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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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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人之内心情感的表现形式,基本义为埋怨、仇视、不称心、不如意及含有遗憾等,是人世间七情六欲中常有的一种心理状态,亦是最为强烈的,在汉语言里,它有表示遗憾的意思表达,此时的“恨”是“憾”的强烈形态,即表示更为深层的遗憾。“恨”字组成的词语,其情感程度通常是比较强烈的,如说出“我恨你”时,人一般会表现出撕心裂肺的情态或咬牙切齿的神态,有如成语恨之入骨和抱恨终身,警示世人行事端正小心谨慎的俗语“一失足成千古恨”。中国的文化讲究对仗,俗语多以对联的形式呈现,习惯组合成对偶佳句,如“一失足成千古恨”有对应的下半句“再回首已百年身”,寓意一个人倘若在生命里最为关键的事情上面行差踏错,会造成不可弥补的遗憾,即使重新来过,也将是无法挽回损失,乃至面临身死的悲剧。
作为强烈情感的表达,“恨”不可轻易使用,毕竟恨是长期积累的效果,好过成语积怨成恨,其次恨层面的情感状态,言语表达是很苍白的,倘若为了加强语言文字的感染力,恨字恰到好处的使用,会让人们深刻铭记。作为人内心的情感用语之一,恨如同愁、悲等情感术语一般,也常出现在诗词中,情感程度稍轻的表达如白居易在庐山游历山水时写的“长恨春归无觅处”,刘禹锡左迁至巴蜀时感慨“长恨人心不如水”,诗人杜牧看到即将枯败的荷花说“多少绿荷相倚恨”等,情感程度较强烈的如元稹悼念亡妻感慨“诚知此恨人人有”,李商隐独游曲江时感怀“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成为阶下囚后的李煜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有些恨字诗句无关恨而只是巧妙运用,如中唐诗人张籍用“恨不相逢未嫁时”打消政客的笼络,宋代词人苏轼中秋月圆之夜想念兄弟时说“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创作诗词歌赋时用恨字时,泰半是内心纠结及情感强烈之时,总是围绕着如词人辛弃疾所言的“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言恨皆源于人生总处于悲欢离合之中。
我们所熟悉的唐代诗人中,李商隐的诗歌在晚唐独树一帜,然而作品的情感倾向较为悲观,多数作品描绘他多愁善感的心绪,好比很多人看到夕阳首先反应的是晚霞美景,但是他却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字里行间透露出强烈的消极情绪。李商隐善于堆砌华丽的辞藻,是伤感唯美文学的灵魂式诗人,惯于构建含蓄朦胧的感觉,典故的运用别具一格,隐晦的表达自己的情思,尤其是他的无题系列诗,多描写缠绵悱恻的爱情,深得同侪的激赏和读者的喜爱。作为晚唐时期的绝唱诗人,据史料记载,李商隐成长经历颇为曲折,仕途上的声誉并不佳,在政治站队时所作的选择备受诟病,加上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生顺遂的时光较少,这大概是他的诗歌作品消极情感突出的原因所在,古来才命不相当,挚友崔珏曾评价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或许正是他事业和家庭的双重遗憾,造就了他文学成就的辉煌。
李商隐少年丧父,成长经历颇为不顺,同比士林阶层的文人,李商隐的经历无疑是凄苦偏多,成年后有过与妻子相濡以沫的幸福时光,但不长久。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出身于士大夫阶层,少年的李商隐便要承担家庭重任,作为家里的长子要撑起家庭维持士大夫阶层的重担,步入仕途后,要牺牲儿女情长为事业的发展而奔波,肩负光耀门楣的责任。多次参加科考落第的他,还是倚靠令狐楚父子的帮助才得以登科,然而家道中落的背景无力支持他的进一步发展,身挑千斤重的李商隐,为此攀附了藩镇节度使王茂元并迎娶其女儿,本想可以借助婚姻跳板助力仕途发展,殊不知岳父的帮助微乎其微,反而陷入了党争漩涡,且在官场中留下了不好印象。值得安慰的是,李商隐与妻子王氏尚且伉俪情深,未因陷入党同伐异的泥潭而责怪于迎娶王氏,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对李商隐亦是,事业家庭都要兼顾是不易的,为了仕途发展,李商隐暂放儿女私情,与妻子两地分居,不幸的是,妻子在他外地任职时候溘然病逝。情深文人,多有怀念亡妻之作,唐诗如元稹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宋词如贺铸的“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而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可理解成是怀念其亡妻的诗作。
《暮秋独游曲江》
(唐)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从诗题可知,这首诗是深秋时节,作者孤零零在曲江游览时的感慨之作,前两句“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说荷叶初生时春恨已同步生,荷叶枯时秋恨也已形成,连续出现两次“恨”,恨意贯穿春秋,足见作者悲戚心境。后两句“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说明作者深刻的理解到,只要身在人世间,情意长存有数不尽的惆怅,惟有在江头望着那江水及听着流不尽的水声,可以看出,作者最大的遗恨或许是妻子王氏未能常伴左右。四十五岁便病逝的李商隐,其人生是相当曲折的,结合其人生履历看这首诗,他所表达的“恨”应该远胜于遗憾层面。“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人生遗憾之事能常□□,不过可“恨”之事应无二三,尽管人生容易出现遗憾,但能用恨言之的甚少,李商隐的春秋两恨,毋庸置疑是极为消极的情感形态,一般人多以体会,倘若人生不幸遭遇恨,或许能对李商隐之恨有所共情,然而矛盾的是,对李商隐春秋皆恨感同身受之时,想必难有心境读他的诗。
前文提到的含“恨”诗句,都出自熟悉的文学家,尽管他们在一些诗句中喜欢用“恨”字描写心中感慨,实际上多半是轻微遗憾之事,或许是因为“恨”字能强化诗句所要表达的情感,人生本就是不如意事常□□,因一些困顿挫折、身处逆境就习惯于无病呻吟,用“恨”表达心境,实则大部分不足以言恨。可言恨之人,失国后的南唐后主李煜是也,文学史上的多数文人墨客,人生跌宕层次与心理落差,几乎都难以与之比拟,尤其是他的恨意名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比以水喻愁强烈千百倍,正是他沦为阶下囚后写信给金陵旧宫人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内心写照,大众只能意会难以言传。
恨字诗句,论情感强烈程度,李煜在词牌名《相见欢》下写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当属最为震撼人心,这词也是世人评价他感慨遂深的名句,它曾被近代文学家引用,截取其中两个字作笔名张恨水,创作长篇小说《金粉世家》,该小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播出。《相见欢》,词牌名,如同大部分词牌名一样,都从唐教坊曲名演变而来,它属于小令的范畴,易学难工,是五代十国时期及宋代文人常用的词牌,其名下的佳作不多,不比《卜算子》和《蝶恋花》等词牌容易创作出好的词,然而在词帝李煜的演绎下,创作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恨意词句。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五代)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词的大意是讲树林间红花已经凋谢,时光流逝的太匆匆,无可奈何,花儿经不起寒风劲雨的摧残,飘零遍地的红花,花儿与怜花人相互留恋如痴如醉,如怨如诉,几时还能重逢,人生憾事太多,犹如向东流的江水,永不停歇。通过大意可知,李煜触景伤情,看到满地凋零的红花,对凋残的花顿生怜爱之意,联想至自己沦为阶下囚的屈辱遭遇,内心的悲愤长恨涌上心头,于是在他深切悲慨的笔触下,尤其“自是”两字,巧妙的表达出人类生命里永恒的缺憾,自然的诠释了人生憾事常□□的悲剧本质,这也是人历经沧桑后的必然心理滋味。或许人们难以有李煜如此深度的感慨,对人生长恨的感悟及水长东的自然形态,自是了解,嵌入自身沧桑的人生经历,想必也容易对李煜的表达深感钦佩,共情它不现实,但多少或能理解他。
这首《相见欢》是李煜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李煜后期的作品多是小令,却最能深刻的勾勒出内心的亡国之恨,从人心理来看,本质是高高在上与阶下囚之间的落差之恨,他最终也是怀着遗恨而终。这首《相见欢》词言简意赅,语短情长,变怜人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短短几个字,将常人无法匹及的情感深度倾泻而出,给他冠以“千古词帝”称号,自有一番道理。这首词中的尾句,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多数河流之水必然长流向东,是众所周知的地理常识,却被李煜喻人之长恨的必然,用语自然且锤炼精准到位,将沉痛至极的情感用浅显的语言勾勒的入木三分,用寻常语言表现最不寻常的心境,可达到言“恨”的极点,可比李商隐的春秋两恨还要浓烈,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语句,固然让很多后辈词人难以望其项背,后世词人想必也会争相模仿李煜的艺术手法,不过难以有人盖过他的词句,与之相近的描述倒是有的。宋代词人李之仪,携带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到长江边倾诉自己的情感,看到滚滚东流水的长江,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心中泛起相见恨晚的心绪,于是在大脑中酝酿出佳句“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可勉强比肩李煜的“人生长恨水长东”。不一样的是,李之仪借此歌颂坚贞的爱情,向红颜知己表示“你若不离,我定不弃”,李煜的词则凸显在人生及生命周期的高度,因此在情感强度方面,李之仪的词得甘拜下风。李之仪老年时期丧偶,自然是悲,然而妻女离世后,有位善解人意的靓丽歌伎陪伴左右,尚可抚慰受伤的心灵,可让暮年的生活不至于孤苦凄冷。为了触动歌姬的内心世界,李之仪以水喻恨,向歌伎传达“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殷切期待,词中的“恨”未必真恨,更无法媲美李煜的人生长恨水长东,或许只是增强词作的艺术感染力,借以感动那位可抚慰他心灵的歌伎。
李商隐的诗篇多数深奥隐晦难懂,他的这首《暮秋独游曲江》相较而言,浅显易于理解,大部分读者偏好容易理解的诗句,易于理解的诗句表达的情感往往最为深刻,李煜的《相见欢》多篇小令亦是如此。“恨”是人类情感中,最为常见也是较为高级的一种形式,远比遗憾层次重,世间苦难多,人生遗憾多,故而一般人不轻易言恨,能言恨的时候,通常无法用高级语言来形容,堆砌优美的文辞往往不是言恨的时候,好比悲观色彩浓郁的李商隐和亡国而恨的李煜,都是通过简易的语言诠释深层次的恨。很多时候,犹如苏轼所言的不应有恨,反而让人感觉更好的理解何为恨,轻言“恨”时,多是一时激愤,或是无病呻吟姿态,李商隐和李煜的作品所诠释出来的寓意及心境,或许真正可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