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这次记住我的名字别忘啦 ...
-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七月的傍晚,檐上夕阳染了漫天渐变的糖果色,耳边轮胎轧过柏油马路的声音络绎不绝,消失在不停歇的蝉鸣声中。
裴渚臭着脸,一步接着一步沉沉地迈在马路牙子上,一手端着撒了半杯的透明包装汽水,还没挥发干的粘液糊在凹凸不平的盖子上,崩着二氧化碳泡泡;另一手指尖捏着几张字迹模糊的稿纸,被泡得软塌塌还沥沥拉拉滴着淡粉色的液体。
“啧。”裴渚太阳穴跳了跳,有些心烦。尤其这般闷热伏天,还有个聒噪男人狗皮膏药一样跟在身后。
"欸,朋友,别不开心啊,论文毁了还能再写嘛!"男人嬉皮笑脸地劝慰着。那人瘦高白净,头发染着一水清湛的蓝,穿一身掐环挂链的非主流黑衣服在两旁晃来晃去,像个搞摇滚的黑猴。
裴渚心底一团火冒上来,只碍于十二年义务教育的修养没有破口大骂。
"你看我不也撒了一身的饮料,粘了吧唧的",男人抬胳膊装作嫌弃地闻了闻,乐道,"还是桃子味儿的"。
"要不是你自己撞过来,我的汽水能撒吗!"裴渚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男人一点不见外地倚着裴渚的肩说,"这番过失就当是咱俩有缘啦!还得麻烦你借兄弟一件衣服穿,我要是一直糊着这一身回去,可太难受了。"
裴渚租的小套间就在街边,拐过五六三巷市场拐角的生锈铁栅门,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老小区没有电梯,楼梯死角积了很多灰尘,墙边靠着几辆掉了横梁甩着链子的自行车没人打理。不知道二楼谁家养了狗,对着门前短暂路过的两位陌生人喊了几嗓子,门内隐隐飘出粪便的酸臭味。
终于爬上了六楼,裴渚从敞口七分裤的裤兜掏出锈铜钥匙喀拉拉开门。门刚开了个缝,裴渚动作顿了顿。
"嗯?怎么了兄弟?别说都到门口了不让我进了吧?"男人英眉朗目,嘟了嘟嘴像在撒娇,只是配上一米八几的个子,画面一言难尽,看得裴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好了,你换完衣服就走。"裴渚说罢进了屋。
嬉皮笑脸的男人跟在后面进来,看着满屋子的粉色两眼发亮,夸赞道:"你家真可爱!"
裴渚漠然看着他问:"你不觉得夸张吗?"
"喜欢粉色不是很正常吗,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人不客气地坐下,压得沙发上千鸟格子棉麻方巾发皱。
"那你还真是善良啊。"裴渚应付道。
"必须的,兄弟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男人一脸得意道。
裴渚才洗了手出来,看着沙发巾直皱眉头,忙跑过去拽他,心疼道:"哎呀快起来,你别把沙发弄脏啦。"
男人一个趔趄,抓抓后脑勺无奈地解释道:"我是上衣湿了,又不是裤子湿了,你瞧瞧你,还挺洁癖呢。"
"老实站着,我去找衣服。"裴渚没多说话,径直进了卧室。
房顶被一整天的烈阳晒透了,屋子又闷了大半天,空气不太新鲜,高脚电风扇孤零零地立在一旁。开放厨房的吧台倒扣着一只细高粉色透明玻璃水杯,茶壶里的茶包不知道泡了多久,汤色已几近红褐色。灶旁的调料盒干干净净,好像不曾被人碰过。
客厅的旧窗子只开了一条缝,帘子半遮半掩,外面的风沿着缝隙往里钻,带着甜丝丝的西瓜味,还有邻里各家饭菜香。
男人拉开了窗,高层的风扑面而来,贪得一瞬清凉,衣服走了一路早被吹了个半干,有水痕的地方布料摸着有点硬。
楼下街道车水马龙,路边湿漉漉几滩污水,马路牙子旁的瓜果熟食摊子围了好些个在讨价还价的大爷大娘,一个小男孩蹲在面馆门前,正捏着啃了两口的鸡爪逗弄一只滚圆的小土狗,小狗腿又短又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突然眼前一黑,裴渚扔了件大T恤在他脸上。拎起来一看,是粉色的HelloKitty。
"喂,这么凶干嘛,我看热闹正在兴头上呢。"男人拉下衣服,面上笑嘻嘻不见怒气,打量裴渚身上的白色对襟麻衫和灰色七分裤,“看你屋子打扮得挺整洁可爱,在外面穿得像个遛鸟老大爷似的。”
"换上就快点走。"裴渚不耐烦横他一眼,绕过茶几给自己倒了杯水。
身后的客厅一阵悉悉簌簌的衣物声,大概是男人在换衣服。灌下几大口白开水,裴渚满心躁郁才舒缓了点。
"换好啦!谢谢你的衣服。"
裴渚回头看,自己的oversize穿在他身上倒是合身,勾勒得胸脯圆鼓鼓,隐约能看见一点肌肉线条,肩宽腰部却劲瘦,显得腿又直又长。裴渚心想,这个身材不去当个模特或者出个cos还真挺暴殄天物。
看着T恤上被他胸腔顶起来的HelloKitty的大脸,裴渚问道:"你多大了?"
“你问哪里?”
“……???年龄!”
"二十一,开学大三。"男人回道。
裴渚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我也二十一,但是比你高一届。"
"没毛病,高三复读了我。"男人满不在乎道。
"哦",裴渚也觉得复读挺正常,尤其身边朋友同学,复读考美院是最家常便饭的事。
男人低头拽了拽衣角,爽朗地笑:"你这衣服料子挺舒服的,加个联系方式吧,不然我怎么还你啊?"
裴渚扯扯嘴角:"不用还了,反正穿很久了正打算丢掉。"说罢打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好了,衣服也换完了,兄台你可以走了。"
男人好似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留恋地环顾了一圈屋子,才缓缓踱步到门口,在裴渚面前站定。
只是裴渚不想和这种看起来极不靠谱的男人多讲话,也没客气,朝门外扬了扬下巴。
男人弯弯嘴角,走到门外,把住门说:"非常抱歉搞废了你的论文,你也只能费心再写一遍了。"
"无所谓了,反正那篇有点跑题,重来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裴渚歪歪头道。
男人失笑,突然没了表情,只定定看看裴渚不讲话。
裴渚蹙眉:"你还有事吗?"
"你真是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冷血无情。”男人睫毛颤了颤,缓缓开口:“好久不见,裴渚。"
裴渚盯着他的脸细细回忆,终迟疑道:"我们认识吗?"
“那就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肖自由”,男人又扬起招牌的笑脸,"这次可千万别再忘啦。"
肖自由……
裴渚盯着男人,刹那间,如潮的回忆涌进脑海。
裴渚生在塘海旁,家是开民宿的。这地方四季如春,总是不断有外地人过来游玩,于是常常会有顾客光临她家民宿。
裴渚是家里的独生女。裴渚出生前,她父母一直想要个小男孩,母亲医院生出女娃的那一刻,两口子失望极了。裴渚的成长经历没什么坎坷,只是比起别人家的孩子,她习惯了不被爸妈重视。为了讨两口子开心,头上顶了二十来年的短发,小时候经常被同学和邻居笑话假小子、海胆头之类的。而这从小养成的穿衣风格和发型习惯到大学毕业后之后很多年才改回来。
高一时她的亲弟弟出生了。爸妈开心得不得了,更少有闲工夫关心她的学习。裴渚提出想走艺术类高考的时候,没少挨两口子骂。
高三毕业,裴渚考了不错的分数,拿到了江南地区的知名大学艺术设计专业的通知书。报志愿时裴渚只一心想着,要离这个家远远的。十八年来唯这个暑假,裴渚难得的心情愉悦。
七月的夜晚,辗转反侧到后半夜也睡不着觉,裴渚爬起来到天台吹风。这夜漫天星辰璀璨,水面上撒了一层银辉,荡漾着波光粼粼。裴渚注视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想试图从中抓住自己命运的指引灯。
不大长的发丝被夜风吹得上下摇曳,遮挡了视线,不远处的岸边,一个人影站在栏杆外围。
太危险了!裴渚心底一惊,仔细盯着人影看,月色清明。裴渚十分确认那是一个人,低头看着水面,像是有跳下去的意图。
"喂!"裴渚大喊,撒腿冲下楼梯往栏杆那边跑。
“等一下!”裴渚冲到栏杆旁,但人早已经在她感到之前坠落下去。
裴渚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隔着马路对面的几栋民宿尽黑了灯,这时候喊人来估计就太迟了。
裴渚狠狠咬着牙关,栏杆上挂着麻绳和救生圈,不假思索地拽下,心一横,闭着眼皮子跳了下去。
耳畔一阵呼啸,然后是咕嘟咕嘟的水声。水很凉,好在水质干净清澈,裴渚远远地看见了那人的身影,个子不高,像是个孩子。
仓促间憋下的一口气,到了水里显得有些吃力,眼睛酸涩的难受。裴渚艰难靠过去,那人闭着眼,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裴渚一把拽住人只想赶紧往水面上游。
才往上挪了一点,一口气就呛了出来,鼻腔好似灌进了水,裴渚心道遭了,心跳如打鼓,无助的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我会死吗?我会死吗!我会和这个孩子一起死在水底下吗……
裴渚五脏六腑难耐得要命,大脑有些发麻,眼巴巴地看着水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可是手有些抓不紧绳子。
我还没能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裴渚绝望心想。
意识模糊时,突然腰被搂紧,整个人被带到了水面上。
“咳咳咳!”裴渚终于沾着了空气,被水呛得猛咳一通,良久才勉强呼吸顺畅。
反倒是那跳水自杀的人,正紧紧抱着她游到岸边,艰难地帮两人翻身跌进小游艇里。
俩人并肩瘫着,大口呼着气。
“喂。”那人说。他嗓音干净,有点哑,好像还没完全过变声期。
劫后余生,裴渚没力气回应,只半眯着眼睛看星星。
“下次想救人,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那人口中絮絮叨叨,听起来无奈至极,“游泳都不会,谁救谁啊我说。”
“呵。”裴渚忍俊不禁,“谁爱死谁去死,再碰到这种事……咳咳!我TM再也不想管了。”
“啧。”
“你游泳不错啊。”裴渚问。
“啊,嗯。”
“会游泳还跳海自杀,太搞笑了吧。为什么想不开?”裴渚问。
“嘿,高考失利,这理由不错吧。”那人大咧咧回答道,“我志愿单被人搞恶作剧……本来成绩还行的。”而后又补了一句,“能读江大呢。”
“……”裴渚无语,扭头看他。
那人一头湿发凌乱贴在脸上,表情看不太真切,漆黑的眸折射出星月光芒。
察觉裴渚在看他,那人扭头过来龇牙咧嘴地乐,参差不齐的小白牙十分晃眼。男孩脸型很好看,若不是这样狼狈,模样想来不丑。
“幼稚,我也是今年的高考生”,裴渚嫌弃道,“就因为这个就不想活了啊,有这自杀的勇气,不如再来一次,狠狠地把欺负你的人踩在脚下啊。”
水面上一片沉寂,隐约能听到些远处小酒吧的音乐声,正放着郭顶的我们俩。
“你成年了吗?”男孩问。
“嗯哼。”裴渚应。
“我也刚成年……哎!这个时候真想来杯酒痛快一番。”
“真没骨气。”裴渚愤愤道。
“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骂自己呢”,那人缓缓开口说:“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裴渚皱着眉头说。
“水底凉的很,刚进去我就后悔了。要不是你,我早上去了。”那人笑嘻嘻地回怼道,“结果你下来了,我还得救着你。”
“我真服了!救你倒成我的错了。难为我怕水还跳下去救你”,裴渚站起身,嫌弃地提了提湿哒哒的衣摆,“告辞,你好自为之吧。”
“喂!”身后人喊道,“你叫什么啊?”
裴渚脚有点软,小心翼翼把着栏杆踩到岸上,回头时挂在发梢上的水珠被甩落了一些。只见少年独身一人斜腰拉胯地靠坐在艇中,弯着眉眼,目光炯炯望着她。
“裴渚,左边三点水右边一个者。”她说。
“你好,裴渚”,那人笑呵呵地喊道,“我叫肖自由!自由的自由。”
“才懒得管你是谁”,裴渚眉头跳了跳。顿了一瞬,又对他正色道,“再来一次吧,千万别想不开,人生路还很长很长。自由,祝愿你往后一切顺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那人歪着头,笑意正浓,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最好别。”裴渚不耐地嘟囔。
岸上瘦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肖自由脸上的笑脸才淡下去,伸着胳膊看看自己的手心,眸光黯淡,面无表情地仰望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