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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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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老屋,空气中泛着细微的焦味,冷清到蜘蛛都懒得在此结下珠网。
湿气带着灰尘下坠,麦籽的校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回到母亲安全的子宫,陷入昏沉。
意识随着雨声回到呱呱坠地那年,鲜为人知的是这栋老屋曾是麦籽的家。
“你听,雨的歌声多美啊。”
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打落在残破的窗户玻璃上发出悦耳的响。
麦籽的记忆并不清晰,她只记得妈妈声音温柔动听,像是和雨在合奏。
恍惚间,麦籽又听见妈妈的声音。
“小籽,妈妈的乖宝宝。”
三岁之前,麦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四岁,意外横生。
墙壁上熟悉幼稚的简笔画被浓烟熏黑。
烈火无情地烧毁了麦籽的家。
麦籽被妈妈托举着从打碎的窗户向外送。
烈火的燃烧声和幼儿的哭泣声似乎在比拼谁更响亮。
“呜……”
“呜呜……”
“妈妈,别不要我!”
“妈妈,咳咳咳……”
浓烟呛进麦籽的鼻腔,中断她拼命往回爬的动作。
她小小的手指紧紧扣住妈妈的胳膊,但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原本,她会随着那场火一同去了。
好在,突如其来的雨保住了麦籽的命。
醒来之后,麦籽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再也没见过妈妈,只有院长。
于是麦籽五岁时,策划了第一次出逃。
“院长是个谎话鬼!”
“你根本没有给我妈妈打电话,不然她不会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的!”
她的声音是那么稚嫩,年纪小到再拙劣的谎言也维持了一年之久。
时间太长了,让麦籽想不起来院长是如何应付她的坏脾气。
只记得那天晚上,又是个雨夜。
“麦籽,不要把头闷进被子里。”
麦籽有些想起来了,院长是个温和又有点严厉的人。
她的语气很温柔,手却先一步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麦籽洋娃娃一样的小脸来。
“麦籽,不要怄气。明天我给你做最爱的小馄饨吃。”
麦籽乖巧地点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猫儿一样清澈。
“对不起院长,我不该说你是撒谎精。”
院长大方地谅解了她白天的行为,毕竟麦籽是整个孤儿院长得最漂亮的小姑娘。
她还为麦籽的乖巧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麦籽真乖,快睡吧。”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口中的乖小孩迅速地钻进被窝,在里面偷偷摸摸地穿上衣服。
“我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麦籽自豪极了,她轻点了枕头底下自己藏了许久的小零食。
“饼干,糖果……”
她忍不住往嘴里丢了颗糖果,又把其他的小零食放进口袋里,还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拉链。
窗户开了一条缝,瘦瘦小小的麦籽轻而易举地扎进了雨中。
麦籽喜欢雨,因为雨毫不吝啬她的拥抱。
麦籽还不认识几个字,她绕回到大门口的时候,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那个门牌,上面写了五个字。
“草,儿。”
【小草孤儿院】
她看不懂,在雨中摇摇头,对着院长的房间轻轻飞了一个吻。
“告别吻!”麦籽反应过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轻轻地说了句:“拜拜。”
然而她刚转身,身后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门被打开,一双手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麦籽的第一次出逃,以失败告终,得到了大病一场。
麦籽的第二次出逃,是成功又失败的。
她成功地跑了出去,但又因为饿,失败地跑了回来。
麦籽成功地赢得了院长的妥协,见到了妈妈。
在殡仪馆的骨灰坛和黑白照面前,她哭得溃不成军。
原来妈妈早就留在了那场大火里。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
母亲的眼睛里还有着不舍。
“事故刺激了她的记忆,我本不想告诉她真相。但她太倔了。”
“她回到孤儿院之后,有一个多星期不说话。当我认为她不会再跑的时候,她开始了她的第三次出逃。”
院长的声音在时光的磨损下更显慈祥,她的眼睛是睿智的,暗含着岁月带来的经验。
她抬头看向坐在麦籽曾睡过的小床上的女人,温和地开口:
“我找了很多地方,没有想过她会回到那栋被烧的房子,并在那里遇到了你。”
林藤枝抿了抿唇,即使化了妆也难掩眼下的青紫。
发丝有几分凌乱,额前一点痣在暖光下又笼罩着一点慈悲。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收养了你,也教会了你善良。”
“当初你们选择领养麦籽,我是不赞同的,她是个倔脾气——”
一声苦笑终究打破了林藤枝的沉默。
院长止住了话头,走到林藤枝身边坐下,将她的头发理了理,轻声道:
“你之前从没问过麦籽的事情。发生什么了?或许可以和我说说。”
林藤枝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枕头,感到手下松软的触感,她张了张口,又闭上。
“可能青春期的小孩有些太闹腾了,我有些力不从心。我好久没来看您了,就是来看看咱们孤儿院怎么样了。”
院长静静地看了林藤枝一会,见她眼神一直看着窗外,也不再强求。
“如果真的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打扰你了,你在这坐一会吧。”
林藤枝点了点头,她感激于院长的体贴。
“院长,谢谢您。”
雨声切切,牵带着林藤枝的记忆飘回那年。
十岁的小姑娘和坏小孩打赌谁敢进鬼屋。
不服输的林藤枝还选了个风雨喧嚣的坏天气,只身一人进了有着厚重的焦味的老屋。
那里有着麦籽,她本打算藏在这里。
等待她小小的身躯分解成尘土,骨头随风散掉,被雨拥抱着砸进妈妈的怀里。
麦籽回到孤儿院看了很多书,她第一次明白死亡就是这个人再也见不到,再也不会回来。
对于麦籽来说,如果能再次见到妈妈,她愿意去追寻死亡。
可手电筒带来黑暗里的一缕光,麦籽遇到了她的小观音。
小观音慈悲为怀,把这颗麦籽带回了家。
把她养大,对她很好很好。
可麦籽没能结出健康的穗子,她的感情在时光中变了质,她们之间也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什么?!”
“谢谢你,李婶,我马上回来。”
林藤枝厌恶雨,因为雨会带来离别。
但她挂断电话,慌得连伞都来不及撑起,冲进了雨中。
出租车上,雨水顺着她黑亮的头发滴到她的肩膀上。
她听到麦籽不见了的第一反应,心中的慌张几乎溢了出来。
麦籽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她根本无法舍弃。
甚至她心中清楚这又是倔小孩使的一出苦肉计,却仍旧义无反顾地去赴她的鸿门宴。
若说感情,没人比林藤枝更在意麦籽。
若说爱情,麦籽对林藤枝来说,从来只是妹妹。
“坏小孩。”林藤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长而密的睫毛上垂下一滴雨,沉思片刻,最终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雨越来越来大,在车窗上汇聚成一条小水流。
水流击碎岌岌可危的瓦片,露出破败不堪的屋子。
碎瓦砸到麦籽的身上,将她惊醒。
“姐姐!”
她猛地坐起身,双手触碰到满是灰尘的地面才认清自己身处何处。
雨几乎将天幕都盖住了,豆大的雨滴从破碎的屋顶砸落下来,麦籽伸手去接。
雨水汇集在手中,照不清她的面容。
纷然砸落的雨水里似乎混进一滴咸味的雨水,又渐渐增多,势头快要盖过瓢泼大雨。
麦籽哽咽着,她比林藤枝还要不解。
为什么自己会爱上林藤枝。
她妄图给自认为病态的爱情寻个缘由,却忘了爱这种东西本就寻不到源头。
如果姐姐真的不来呢?
麦籽心中的恐惧越扩越大,她第一次觉得雨也很烦人,阻碍了林藤枝找到她的路。
她撑着墙站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腿在打颤,身体失温造成她的脑袋发昏。
一步又一步,麦籽扶着墙,走得却急切。
此刻的她没有五岁时的绝望,她有着求生的欲望,是林藤枝带给她的。
如果她不来,我也要找到她,粘着她。
“小籽!”
“咚!”跌落在地上的手机发出亮眼的光。
缺力向前倒下的那一刻,麦籽跌进了一个怀抱。
情这东西寻不到缘由,可谁又能不爱林藤枝呢。
那缕光亮得烫人,穿透了雨帘,让麦籽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狐狸般的眸子里的紧张与关切。
麦籽爱极了林藤枝这幅模样,似乎天地之间,她在意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姐姐,你来了。”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按耐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双手穿过林藤枝的腰,将她紧紧搂住。
林藤枝听到她的哭腔,迟疑片刻,轻叹一口气抬手将麦籽抱住。
这一刻,雨水好像冲刷掉她们之间的隔阂。
两个人像是两株藤蔓,紧密缠绕。
“走吧,我们回家了。”
“嗯!回家!”
小时候走过无数遍的路,林藤枝今天又背着麦籽走一回了。
“小籽,以后不能再闷声不响地跑掉了。”
她还是没冷下声音,只是温声劝告着。
在麦籽面前,温柔好像成了本能。
麦籽点点头,又意识到林藤枝看不见,用力地应了声:“我再也不会跑了!”
她双手搂紧了些,闷声道:“你来了,我哪都不去了。”
麦籽的呼吸沉重在林藤枝的脖颈处散发着热气,她的脚步顿了下,又抿着唇往前走。
熟悉的气息萦绕,让麦籽安全感十足。
“姐姐。”
“嗯。”林藤枝应声。
“姐姐。”麦籽在幼稚的确认,她不是在做梦。
“嗯?”林藤枝停下脚步,偏头看了眼,却被麦籽眼底的热意灼烧。
她慌张地移开目光,继续闷头往前走。
“姐姐。”麦籽又喊。
雨声渐息,久到麦籽以为不会得到回应。
“嗯,我在。”
林藤枝轻声道。
居民楼底下,李婶远远地望见她们,正要迎上来。
下一秒,有人从她身旁急匆匆地擦过。
“藤枝!”
惊天一声雷响,麦籽的美梦被惊醒。
她抬眼,看到那人,眼底的冷意几乎化为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