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沙将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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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人活了，无数的人死了，无数的星子破碎了，无数的文明陨落了。】
风沙终于停了。
不，或者说，风沙终于远去了。
千屈用仅存着的右眼看着此刻澄澈璀璨的夜空。
闪烁着光芒的星星们很美，但也很冰冷，触不可及，又危险重重。
在一片冰冷无声的星光照耀下，一颗陨落的火红色星子正在奔向他来，如此炽热，又如此温暖。
这一幕在记忆里究竟存在了多久，千屈已经不记得了。
【醒醒，宿主。】
无机质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让千屈原本混沌的大脑清醒了过来，千屈呼出一口气，看着热气凝出白色的雾。空气很干，很冷，外面都结了霜，千屈躲在一片废墟之中，外面是更庞大荒芜的废墟和杂草。
现在是安琪拉莉莉丝这颗星球漫长的秋季，将持续约三百个地球日，随后便是持续约四百地球日的冬季，一切生灵都将休憩于地下——除了人类，他们在星际商贸交通与能源公司和安琪拉莉莉丝皇室的协议下，永不停息的开采着这片星球珍贵的能源。
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千屈。
【再过一会就要见孩子们了，宿主。】系统提醒着他。
千屈回过神，低低应了声：“知道了。”
和这颗星球上占据绝大多数的智人一样，千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挖矿、换取赖以生存的资源、休憩、然后继续挖矿，似乎所有的安琪拉莉莉丝人都是这样，为了度过一个升起又降落的双恒星日，茫然又疲惫的度过着每一天。
千屈站起身，看着浅薄的日光从废墟中如潮水般升起，冰冷的水泥上的寒霜在闪闪发光。
他呼出一口热气，裹紧遮蔽身躯的斗篷，遮掩住自己的面容，向几百米外最大的废墟处走去——在那片庞大废墟的地底下，门卫看守的入口，是整个安琪拉莉莉丝最大的地下城唯一的已知出入口，这个地下城涌入了许多为了谋糊口而从全星球各地迁徙而来的人群，承载着这颗星球的血液，这个地下城庞大而臃肿，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其全名为——《莉莉丝地下能源与矿脉挖掘城（星际商贸交通与能源公司无期限租借）》。
跟随着其他也生活在废墟中的人们，千屈排着队进入了地下城，通往地下城的入口狭小且拥挤，空气中传来令人难闻的气味，门口的守卫眯着眼打哈欠，看也不带看一眼这些沉默的人群，来自公司的检测装置运行着，查看是否有人携带不该带的东西，尽管这些人甚至只有一身遮蔽的衣服。人群习惯了这种检测，没有人质疑。
突然一个踉跄的瘦弱小孩被挤了出来，小孩没有哭喊，没有叫嚷，沉默且迅速的又挤了回去，孩子的母亲也像是疲惫到说不出话，断了两根手指的右手紧紧的抓住小孩的手，沉默的挤了进去。
千屈看着那对母子，也同样没有说话。
一进入地下城，潮湿温暖的热气席卷了千屈的身躯。地下城比外面要温暖很多，在冬季真正来临之时，几乎所有居住在地下城外的人，都会用过去一年所积攒下来的工钱，在地下城内换取一个暂居的位置，而在短暂的夏季到来之时，他们又会被赶出去。
千屈也同样如此的生存着。自他来到这颗星球起，已经过了五年了。
千屈没有来安琪拉莉莉丝这颗星球以前的记忆，或者说，他其实是有，但是早已模糊不清。他好像经过了无数的岁月，见过无数次恒星的照射，见过超新星的爆发，也见过中子星的覆灭，他就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旅人，无知无觉的停留在时间长河的彼岸，最后堙灭自我，沦为无魂的躯壳。
但系统锚定住了他。千屈不知道系统究竟为何物，但在这漫长时间的行走中，是系统将他破碎的意识牢牢把控住，系统告诉他，他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情，即使他早已忘却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他是怎么来到安琪拉莉莉丝的，千屈隐约还有点记忆，他还记得在来安琪拉莉莉丝之前，他还在一颗无人行星上，那颗星球上什么都不剩下了，自然也不存在他要做的那件事，于是他爬进了一个垃圾船，躲藏在垃圾船上，最后在直觉的引导中在安琪拉莉莉丝下船了。
在安琪拉莉莉丝停留，也许是因为，这里和自己要做的那件事有些关联吧？
千屈不抱希望的想。
“麻烦，你挡着路了。”身躯突然被轻拍了一下，千屈回过神，发现自己堵在了别人前面，他连忙让开位置，隐藏在斗篷下的右眼无意识的观察起了身后推他的人，瞳孔却轻颤了一下。
有点……眼熟。
面前瘸腿但高大的男子有着黑棕色的及肩自来卷发和幽蓝的瞳孔，像是一滩寒冷刺骨的深潭，低下眼时显得有些忧郁，睁开眼时却又带着微不可察的冷意，收拾的十分干净优雅的衣装让他看起来像是安琪拉地上城的居民——那些带着尊严过活的人。
男子让千屈让开道，随后像是没察觉到千屈窥视一样，平静的迈着残缺的左腿离开了这里。
千屈的瞳孔又微颤了一瞬。
“千屈——”一声带着欢快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千屈的恍神，一个红棕色卷发、脸上带着雀斑的男孩向他飞奔了过来，男孩身上欢快且无忧无虑的气息仿佛给这个昏暗的地下城都添上了不一样的明亮色彩，让千屈隐藏在斗篷下的眼神都不自觉柔和了下来，男孩飞奔到千屈跟前，扬起了明亮的笑容，说：“你终于来啦，娜莎和大家都在等你！”
——
五年前，千屈刚到这颗星球。
他当时很狼狈，浑身上下脏的不像样子，在这颗星球上流浪了很久，才终于遇见了一批想要进莉莉丝地下城谋生存的人群。也许是他看起来太随乡入俗了，那群人以为他也是流浪的安固（牧民），于是他跟着那群人一同行走，饿了就吃野草，渴了就喝露水，跨越了不知多长的时间，才到了莉莉丝地下城。
守卫没有查他的身份，这里流浪的安固太多了，查不过来。而且也没有必要查，他们的身躯太羸弱了，公司只留下几台安保机器人就够用，于是千屈低下头，跟随着同样无知且彷徨的人群，穿过狭长的通道，猝不及防的看见了一片奇异的地下城。
昏黄的灯光下，像隧道一样纵横交错的城市。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行走，小贩们在贩卖，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跟在大孩子们身后背着麻袋捡垃圾，走街串巷，这里的人忙忙碌碌，衣着单薄，像千屈一样包裹着披风的人也不在少数。
此时沉默的系统像是游戏中玩家开启了新地图介绍的AI一样，公事公办的介绍起了他们还能联网时下载的资料：
【这里是安琪拉莉莉丝首都安琪拉城外的莉莉丝地下城，几乎所有想要获得更好生存条件的贫民都待在这里。身处地下，这里温暖如春。这里拥有矿脉，最里面是星际商贸公司的运货量子中心，公司低价收购这里的煤炭，同时提供营养剂——就是你见过垃圾运输车丢出来的不可降解塑料盒里包装的液体。】
千屈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地下城市。
【这种城市有很多，莉莉丝地下城是最大的地下城，自然也有着不被官方认可的最大集市，或许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你忘记的那件事。】
人来人往之中，千屈挤进人群的浪潮，人群在地下像忙碌的蚁群。长时间不见太阳，他们的藏在脏污下的皮肤白到反光，一双双蓝色、棕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千屈还注意到，很多人的手指上有着粗糙的厚茧，那是把握住铁镐的痕迹。旁边的小孩娴熟地捡起地上的塑料盒，小女孩乱糟糟的辫子像一捆捆枯草，很多人都沉默寡言，眼里看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
系统继续公事公办的介绍：【在离首都安琪拉城外一千多公里的范围，那些没有矿脉的地方，都是野外寻找谷物和野草充饥的大批流民。】
千屈抿了抿嘴。【他们不种粮食吗？】
系统答非所问：【安琪拉莉莉丝星系的农业自给率不到百分之三。】
【这个星球矿产资源丰富，地下活动频繁，稀有资源较为丰富。首都安琪拉城处于一个熄灭了的巨型火山口，这个巨型火山口的直径有100公里之远，里面植被丰富，资源充沛，莉莉丝女皇在五百四十三年前向星际商贸公司购买了城市资源保护量子墙，用来保护安琪拉城，但是在二十年前，量子墙进行收缩，其中包括当前莉莉丝地下城所在的地区，那些在地下城外的断壁残垣也是因此而来，莉莉丝地下城一开始也是在安琪拉城内部。】
【那和不种粮食有什么关系？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千屈皱眉。
系统沉默了一下。
【根据联网前的资料推断——最后得出结论是星际商贸交通与能源公司（以下简称公司）所为。】
【……什么？】
【这颗星球是著名的矿产星球，但是安琪拉莉莉丝之前的统治者和本地居民信仰着“安固喇咖拉”（自然与放牧之神），他们不愿意挖掘星球的矿脉，认为这会破坏星球的自然风景与地貌，惹怒神灵。近代安琪拉莉莉丝人口较为稀少，生态环境脆弱缺稳定，游牧生活自给自足，直到公司来了。】系统的语气冷淡。
【他们为了挖掘矿脉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不，恰恰相反。】系统的语气很平静。【他们每年会挑选一些年幼的、无比热爱自己家乡的年轻人去他们那里上学，那些年轻人的普遍特点就是出生高层但勤奋刻苦，心性单纯，较为愚钝，家庭和睦，同时在同龄人当中自来熟，人缘良好。】
千屈垂下眼，他知道后续是什么了。
【公司培养他们金融知识，给他们灌输了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却没有告诉他们要想发展工业就得先发展农业。那些孩子们在读完书全部回了母星参政，他们盲目崇拜公司的建议与方案，怀有天真与热枕的进行改革，于是，这个没有农业根基的故土，游牧民族的特点在此刻暴露无疑，那些年轻人高谈金融经济，通过游说劝说煽动民众，公司也趁此刻特意抛出零星福利，当时属于保守派的上一任国王安琪拉九世也被巨额利益勾动了心，同意开发矿产资源，如火如荼的大开发就开始了，大量人口流向地下城，为开采矿产提供了十分低廉的劳动力。】
【但他们不知道，这是公司精心为他们编织的信息茧房。】
【通过公司的廉价食品，安琪拉莉莉丝的人口数量暴增了一千三百倍，脆弱的生态环境很快破败不堪，安琪拉九世开始试图进行农业发展，但进展困难重重，眼看拥有了点起色，星际商贸公司又派遣观察员，点名批评安琪拉莉莉丝破坏生态环境，不懂环保，根据公司的规定将不再收购矿产。此刻安琪拉莉莉丝全球有百分之六十的非牧民劳动力人口在地下城为公司挖矿，绝大部分都是要养家糊口的青壮年，一旦他们失业，就代表着一个家庭的毁灭。皇室只好和公司协商，扯来扯去最后公司“勉为其难”的决定继续收购矿产，但是是以低于市场价的数倍收购。】
人群之下，没人注意这里的角落，自然也无人知晓千屈斗篷下的心绪涌动。
【人类是一种上限和下限都很高的种族，安琪拉莉莉丝也只是其中寻常一例罢了。】系统察觉到了千屈的心绪。
【人类总是互相争斗，这是人类的通性。比安琪拉莉莉丝惨的星系和国度有很多，至少安琪拉莉莉丝的十几代国君都是难得的正常君主，现如今在位的莉莉丝九世也只是沉醉在床笫之欢和任人唯亲罢了，比起她的父亲安琪拉九世在位时给她留下的烂摊子，她能收拢权利已经是很有手段了。】
千屈被安慰的好受了点，他呼出一口气。【我确实在为此而同情与难过，但，至少我现在的目标，是找到自己的记忆……如果我能帮到一些人，我会的，但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些。】
【您能这么想我很欣慰。】
千屈呼出一口气，定神，打算四处转转，看有没有活计可干，他的视线在小贩、人群、商铺还有孩童之间来回略过，突然看见了一个脏兮兮的孩童。
那个孩童在看他。他有着湛蓝色的瞳孔，短而卷的红棕发，手指和脸蛋黑黝黝的，上面有着粗糙的茧，他右手拽住一个比自己高的塑料袋，上面写着模糊不清的“矿”、“医素”等字眼，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塑料饭盒和杂屑。
男孩目光平静，或者说麻木，他湛蓝色的瞳孔似乎在无意识的漫游，漫游到了裹紧身躯，不露出一点样貌的千屈上。
他看起来不大，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虽然人类的年级不能通过外表来判断，却也看到出来瘦小的可怜。
千屈手指下意识一动，他的心底掀起了一层层波澜，那是人类独有的一种特质——同情。
千屈在同情他。
“哥哥！”一声脆脆的声音响起。一个金棕色发色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看起来也就四岁大的样貌，也许真的是四岁。她拖着一个和小男孩相同的塑料袋，脏兮兮的，她的手指也同样发黑，穿的看起来十分单薄，却是活泼粘人的很，用脑袋蹭着哥哥的脸。哥哥似乎心情不太好，随便摸了摸她的脑袋，他也没有继续神游，拖着塑料袋继续寻找着那些垃圾。
“春天——春天——春天将会来到，冬天将会远去——”小女孩无忧无虑的唱着。
千屈看男孩低头翻找，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了一块沾满土灰的饼，他珍惜的把饼吹干净，不顾脏兮兮的手，给妹妹掰了一块，又留出一半，把剩下的残渣一口吞下。
妹妹高兴的叫着，活泼好动，令人心疼，一会叫哥哥，一会又说些别的话，饼吃到嘴里，拖着塑料袋跟在哥哥后面走。
千屈遥望着两个不大的孩子，那种独属于人类的酸胀的情绪从他破碎的躯体上翻涌上来，昏暗的地下城照不亮前方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沙将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