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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岁月深处 ...

  •   魏金花出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里,日日不休的争吵,瓦片上炊烟袅袅升起更像是战场硝烟弥漫。

      她却生得天真烂漫。

      那是1996年的春天,阳光璀璨。二十出头的男人神色漠然,面容沉重,手足无措地从警车上抱下来年仅两岁的她。

      她哭得撕心裂肺。车里的女人双手拷上了手铐,脸上一副置气的坚毅,可眼框还是不由得寖湿,从眼角滚落了出来。可直质警车呼啸而过,她也未留下只言片语,连着车消失于漫天尘土里。

      怀中的她并不认得抱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在圈着的怀抱里推搡、蹬踹,拼命的抗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消于小汽车后的那片尘埃之中……

      她撕裂的哭喊、挣扎,哭得小脸绯红,顺着嘴角的口水流淌止衣裳。父亲那快要支撑不住的怀抱将她放到地上,预备换个更省力的姿势。手刚一松,她便朝着那片逐渐消散的尘埃跑去。却已经没有了小汽车的踪影,母亲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她摔倒在泥坑里,在地上手脚并用的扑打着,尘埃纷纷落在她小小的身躯上。转身捡起她,抱着她的父亲本就矮小,单薄的背影逐渐模糊,消失在相反方向的蜿蜒小路。身后黄泥公路上的那片尘埃已然落定。

      这个贫困的村庄鲜有人至,道路两旁是一片片静谧的山林,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也不知见证过多少过往。在山林夹道的黄泥公路上,偶尔能看到三两个孩童牵着老黄牛嬉笑玩闹;或是有背着粮食去赶集的三三两两村民,迈着沉重步伐,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两岁的她被父亲抱回阔别一年半的家中,她在父亲怀里哭闹着要妈妈。余秀英拿出糖果也无法让孙女停止哭闹,直至她哭累了自己睡去。如此哭闹了两三天,每天都得有人看着、哄着。

      这天,魏刚去撒泡尿的工夫回来,发现她不见了。找遍了房前屋后、田野和水沟,最后在那条黄泥公路上,找到了屁股上还围着布帘子的小小身影,正摇摇晃晃地跑向黄泥公路的另一头。

      这一次被带回家后,换成了奶奶余秀英看守她。

      “金花,过来,奶奶给你糖吃。”

      余秀英见孙女没有反应,便走了过去,她接过了糖却不吃,疑惑地盯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陌生女人。

      余秀英剥开一颗糖放进了自己嘴里,她这才学着剥开糖纸吃糖。吃了糖,她还是和家里人不亲近。

      隔壁十多岁的姑娘阿莲,让她误认为是熟悉的邻家姐姐,她每天跟在阿莲的身后喊着“燕姐!燕姐……”。

      跟着母亲的时候,母亲总忙着地里的活,她常留在了邻居家,由邻居家的女儿燕子照顾。

      阿莲看着黏人的小家伙纠正道:“小金花,要喊莲姐,知道吧!”

      她嘴里依然奶声奶气地喊着“燕姐……”。她白天跟了一整天,晚上也不回家,非要跟着阿莲一起睡。她找不到妈妈了,只得牢牢抓住被她认错的燕姐。

      看着孙女每天跟在别人身后,住在别人家里,魏龙担心这样下去养不亲这孩子。他在家里发了脾气,骂着让余秀英把孙女抱回来。

      她被奶奶困在怀里又哭又闹的喊着“燕姐!妈妈……”,直到哭累睡着。

      余秀英从集市上买回小青蛙和小飞机哄得她忘了哭闹;喂她吃糖、给她做好吃的;下地干活时把她装在背篓里,一步不离的照顾。小小的她慢慢自己爬了出来,在地里摘花拔草……渐渐地,她已经忘了留不住的那些记忆里的人,母亲和燕姐好像不曾出现过她的人生中。

      她在这段尚无记忆的人生中如此离开了母亲。她从记事起就是一个特殊的孩子,从人们的眼里她能感受到一丝可怜的眼光,还有那些听不懂,又能隐隐猜到不那么善意的言语。

      幸运的是她也有关爱自己的亲人。

      太阳西沉,晚霞消散。余秀英一只手搭在肩膀上的锄头上,另一只手拿着从野地里刚摘的一束红果子回家。遇见什么好吃的,余秀英总记挂着家里的孙女。

      坐在魏刚身旁的小板凳上,她学着父亲用铁锤砸开桐子壳,嘴里还在和父亲比赛谁砸开的桐子更多。

      余秀英喊道:“金花,快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转头看见奶奶手里的红果子,满心欢喜地蹦到余秀英身边,接过果子吃得满足极了。

      煤油灯昏黄的光影跳动,爷爷握着她的小手在田字本上一笔一划的写下“1,2,3,4,5,6,7……”

      冬日寒夜,火上的铁钩挂着茶壶,水咕嘟咕嘟地响。地上的脚盆冒着热气,一大一小两双脚。

      魏龙的大脚稳稳地泡在水里,嘴里取笑着孙女腿黑:“你这双腿怕是一年没洗了吧。”

      她嘟着嘴说:“才不是,我洗澡的时候洗过。”

      余秀英赶来把孙女的裤腿提到膝盖上面,一双粗糙的大手搓着脚盆里的小脚丫,略带抱怨地说:“上个月才洗了,就说得有一年没洗!金花,咱们明天晚上把火烧大些,洗个澡啊。”

      她俏灵灵的答:“好。”

      火苗映照着一家四口的身影,一束暖光,在寒夜中格外温暖。余秀英给魏金花讲狼外婆的故事,听完故事,魏金花又缠着余秀英猜谜语。

      余秀英问:“那你猜猜,水生骨是什么。”魏金花眼珠一转答道:“是冰!”

      魏龙略显骄傲的夸赞:“还挺聪明。”

      余秀英又说:“半捱上一个碗,天晴下雨接不满,是什么呀。”魏金花想了半天没答出来。

      魏刚笑着打趣道:“鸟窝呢,这都猜不出来!”

      余秀英接着说:“远看一座庙,近看须须掉,里面坐个活菩萨,仍逗逗不笑,再猜猜啊。”魏金花在脑子里转了一分钟,灵机一动答道:“是新娘子!”

      没有小伙伴,她时常一个人蹲在地上玩着泥巴,阳光撒满村庄,小小的她略显孤单。每每听到唢呐声响,她都会跑去看美美的新娘子了。每一个女人都会成为新娘子,都会变成母亲,可关于自己的母亲,她早已忘却自己哭闹着追寻的那个人。

      她只模糊记得自己跑在黄泥公路上是被父亲捡回来的。至于为何跑,只记得是去追那辆模糊的车影。

      看到别的小孩都有妈妈,她从未询问过自己母亲的行踪,因为母亲的一切,总有人向她提及……

      “你妈是枣树那屋里的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叫黄芬。”邻居家的叔叔大笑着说。

      魏金花认识黄芬,那个村口大嗓门的女人跟奶奶关系不错,她脸上有一半是烧伤的疤痕。

      魏金花喜欢这个半张脸满是疤痕的女人。跟她交流她从来没有大人的自负和那些魏金花听不懂的言语,她也不因为脸上的疤痕自卑,她很开怀的笑声,真诚如孩子般的轻快单纯。她是个从不招惹是非、大大咧咧的善良女人,却也是个总被那些人开玩笑取笑的女人。

      虽然喜欢黄芬,但是自己的母亲不能随意被人冒领,即使她满身污点被人唾弃,也不能被偷换替代。

      她从小到大听人说自己母亲名叫“黄丽华”,虽然未曾谋面,母亲的名字却一直伴随着她。这个名字好像只是她生活里一个积满灰尘的符号,如同背烂了的一段历史跟她的未来无关,她也从未好奇。

      当听说母亲叫另一个名字的时候,她却慌张地被吓得大哭。那积满灰尘的历史却不能被颠覆。

      “不是的,我奶奶告诉过我,我妈是黄丽华。”

      她边哭边跑回家找奶奶问:“我妈妈到底是谁,到底是黄丽华还是黄芬!”

      抹泪的孙女跑向自己质问,余秀英剜心窝的难受。

      “你妈当然是黄丽华了,怎么会是别人,以后莫要听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奶奶不再让她去邻居家串门,她和这家开玩笑的邻居好几年都不再往来。

      可是关于母亲的事,还是不停的在耳边诉说着。

      “你妈是个贼,要把咱们家东西全搬到她娘家。我们家是一缸油,她是一床烂棉絮,要把我们家这缸油裹干。”

      “他们一家子贼,被人打得直叫唤,你可千万不能学你妈偷东西,丢人。”

      奶奶说担心她留着母亲的血脉,会像母亲一样偷东西。她很早便懂得小偷的羞愧,这是奶奶从小教导她的道德规范。

      尿床的时候,揭开被子无意看到过家里的大红钞票,她从未动过歪心思。她没有遗传到做贼的基因。

      后院的那道门很特别,用小木块堆砌起来的,她数不清有多少颗钉子才补好了这道门。

      “看,这就是你妈一锄头砸烂的门,门倒过来差点把你爷爷砸死,后来我们才修好的,你妈那个人凶狠得厉害,谁家不敢要她?只有那穷得叮当响的李家娶不着媳妇才要她!”

      陈旧的篮子里装着针线、碎花布和鞋底。她破了的衣服,脚上的花布鞋都是奶奶抱着篮子一手为她置办的。

      “这就是你妈留给你的纪念,就这么个篮子,走的时候连搓衣板都带走了,这个篮子还是我悄悄给你藏起来的。”

      这篮子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去仔细端详过这唯一一件母亲的旧物。

      “你妈当初不想生下你的,刚怀孕就到医院打胎。”

      “在医院生你的时候,她又用脚后跟抵着,想把你憋死在肚子里。”

      “从医院回来,她抱着你预备扔到水田里淹死。全是我拦下来的,不然你都死好几回了。”

      “你妈呀,早就想跟别人跑了,所以才一直不想要你。在家里天天折腾,你看,我这大拇指上的疤就是她咬的。”

      “你妈没有主见,听周围人挑拨,还没跟你爸离婚,就跑到别人屋里相男人找下家了,不要脸!”

      她童年里听腻了母亲的不堪,听腻了她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就这样扼杀了对母亲的念想。

      可偏偏又总给她提自己那见不得人的母亲,自己身上的这个污点

      在她做事过于细致磨蹭时,奶奶总是叹气说:“你妈做事比谁都快,我们一顿饭没吃完,她就从我的地里偷了一大背篓猪草回来。哎!你怎么干啥都这么磨蹭,跟你爸一个样。”

      她这么默默地听着,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那些击打母亲的话也不会停。终于她亲口承认自己的母亲就是如此的不堪,连带着自己也是一个从娘胎里带来的污点。小小的她心里种了一根刺,她要宽厚,要大度,要懂事善良……要做个好人赎罪,洗去她天生的不洁。

      安青是她唯一的表姐。小时候的安青曾被魏慧托付给娘家照看,安青在外婆家长到了五六岁才回家,见过这个传闻中的舅母。由于年龄太小,安青对这个舅母有印象但已忘记了面容。

      她跟着大姑和表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安青打量着身边小巧清秀的她。好奇地问:“妈,金花的妈妈长什么样啊?”

      魏慧铁青着脸没有说话。安青仍不死心继续问道:“妈,金花的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嘛?”

      魏慧脸色由铁青转黑,极为不耐烦。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就像金花那个样子。”

      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大姑难看的脸色。

      成长的路上,她那见不得人的母亲总会一次又一次打在她的脸上,脸微微泛了红,让她仿佛天生带着自卑与羞涩。

      在她三岁时,父母的离婚诉讼案才判决下来。

      她判给了父亲,母亲这时最后一次来到魏家。不是来看女儿,而是来搬走结婚时的嫁妆和离婚分得的粮食。

      确实如余秀英所说,黄丽华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她恨不得抹去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可偏偏她带不走还穿着开裆裤、围着屁股帘子的女儿。

      与女儿的割舍,她也曾不甘心过,也曾舍不得。一场官司下来,没人知道她在监狱里经历过什么,几个月后被娘家人保释出狱才脱离了牢狱之灾,她妥协了。

      她终于坚毅的从一场婚姻里走出来,去披荆斩棘另一场婚姻。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拥抱新的人生。

      黄丽华经过女儿身边时,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或许女儿的身影映在了她的眼中,她不得不看一眼。

      三岁的小金花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发愣。耳边有几个声音告诉她:“金花,这是你妈,你叫她给你留下些东西,你让她别搬走粮食……”

      小金花愣愣地看着那声音里的坏女人,眼前这个母亲正忙着装稻谷。

      旁边又有声音说:“金花,拿着你手里的棍子打她,打她不给你留下粮食,打她心狠不要你……”

      一只手推着她向前去鞭打质问自己的母亲,她还不懂伤心,只有害怕,小小的她不敢靠近眼前这个陌生的母亲。

      那只手继续推着她,她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旁边是一言不发的魏刚,她求救般跑到父亲身边。魏刚心里正憋着气,铁青着脸不说话。

      背后那只手还在推着她,她敷衍地拿起手里的棍子落在了熟悉的父亲身上。她想用手里的棍子提醒父亲替自己解围。

      魏刚终于一口怨气喷了出来。

      “你打我干什么,我又没有不要你!”

      那只手还是不放过她,把小小的她推到了陌生的母亲身边。

      终于,她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气妥协,年仅三岁的她大着胆子用手里的棍子落在了母亲身上。

      完成任务后,她落荒而逃。

      她把这段记忆深埋在心底,她不记得推自己的那只手是谁,也不记得母亲的面容,母亲的身影都是模糊的。

      她也不记得有多少个声音推着她去鞭打自己的母亲,那些声音也被她深埋起来,如果没有人提及,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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