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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中花 ...

  •   镜中花

      (1)

      黄沙混着狂风,整片沙漠都笼罩在昏黄的色调中,这队人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凉之中,顶着风向,艰难地行进着。

      或许是对于速度感到不满,坐在轿中的少女掀开帘子,去看外面尘土满天的荒凉景色,眼里反而闪过一丝兴奋。

      “倾司!备马!我要下来骑马!”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上戴着草原人特有的头饰,身上也穿着上好的丝绸,靓丽的蓝色仿佛与这片荒凉的土地格格不入。

      传闻中有言,大路以北,达斡尔族的驻地以南,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但又言,这里虽然是被自然之神诅咒,但阴阳相合,因祸得福,能长出世界上唯一的曼陀罗花。

      无人知晓曼陀罗花是何模样,千百年来,无人识得其庐山真面目,只听闻此花会于春日盛放,秋日凋零,又名“秋结”。颜色靓丽鲜艳,比青海湖还要蓝上几分,是上帝将天空的色彩传授于大地。

      此少女的出现,就犹如荒漠里突然绽放的曼陀罗花。

      “公主,不可,王说了你得乖乖待在车里。”从浩大的马车队伍中出现了一匹红色马驹,高头大马,马鞍是正宗的哥特兰羊毛,即使在黄沙遍地的这里,依旧是熠熠生辉。马背上坐着个女人,半挂着袍子,另半个衣袖就这样垂在了半空中,有草原人自带的凶悍之气。

      “别总是把父王挂在嘴边嘛,现在父王又不在,他不会知道的。”此等拒绝之言似乎是伤了少女的心,滚烫的泪珠清澈透亮,似乎比曼陀罗花还珍贵上几分,惹得倾司一阵犹豫,随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公主殿下,此番前去和亲,事关达斡尔族与汉族的和平,一丁点意外都不能出,恕臣难以从命。”似乎是怕自己心软,倾司抽动手里的鞭子,红色小马驹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王有令,和亲队伍需在三个月内到达长乐城,不得有误!”

      得到了命令,队伍似乎行进得更快了,即使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众人也不敢耽搁,轿子摇摇晃晃的,作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水饼月,可要遭罪了,胃里一阵波涛,几近晕厥。这感觉,比喝了昆特尔叔叔的烈酒还要难受上几分,往常这个时候,母后总会吩咐下人从宫内的山楂树上摘下鲜红的果子,熬成汤,配上蜜饯,便是解救水饼月的良药。

      可是,现如今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沙漠之中,故乡离自己越来越远,水饼月又不由得难过起来。

      “倾司,停车!我让你们停车!”水饼月掀开帘子大叫,随后又不顾轿夫的阻拦从轿子里一股脑地跑了出来,直往着反方向走。

      “公主!公主!”似乎是害怕出什么意外,倾司从马上跳了下来,立刻去追,终于还是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把抱住了水饼月。

      “倾司,我不想去和亲,我想回家,和父亲,母亲,姐姐在枣树底下玩耍。”水饼月的杏仁眼里噙满了泪珠,说话的时候,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滋润脚下这片干枯的沙漠。

      倾司不由得心酸起来,水饼月是自己的玩伴,又是达斡尔族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此番要将她送到千里之外的未知的国度里去,不仅是水饼月,全国上下的百姓都揪心得紧。

      只是,大局为重,几十万族人的命竟要靠水饼月一个人来维系。牺牲一人,换来万千之人的幸福生活,王忍痛割爱,是为大义,族人上下无不敬之爱之。但从水饼月的角度而言,这似乎是盛大的浩劫。

      “停下休息吧。”倾司终于还是不忍心,下令全队整顿,原本休闲的时光,一个人都不讲话,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人人似乎都认识到了水饼月的结局,但是人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可悲,可叹。

      “公主殿下,请放心,听说那济源国的太子金橙五,面容姣好,待人和善。定不会亏待公主。”倾司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伤心的少女。

      “那不就是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的文弱书生嘛?跟那个卖艺郎中差不多。”倾司噤声,似乎是无言以对。

      草原和内陆鲜少有往来,除了那些卖货的小商贩,总是会挑些新奇玩意儿来草原售卖,有时还会表演吐火等绝技,草原称之为“卖艺郎中”。那些年轻人与草原汉子截然不同,手无缚鸡之力,连弓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开弓射箭。但他们偏偏自命清高得很,说这些都是粗鲁之人扎着裤腰带掠夺上帝的恩赐之举,而他们中原则是满口仁义道德,跟他们草原的巫师似的,谈着不切实际的虚空幻想……草原人普遍都不太喜欢矫揉造作的中原人,偏偏这位传说中的金橙五太子被称为“中原之最”。是中原人中彬彬有礼的代表,倾司似乎不用想就能知道他是一副什么死样子了。

      沉默良久,倾司只是将帕子递给水饼月,默默走开。水饼月用帕子擦了擦泪珠,随后将这条帕子系在了一棵枯木上。

      这是她们草原的习俗,愿天神吹干你的眼泪,保你一世无忧。

      后面的几天,水饼月失神了好久,记忆中的家乡在日复一日的黄沙中被掩埋,逐渐远去,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水饼月总是焦躁,想想自己以后面对这样一个恶心的人,该做出如何的打算。

      水饼月想,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可是她明知自己的意义重大,祸及族人,那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往后余生,恐怕只得咬牙挺过。

      荒漠,似乎吹干了水饼月的眼泪。

      紧赶慢赶,终于在规定期限的前两天赶到了长乐城。

      从踏进对方的领地开始,倾司总是保持紧张,一点意外都不能出。所幸一路上官兵们一听是远嫁而来的太子妃,都很高兴,很快就放了行,甚至给这一行人特殊的优待。每到一个地方,好酒好肉地招待,住的也是上好的旅店。

      金橙五殿下是个好人。他们都这么说。大赦天下,勤政爱民。中原和草原果真大不相同,绿水青山随处可见,空气中不再是牛羊的骚味,反而是好闻的胭脂水粉的味道。着装也是大不相同,长袖飘飘。草原都是简装的骑马装束。

      水饼月止住了伤心,好奇地望向眼前高大的城墙。上面只“长乐城”三个大字,用金漆刻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恢宏大气,波光粼粼。

      很快就有人来接这一行人,穿着华丽,虽然也是长袖飘飘,但显然衣物上缠绕着上好的丝线,头发花白的老年男子,说话却尖锐无比,活像是将马匹开膛破肚时马匹发出的尖叫。

      倾司狠狠皱眉,似乎是没想到来接的人是这副德行,对于水饼月的未来又多了几分担忧。水饼月也是,满脸的抗拒似乎都要溢出来了。

      “老奴受太子殿下恩情的照拂,友善提醒两位一句,切勿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联姻本是喜事,若是让皇上看到了,定然不悦。”中原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要拆成几句繁长冗杂的句子,倾司好不容易听懂了他句中的意思,连连感谢。

      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倾司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进男人怀里。男人的身材干瘪,手伸到里面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枯骨,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倾司强忍着心中不适,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这是王吩咐的,面对来接亲的人,一定要以礼相待。

      “我家公主初来宝地,还望公公多多照拂一二。”

      那男人笑得灿烂,脸上的褶子似乎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姑娘那里的话,这可是未来的太子妃,老奴恭敬还来不及。”

      男人翘起兰花指,只微微一抬手,原本站在宫门口的宫人们上前来,将轿子再次抬起,水饼月不安地抓住轿子的把手,来缓解这一突如其来的动荡。

      “皇帝得知公主殿下到来,特地召青雉公主上殿觐见。”

      “公公!”倾司还想要说什么,只见男人眼睛一横,眼里的凶光显露出来。“这是皇上对公主的觐见,闲杂人等不得入殿。”似乎是赤裸裸地拒绝和威胁,倾司默默地放下了手,一只眼神焦急地望向水饼月,然后与水饼月害怕的眼神对视。

      朝堂上不只是龙潭虎穴,大约都是比这位公公更狠厉的角色,水饼月生性天真善良,倾司真怕她被吃得骨头不剩下。

      “起轿~”那尖锐的一声响,轿子被连个儿抬起,随后摇摇晃晃地离去,倾司看得胆战心惊,似乎是怕这群柔弱的男人摔着水饼月,直至众人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朝堂上,嘈杂不已,丞相正在与户部侍郎辩论着什么,众人解释沉默不语,就听着两位老臣在针锋相对。

      这不是在争辩,是在占队。谁人不知丞相是季王殿下的亲爷爷,而户部侍郎誓死效忠太子金橙五。

      “无稽之言,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你竟然希望长乐城紧闭城门,拒收难民!”户部侍郎情绪激动,脸上青筋展露无遗。

      “这是皇城,收养这些难民该当如何,今年国库空虚,如此一来,难不成要掏空国库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峙着,首座上的男人穿着一袭金黄色的空袍,簪冠高柱,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似乎是乏了,男人感到有些无趣,随后看向站在自己右边的子女。

      季王金伏安,年纪尚小,脸上的野心怎么也止不住,不住地看向丞相,似乎是期盼着他能赢。

      心无城府,难当大任。金志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金橙五,金橙五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静静地听着。

      不动喜怒,不形于色。金志心中略带赞叹,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来。

      “都闭嘴!”皇帝语气里的厌恶溢于言表,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立刻住了嘴,看向坐在首座的男人。

      “金橙五,你觉得该如何去做?”金志把问题抛给金橙五,全场的目光聚焦在金橙五身上。

      “回禀父王,儿臣认为丞相所言极是。”现场一片哗然,众人都对金橙五的说法感到震惊不已,连金伏安也是。太子竟然会公开支持自己的对党。

      金志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意外。

      金橙五的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沉稳“只是难民不可不救,如若不救,父王如何服众,如何管理天下,所以儿臣自愿将太子府的银两全部拿出来救济灾民,以表圣恩。”

      金橙五一举两得,既稳固了金志的民心,又化解了这次的争吵。

      “橙儿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金志按了按自己酸痛的太阳穴。

      “达斡尔族公主水饼月今日已到长乐城,宣她进来让橙儿见见吧,毕竟也是未来夫妻。”此一言,又将众人的注意力迅速拉回,众人都好奇这位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是何模样。

      “宣青雉公主向前觐见~”一个女人缓缓向前走来,容貌无双,纤腰似柳,似乎无人想到干枯的荒漠和草原能养出这样娇嫩的公主。

      “水饼月,见过陛下。”水饼月紧张得手都出汗了,但还是按照来之前父王交给自己的礼数,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必多礼,你将来就是我们济源国的太子妃了。也是我的儿媳妇。”金志的话语看起来很是轻松,只是语气算不上和善,带着帝王独有的尊严。

      随机指向站在原地的金橙五“这是朕的太子,金橙五,以后是你的夫婿。”

      水饼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金橙五,剑眉星眼,长得白净,穿着一身黄色朝服,头发被冠高高束起,看着文雅,但不如那些卖艺郎中一样讨厌。

      “拜见太子殿下。”水饼月能感受到金橙五的目光也在注视着自己,于是头更低了,可恨的是父王说中原人看重繁文礼俗,于是这次觐见,连头上的发饰,也换上了她们草原最隆重的,重的水饼月觉得自己鼻子都要断了。

      “无须多礼。”金橙五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个女子,带着点特有的儒雅,出口时如潺潺泉水,润人心田。

      “父皇日夜为国担忧,不如早日散了朝会,好好休息。”金橙五转身对着金志建议。

      “也罢,你和青雉公主好好交流,培养感情,一个月后成婚。”成婚的日期早就已经请国师安排妥当,良辰吉日,宜室宜家。

      朝臣褪去,唯有金伏安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水饼月美若天仙的脸庞,忘了行动。

      似是不满,金橙五挡在金伏安和水饼月中间,语气比稍重几分“伏安不如也早日回去休息吧。”

      金伏安的眼神终于还是收回,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金橙五,转身离开。金伏安眼里的眼神,水饼月看不懂,明明是血脉至亲,自己的姐姐水千悦却从来没有用这种仇恨的眼神看过自己,这让水饼月很是害怕,但是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水饼月的心里又多了一份安定。

      “无须介怀,金伏安不懂事。”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双方都可以仔细观摩对方。

      “青雉公主可否带了些近身侍从来?”金橙五关切地询问道。

      “带了,我带了倾司,还带了我们草原的第一巴图鲁昆恩。”水饼月抢着回答,又突然意识到金橙五不认识倾司和昆恩。

      但是金橙五依旧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无妨,若是公主觉得异国他乡难以排遣,可以把她们留下。”

      “可……可以吗?”水饼月结结巴巴地询问道。

      “当然。”金橙五笑得和煦。“我们虽未成婚,但公主依旧可以住在东宫,她们也可以。”

      来之前,父王告诉过水饼月,皇宫守卫森严,外族人想要进去难如登天,婚事过后,恐怕只有水饼月孤零零地留在永乐,现如今,金橙五首肯水饼月可以把倾司留在身边,水饼月说不出的兴奋,高兴地抓住金橙五的手。“多谢太子,你真是个好人。”

      草原上不善言辞,好人已经是最高的评价了。

      金橙五的手似乎一颤,迅速缩回,脸上的红晕几乎是在一瞬间展露出来,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脸。

      “公主,在中原,男女授受不亲……”金橙五说话都打战。

      授受不亲?父亲好像说过,但是连摸一下手都不行吗?这么严格?水饼月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中原的规矩。

      (2)

      金橙五为人温柔,确实良配,就算是素来看不惯中原人文弱的倾司,也对金橙五略带改观。

      这几日,水饼月在东宫里飞檐走壁,各个都不放过,把金橙五的鱼捞起来吃了,把天上的鸟打下来在院子里野炊,中原的人吃饭似乎都是从一个叫做御膳房的地方出来的,虽然美味,可是寡淡,水饼月总觉得缺了什么。干脆自己打些野味放在门口煮着吃。刚开始的时候,水饼月对这些野味剥皮抽筋,吓得宫里的宫女们差点晕死过去,生长在江南水乡的人哪看得惯这些个血腥场面,很快就有人告到了金橙五那边去。

      但是金橙五只是笑笑,似乎并不在意,随后叮嘱众人,无论水饼月要做什么,都尽力配合。

      话虽如此,但宫女们很少愿意接触这位太子妃的,实在是把鸟剥皮抽筋的惨状实在令人害怕,似乎是怕这种倒霉的事情要从鸟身上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很快,宫围中就传遍了太子妃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宫中活物都逃不开她的手掌心,后面越传越邪乎,就连太子一派的诸位大臣都上殿哭诉,太子殿下仁德宽厚,怎能娶一位嗜血的太子妃啊,何况还是外族人,怕是对太子不利。

      对此,金橙五并未回应,两族之间的联姻又岂是玩笑,金志把这群大臣通通从御书房里赶出去了。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平淡地过着,东宫里多了许多人,有人为水饼月量体裁衣,有人教授水饼月中原礼仪,水饼月每日都被这些繁文缛节折磨得痛苦不堪她不明白,为什么中原人如此注重这些表面的东西,并且永远含蓄,这对于直肠子的草原人来说真是一种折磨。

      水饼月愈发想念自己万里之外的故乡,整日闷闷不乐起来,夜晚坐在窗边垂泪,倾司也是看在眼里,心中愈发难受,不知如何安慰。

      大局已定,婚后倾司会留在水饼月身边照料,其他人均要原路返回,回到家乡,将水饼月丢在这座孤零零的宫殿里。

      金橙五整日看上去很忙,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要去上早朝,等到水饼月醒的时候,金橙五已经早早回来了。

      “这是御膳房的糯米糕,那日我看公主爱吃,今日多带了些回来。”金橙五将手中被油纸包裹的小袋子递给倾司。

      “公主近几日还是心情不佳吗?”金橙五问道,倾司点了点头。

      心中似是顾虑,金橙五看起来也有些担心,但并无多言,径直朝着自己的宫殿走进去了。

      朝政繁忙,感情的事又压着金橙五,金橙五不知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世扑朔迷离,如此一来,水饼月凡而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水饼月是被糯米糕的香味馋醒的,洗漱之后,迫不及待地咬开了软糯的外皮,边吃边问“倾司,这是你去御膳房拿来的嘛?”

      “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倾司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些许尊敬。

      “奥奥,金橙五真是个好人。”水饼月的腮帮子鼓鼓的,说起话来还噗噗漏风。

      “太子殿下确实是良配。”倾司也是由衷感叹道,金橙五从水饼月搬入东宫开始面面俱到地照顾了水饼月的生活,融入异国他乡的诸多不便由此化解。从服饰到吃食,金橙五都由着水饼月,所以外界盛传,东宫有一位穿着戎装的太子妃。

      只是礼仪之邦,实乃必须,金橙五也嘱咐过水饼月,不必太过焦躁,只需将婚礼的礼仪学会即可,其他的宴会礼仪皆可通融,但是水饼月不想给金橙五丢脸,倾司说,去宴会的时候夫人如果表现得太过粗鲁,会被人看不起,何况那是金橙五。水饼月不想金橙五被人瞧不起。

      金橙五和水饼月见面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试婚衣,学礼仪……水饼月觉得金橙五似乎对自己有话要说,但是每次到了关键点,金橙五又转身离开。

      莫不是金橙五对自己不满意?水饼月心中猜测,心中更是难过,只是中原人扭扭捏捏,这门婚事金橙五又不好推辞,只能将对自己的不满吞入腹中。

      在金橙五欲言又止地数不清第几次,水饼月终于还是迎了上去,她讨厌扭捏的男人!

      “金橙五,你有话直说,不必要一直隐藏着。”水饼月的语气带着果敢,似乎如烈日灼阳,照得金橙五心头一烫,下意识地否定,但随后又缓缓低下头颅,不知作何表情。

      眼泪夺眶而出,水饼月心中是说不清楚的委屈,跋山涉水而来,却在异国他乡遭此嫌弃,任谁都接受不了。

      “你若是嫌弃我粗野蛮横,现在就可以朝着陛下退婚,何苦羞辱我?”水饼月的话带着哽咽,听着委屈,只听得金橙五心头一颤,连连摆手否认。

      “不是不是,我不是讨厌你……实在是……”金橙五的话随即顿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焦灼良久,金橙五终于还是牵起了水饼月的手,朝着里屋走去,水饼月似乎是有些害怕,看不懂金橙五想要干什么,中原人最注重仪式,在草原,走进床榻的唯一理由似乎是行欢爱之事,只是在中原,这似乎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男女也不能在婚前发生任何关系,即使自己即将是金橙五明媒正娶的夫人。

      视死如归地脱下外衣,金橙五牵引着水饼月的手抚摸自己的胸部,不同于一般男人的□□肌肉,那地方似乎带着些许柔软,跟女人似的,水饼月一开始还以为金橙五说自己身体虚弱,后知后觉才发现,金橙五竟然就是女人!

      “你你你……”水饼月受到惊吓,连连后退,手离开那柔软之地,直指金橙五的鼻梁,之间在不断地颤抖。

      如此不伦之事,即使是在草原,也是重罪。而此等大事,现如今赤裸裸地摆在水饼月面前,等着她去接受。

      “思酌良久,还是准备告诉你。”金橙五苦笑道,随后又道“我并非嫌弃你,只是这几日我一直思索着贸然成婚是否对你不公平,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金橙五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补充道“如果你不接受此等事情,我可以现在向父皇请旨,将婚事退回,把你送回故乡。”金橙五的话说得真挚,不像是骗人的。

      水饼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为何是女子?”

      震惊,失落……各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夹杂在其中,但是水饼月又隐隐觉得,自己还有一丝庆幸。这是正常的吗?水饼月也觉得自己病了。

      “故事很长,坐下来听吗?”金橙五坐在桌前,替水饼月倒上了一杯热乎乎的茶,递给水饼月,水饼月没有伸手去接,金橙五就一直举着,犹豫半晌,水饼月还是接过了茶。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开来,遮住了水饼月的眼,也模糊了视线里的金橙五。“你最好全盘托出,别隐瞒我。”水饼月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在我出生之前,我还有个姐姐,叫做金珐。当时,我的父亲还不是皇帝,而是季王。父皇和母后生下姐姐之后,三年无子嗣的消息,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父皇虽贵为嫡长子,但是膝下无子,反倒是三皇叔,早早就有了皇子,连皇爷爷逐渐偏向于三皇叔。父皇和母后努力了好久,终于还是怀上了我,只是我出生之后,发现又是个小郡主。”

      金橙五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那是风雨交加的夜晚,皇爷爷从宫里不断派人来打探我是男是女,似乎只要我是个男孩,就可以立刻下旨封我的父皇做太子,结果我是个女孩,如此种种压力之下,父皇只好谎报说我是个男孩。”金橙五整理了自己的外衣,将里衣掩盖在里面。

      “过去我是季王世子,现如今我是太子,只是,父皇登基之后又有了新皇子,而我这个悬空的太子,迟早要被废掉的。”金橙五看了一眼水饼月,眼中似乎有不忍之心。

      “水饼月,我是个废人,我不是男人,给不了你幸福,我以后也只会是个闲散王爷,接近不了权力中心。你……”

      金橙五的头低得更厉害了,肩膀也在抖动。

      水饼月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感性在同情着金橙五的遭遇,但是理性又在劝告自己,和金橙五联姻,达斡尔族将毫无益处。

      两相矛盾下,水饼月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金橙五,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如何?”水饼月问了金橙五一句,金橙五显然有些惊讶,但仔细思考之后笃定地回答“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同意成婚。”似乎是怕水饼月怀疑自己有私心,金橙五补充道“成婚的不是我们两个,而是达斡尔族和汉族,轩辕和济源国的联姻,已超出了儿女情长的范围。”

      水饼月仔细一想,确实很有道理,就算不是和金橙五成婚,那就是和金伏安,想起金伏安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水饼月还是身躯一震,再看看眼前温文儒雅的金橙五,水饼月似乎是做出了决定。

      “金橙五,以后任何事你不准欺瞒于我。”水饼月的话里带着威胁,但又是妥协。

      “今后再也不会,我发誓。”金橙五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

      水饼月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夜幕低垂,天上繁星点点,这里的夜空很漂亮,但是水饼月觉得没有他们草原上的那么漂亮。

      “倾司,你说你要是知道了对方欺骗了你,但是又跟你坦白,你会和她共度余生吗?”

      倾司愣在原地,随后小心地回答“那得看隐瞒了什么。”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反问道“金橙五有事瞒你?”

      水饼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繁星璀璨,连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但自己呢?还有吗?

      金橙五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件事情之后,金橙五依旧会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给水饼月,但是水饼月却把这一切归咎于金橙五对于自己的愧疚,对于金橙五送来的礼物也是爱答不理,看着这两人态度的急速转变,倾司也是急在心里,尚未成婚就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成婚之后水饼月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罪。

      “倾司,请把这件物品交给公主。”金橙五的手上,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包裹得很是精致,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倾司接过盒子,犹豫之间还是把话说出口“太子殿下,公主近几日闷闷不乐,若是有吵闹,还望海涵。”金橙五微微一笑“不,是公主该包容我才是,做错事情的人是我。”

      金橙五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听说过做错事,即使如此,倾司不便打听,只能代替水饼月向金橙五道谢。

      盒子里装的竟然是珊瑚珠,珊瑚对于达斡尔族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意为珍宝,父母送子女代表珍爱,丈夫送妻子代表爱慕。

      所以水饼月的嫁妆里也有大批量的珊瑚,但是水饼月手里的显然不是达斡尔族的陪嫁品,比带来的那些成色更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且极为稀有的。

      倾司很是惊讶,不知道金橙五从哪里搞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但随即又劝水饼月“太子殿下送来这么珍贵的礼物,看来是真心喜欢公主喜欢的紧。”

      水饼月紧紧攥着珊瑚,贴近自己的胸膛,感受着来自胸腔的剧烈跳动。那个傻瓜,只知道达斡尔族会在婚前送妻子珊瑚,知不知道是芳心暗许,至死不渝的意思啊。

      话虽然这么说,水饼月还想着回礼,只是水饼月实在不懂中原人的传统,不知道要送什么,还是倾司出去打听,才知道送男子该送玉佩,于是水饼月派人出去雕琢玉佩,送给金橙五。

      “公主,中原人一向讲究龙凤呈祥,男龙女凤,代表阴阳结合,为何选了鸳鸯?”倾司一脸嫌弃地看着玉佩上雕着的一模一样的鸳鸯,然后将其中一枚递给水饼月,另一枚放到盒子里。

      水饼月只是笑笑,不说话。接近婚期,金橙五依旧很忙,军政大事源源不断地送进东宫,金橙五秉灯夜读。

      水饼月在外面等了好久,里面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样子,金橙五没有休息的打算,但水饼月有些同情这样的金橙五,为政府昼伏夜出,到最后还要面对被废掉的结局,掩盖好自己的情绪,最后还是拿着小盒子出现在了金橙五的门口,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进。”金橙五的语气里充满了疲倦,当看到是水饼月的时候,眼里的光一下子亮了起来,起身欢迎。“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不休息吗?”春日的雾气较为严重,水饼月在外面站得久了,身上还有点点露珠的痕迹,在锦绣上留下一大片水渍,金橙五拿手帕去替水饼月擦去,又细心叮嘱“回去记得洗个热水澡,小心着凉了。”

      金橙五的心思比一般人要细腻得多,这也是水饼月选定她的原因。水饼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掩盖不住,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

      “在忙什么,看你现在还不休息?”水饼月询问道,金橙五只轻轻一震,随后叹息“户部今年突然说要提高税率,国库空虚,我还在斟酌这件事。”

      “这种事不应该交给你的父皇吗?”水饼月好奇地问道,金橙五将手帕塞进怀里。“父皇最近感染了风寒,无法听政了。不过我明天就会去请示父皇。”

      金橙五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向眼前的女人,水饼月已经完全摘去了草原的服装,穿的是中原的涓纱金丝绣花长裙,衣服上绣着中原的杜鹃花,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但是水饼月的性格还是小孩子脾气。

      金橙五笑着无奈地摇头,无所谓啦,到时候问父皇要块封地,去做个闲散王爷,水饼月也能整天自由自在的。

      “你今日前来是为何?是吃食不惯吗?”金橙五询问道,水饼月这才想起来,从衣袖里拿出那个小盒子,递给金橙五。

      “作为你珊瑚的还礼。”

      金橙五打开小盒子一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里面,灯火摇曳,发出温润的光芒,边角被打磨得圆润,正中央刻着鸳鸯。

      “谢谢。”金橙五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尖尖的,看起来也有了几分孩子气。“我很喜欢。”

      将玉佩拿出,系在自己腰间,圆领大袍的衣衫正好在腰口收缩,被腰带紧紧系住,不盈一握的腰间已然挂了一个香囊,玉佩被佩戴在旁边,两者相得益彰。

      “这是什么?”水饼月好奇地握住香囊,是个四角形的,虽然是上好的布料,但是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上面绣的是什么了。

      “这是香囊,里面装着各种香料,也增加体香。”金橙五耐心解释道,水饼月把头低了下去,仔细嗅了嗅,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个香囊已经很多年了,早就没了味道。金橙五笑脸盈盈地看着水饼月的动作,随后摸了摸自己的香囊。

      “这是我母亲尚在人世的时候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没舍得扔。”金橙五的脸上有了些许怀念,指腹不断地摩擦着香囊的边缘。

      水饼月不知作何回答,两个人唐突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金橙五一声轻笑,揉了揉水饼月的脑袋“快回去休息吧。”

      “诶!金橙五!在我们达斡尔族摸人脑袋是要长不高的!”

      “没事啦!反正也不是很高。”

      “金橙五,你……”

      站在门外的倾司听着里面金橙五和水饼月的欢闹,心又安慰了几分,看来金橙五和水饼月的感情还算不错,希望公主以后的生活都能像今日一样顺遂。

      (3)

      长乐城十里红装,烟花爆竹在整座城内燃放,空气中灰蒙蒙的,都是硫黄的气味,闻起来十分刺鼻。吹来的风都带着些许燥热,暖烘烘的,但是让人感觉到喜气洋洋。

      今日是太子殿下金橙五大婚的日子,皇帝特地下令全国欢庆,大赦天下。

      整个济源都沉浸在国庆的欢乐氛围中。

      “时辰已到,请太子,太子妃以全礼数。”随着尖锐的声音响起,大鼓被人重重地敲了三下,每一下都引起地面的一阵响动,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金橙五戴着金黄的冠,穿着大红的喜袍,腰间系着香囊与玉佩,长发飘然,一副玉面书生的模样,文静儒雅。水饼月的脸被掩盖在大红罩头之下,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仅由伸出来的纤纤玉手判断出是个美人。

      两个人对着皇帝三跪九叩,行礼数,随后又去了祖庙祭祖,一切似乎都准备妥当。

      “礼成!”

      水饼月被人前呼后拥地送入洞房,金橙五被皇帝留住,似乎有话要说。

      “金橙五,过来。”金志对着金橙五挥手,金橙五乖乖地到了金志面前。金志仔细地端详着金橙五,玉面,细腰,柳身。与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只是眉眼间多了些许柔和,也难怪,自己有时候会忘记金橙五是一个女孩子。

      视线移动,金橙五腰间的香囊引起了金橙五的注意,熟悉的针脚,经典的配饰,金志轻叹一声,不知作何回答。

      “橙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金橙五低着头,没有回答。金志却仿佛老了几岁一般,坐在椅子上,也不似刚才那般精神,整个人颓废地躺在椅子上。随后金志的左手托起金橙五腰间的香囊。

      “这个香囊跟了你很多年了吧。”

      “是,十八年,孩儿一直佩戴在腰间。”金橙五没有看金志,注意力全在自己腰间的香囊上。

      “有些事情该忘得就忘了吧。”金志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可奈何。

      “斯人已逝,如此执着已然无用。”

      “斯人已逝,生者尚存,如何能忘?”金橙五后退了一步。语气是毅然地决绝。

      “罢了,新婚之日,不与你争辩。”金志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但是没有发作,只是轻叹一声,起身离开。

      似乎是隐隐预感到有事发生,金橙五的眉间一直在跳,新婚之日,即使是皇家也会挨个儿敬酒,有些大臣还会给金橙五灌酒。

      毕竟太子殿下世无双,平时一直恪尽职守,大臣们也不能逾矩,这种新婚佳节正是好时候。

      金橙五被人灌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满脸绯红,才被人笑着推入婚房。“太子殿下,良辰美景,一夜难求啊。”

      金橙五醉呼呼地倒在地上,大脑依然是反应不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金橙五,你没事吧?”水饼月一把掀开自己的盖头,去扶金橙五,金橙五被人搀扶着倒在床上,反手就像一条章鱼一样抱住了旁边的被子,床上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红枣,桂圆……

      金橙五只觉得硌屁股,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把床上的东西通通甩到了地上,随后又美美地躺到了床上。

      “喂,金橙五,睡着了没?”水饼月拍了两下金橙五的脸盘,软糯糯的,像个小团子。只是手上的温度炽热,金橙五的脸皮烫得吓人。

      “没有,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金橙五说话都带着明显的卡顿感,一看就是醉得不轻,但是大脑处于勉强能思考的阶段。

      “你要不要也上来睡?”金橙五掀开被子一角,向着水饼月发出邀请。忙活了一天了,累得连口饭都没吃上,水饼月也困得想要睡觉,倒也不客气,一口气把自己头上繁重的头饰拔了个干净,衣服一脱,只剩了件里衣,就钻进被窝。

      金橙五的外衣硌得水饼月的后背生疼。

      “金橙五,你把衣服给脱了!”水饼月有些生气,金橙五只是一愣神,还是乖乖爬起来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里衣,然后躺回被窝里。

      两个人像是天生就这样的姿势,蜷缩在被窝里。水饼月似乎是感觉到了感觉,又似乎是不适应别人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艰难地开口“金橙五,我们聊聊天吧。”

      “聊什么?”金橙五翻了个身,正面朝天,看着床帘上的刺绣。

      “我还没去过草原,不如你跟我说说你们达斡尔族?”金橙五的眼神炙热地看着水饼月。

      “草原啊,一望无际,目光所极的地方都是我的家乡,牛羊在山丘上来回游荡,在王宫里,因为我喜欢吃山楂,所以父王在院子里种了好大一棵山楂树,每当果子成熟的时候,母后就派人给我熬美味的山楂汤喝。”水饼月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福,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也有一个姐姐,叫做水千悦,她比我大了两个月,可温柔了,是我们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娘。”说到姐姐,水饼月的眼睛开始发亮,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可是我好像很难再见到他们了。”

      两族之间远隔万里,身份的差异让他们难以相见,水饼月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就算是回去简单地探个亲,也能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因为她的丈夫,是太子,就算以后不是,也是亲王。

      金橙五就这样看着水饼月的眼泪慢慢流下,温柔地擦拭着。“我会让你回去看她们的,一定。”

      “你骗人。”水饼月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从来没有和亲公主回去的先例。”

      “没有先例可以创造先例嘛,就好像我之前也没有女人做太子。”

      水饼月哭起来腮帮子顶顶的,活像个委屈的小猫,看得金橙五心都化了,抱在怀里安慰道,眼泪沾湿了金橙五的领口,金橙五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饼月的背后,两个人的体温彼此传递,互相温暖。

      “你不用安慰我,如果我的父王真的爱我,为什么不让我姐姐来和亲?让他的小女儿远嫁千里之外,忍受一生都无法见面之苦呢?”水饼月的语气还带着抽泣,两个人默默无言,彼此都明白,其实两个人在联姻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谁和谁的子女,而是政治的牺牲品,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

      黑夜中,不知道是谁轻叹了一声。

      两个人面对着彼此,就仿佛是一面镜子似的,镜内镜外的两人,样貌,性格,生长环境截然不同。但两个人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们是一局棋中最重要的两枚棋子,被摆放在一起,相互制约。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空气中突然缠绕上旖旎的氛围,不知道是谁贴近了谁,两个人的脸庞愈发红润起来,唇齿相依,彼此交换,金橙五的手放在水饼月脑后,不断地深入这一场负距离的交流。

      似乎是幡然醒悟,金橙五突然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沉重的呼吸拍打在两个人的脸上,两方皆是一惊。

      “我……我很抱歉……”金橙五的脸比春日的桃花还要红艳上几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金橙五……”水饼月小心地拉着金橙五的衣袖,拉近了两者的距离。“我们达斡尔族有女子之间的交欢方式,你要来试试嘛?”

      美人在怀,香气扑鼻,金橙五仿佛也被这样魅惑的水饼月迷了心智,双手不自觉将水饼月圈绕在怀中。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金橙五害羞地被水饼月牵起手指,直引向那无人之地,美人的喘息犹如上帝的天籁之音,□□在怀,起伏的身躯犹如连绵的山丘,供文人添上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帕子上,妖艳的红色花朵已然盛放。

      金橙五第二天醒来时,就看到了怀里的水饼月,不着片缕,两人的长发萦绕在一起,竟显暧昧。纤细白嫩的脖颈上点点梅花绽放,是昨夜风流的战利品。

      金橙五红了脸,别扭地不去看她,昨晚的旖旎场面挥之不去,在脑中流转。“真是该死,金橙五你……”金橙五低声咒骂自己怀中睡得安稳的小猫却好似被人惊醒似的,朦胧地睁开双眼,看到金橙五羞红的脸庞,只觉得好笑,戳了戳金橙五脸上的软肉。

      “金橙五,早安。”

      “早。”

      起身换衣,帕子被宫女们拿走,带着圣洁意味的帕子被塞入柜中。

      金橙五母亲早亡,后宫中虽有佳丽三千,最尊贵的一个不过是季王的生母阮贵妃。

      水饼月身为嫡长子金橙五所娶的太子妃,在某种意味上来说比阮贵妃还要尊贵上几分,既然不用去行早安礼。

      “你先好好休息,我去上朝。”金橙五拍了拍水饼月的小脑袋,柔声细语道。

      “嗯。”水饼月并不讨厌这样的触摸,昨夜已然有了更亲密的行为。

      太子与太子妃婚后两三年,都是琴瑟和鸣,供人们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无产出,几年来没有诞下一儿半女。朝臣有了些许着急,觐见让金志为金橙五纳更多的妃子,以便延续皇家的子嗣,金志当然是通通拒绝。金橙五也是。

      夏日,空气都带着些许燥热,热气已蔓延至长乐城,今日也是水饼月的生辰,轩辕王不远万里送来一对貔犰作为贺礼。

      “父王母后都不知道送点山楂汤过来喝。”水饼月噘着嘴,心情十分不悦,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在摆弄着这个大貔犰,摆在书桌上,看起来熠熠生辉。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馋猫要喝。”空气中弥漫开来酸甜的气息,惹得水饼月连连吞咽口水。

      “你……现在不是夏日嘛?你哪里来的山楂?”水饼月惊喜极了,中原不似家乡,空气湿润潮湿得多,这个节气断然不会有山楂这种东西。

      “公主,这可是太子殿下特地叮嘱王从家里的那棵山楂树摘下来的,太子殿下亲自在御膳房煮的哦。”倾司从金橙五背后钻了出来。金橙五眼里含笑,并未作答,只是将汤放在水饼月面前。

      “尝尝?看看像不像?”水饼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酸甜,凉意蔓延至喉咙口,十分清爽可人。

      “手艺不错,要是你不是生在皇家,倒是可以考虑去我们草原当卖艺郎中。”水饼月开玩笑道。

      “那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考虑考虑去草原当个卖艺郎中,姑娘可一定要来照顾我的生意啊,我还得过活。”金橙五笑得温柔,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水饼月的手。“我有个惊喜要给你,来看看?”

      看着金橙五急迫的眼神,水饼月放在手中的茶盏,不由自主地跟着金橙五在这宫里狂奔。眼前,一棵小小的树苗正在茁壮成长,好不容易长出的嫩叶也在阳光的润泽下闪闪发光,似乎是怕树苗枯死,刚淋水的叶子,露珠还挂在枝头。

      “来年秋天,就可以喝到最新鲜的山楂汤了。”金橙五看着略显骄傲,唯有衣着上的泥土还未完全擦拭干净。

      “你种下的?”水饼月有些好笑,看着一脸邀功状的金橙五,轻轻在金橙五脸上落下一吻“金橙五,谢谢你。”

      金橙五先是一愣,随即抱住水饼月的细腰。“我应该谢谢你。”

      水饼月的眼里似有泪珠闪动,在这种满是鲜血的宫廷里,只有两人才可以坦然面对对方。“金橙五,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金橙五身躯一震,嘴角蔓延开笑容。“水饼月,你是第三个对我做出承诺的人。第一个是我的母亲,她说她会保护我,永轩二十六年隆冬,她病逝于宫中,此后严冬酷暑,人世冷暖,唯有我一人面对。第二个是我的亲叔叔,镇国公金城,他说他会尽力辅佐我成为明君,永轩二十八年,我的弟弟金伏安出生了,他反戈相向,其中阴谋种种,局势诡谲,血脉相连却成了刺向我的尖刃。而你,是第三个。你说你会一辈子陪我。”

      似乎是触摸到了金橙五的伤心事,水饼月刚想道歉,就感觉到了怀抱自己的力度又重了几分。“水饼月,记得你的承诺。”

      此后五年,无事发生,皇帝从未提过废太子一事,国内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水饼月甚至在想,要是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局势诡谲,各方的争斗日益明显,权力的拉扯,无数人都投身于这场政治阴谋,唯有金志,似乎是在背后谋划着什么,即使是在朝堂上大打出手,金志依旧是不动声色。看向金橙五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忍,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战争爆发的突然,几乎在金橙五接到命令的时候,济源的大军已经在城墙外集结,乌压压的一大片。“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攻打轩辕,我们不是签了十年止战合同了吗?”金橙五跑来质问金志,大军进发似乎是迫在眉睫的事,金志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金橙五,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容置疑。“妇人之仁,千秋大业,在此一刻。”

      金橙五失重地落到地上,尾椎骨传来的刺痛,身体上闪过的凉意,一切的一切……

      “十年止战只剩下两年了……”似乎是轻叹,金志补充道“若是此番共享草原,我们的领土将遍及整片大陆。”

      “可是……”金橙五口干舌燥,面对国家而言,此番定然是不容置疑的进攻,但是……水饼月……

      想起水饼月,金橙五的内心更加痛苦。

      “你们是政治联姻,你莫要忘了。”金志的语气里暗含威胁。“如果你能管好你的太子妃,我或许可以考虑放她一条生路,把你们送去当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

      金橙五是被宫人们送回来的。水饼月正在东宫焦急地等待着。看到金橙五瘫软在轿子上,急忙上前扶住了金橙五的手。“金橙五,你怎么了?”水饼月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水饼月,我……”脱口欲出的话在看到水饼月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金橙五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水饼月,双手捂住脸盘,看起来是遭遇了极大的困难。

      “金橙五,你没事吧?没事的没事的。”水饼月怀抱住金橙五,一下接着一下地拍着金橙五的背。

      “水饼月,父皇要攻打轩辕。”

      水饼月松开了紧握的双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站起身来,身体已经在空中摇摇欲坠,仿佛是即将从枝头飘落的枯叶。

      “水饼月……”金橙五想要上前抱住她,被水饼月灵巧地躲开,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金橙五……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水饼月麻木地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金橙五,还是在安慰自己。

      战火四处蔓延,济源却似乎得到了上帝的垂怜,一路战无不胜,直攻首都,水饼月日日在东宫以泪洗面,金橙五也被禁足,不被允许踏出东宫一步,从那一刻,金橙五就明白了,金志准备一箭双雕,把轩辕和自己的太子之位一并夺走。

      再次接到家里的消息是两个月后,书信上写得很简单,水千悦被流放,父王和母后被施以绞刑,尸体被悬挂于草原的担架上日日经受风吹日晒,无数达斡尔族人沦为奴隶。

      颤抖的手将书信撕得粉碎。金橙五就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悲痛欲绝的抽泣声。

      金志的命令很快下来了“轩辕王诛九族”其中定然包括了水饼月,只是金橙五被暂缓,扣押在东宫。

      那是金橙五第一次反抗,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金橙五拿着一柄剑,杀到了殿外,求见金志,金志拒绝了。

      紧闭的宫门似那日一般,母后病逝,父皇却始终没有出来看一眼,反而在宫内与其他妃嫔厮混在一起。

      “太子殿下,回去吧。”金橙五被众人死死地压住,动弹不了。

      “不是诛九族吗?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还让我活着?你不也想要我的命吗?”金橙五的眼里布满鲜血淋漓,嗓子沙哑,怒吼声震动了宫门内外的鸟儿,鸟儿从林园中飞出,在上空徘徊。

      “为什么不杀了我!”金橙五的眼里流下泪珠,滚烫着脚下的土地,一如当初那般,母后在宫殿里病逝,金橙五去求见,被拦在殿外。依旧是这种可笑的身体暴毙的理由。

      “放开我。”金橙五的声音阴沉得可怕,似乎是害怕这副天子甲胄出什么问题,护卫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把金橙五放开了,似是冷静,但是解开自己的腰带,将自己的外衣一层层剥离。只剩下一件内衣,让众人看清了里面缠绕着的束胸带。

      “女人?太子殿下竟然是女人!”众人哗然。

      “住手。”殿内传来金志怒不可遏的声音,对于这个逆子,金志几乎是束手无策。

      “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为了这个女人,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吗?”金志的青筋在脸上展露无遗。

      “父皇用我蒙骗先皇,何曾要过体面?”金橙五怒不可遏地回怼道。

      似乎是无话可说,金志稍稍地压下了脾气。“回东宫去吧。”金志的眼神像狼一样,盯着自己的小狼崽。“或许还能见得上最后一面。”

      “金橙五去哪儿了?”毒酒在前,水饼月的眼里已然没有了任何表情。从自己来这里之前,所有的设想都已经预料到了,包括如今的这番局面,这位曾经最爱哭的小公主,也露出了对生死的淡然。

      “太子妃,太子还在承乾殿门口……”似是不忍,宫人老实回答道。

      傻瓜,事情怎么可能有回转的余地呢?水饼月在嘲笑金橙五的幼稚。从18岁到26岁,她和金橙五算是少年夫妻,她知道金橙五的固执,也知道她会在关键时刻犯傻。在死之前,她还想等等,她还想再看一眼金橙五,说两句话。

      “水饼月……”金橙五几乎是冲回来的,到水饼月面前时还气喘吁吁的。

      “金橙五,回来啦……”水饼月像平时一样,替金橙五整理衣冠。唯有脸上的两行清泪。

      “金橙五,你爱过我吗?”似乎是一瞬,两个人在原地对视。

      “我……”金橙五想要回答,被水饼月打断。

      “金橙五,你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也可怜你自己,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牺牲品。”水饼月将腰间的鸳鸯玉佩摘下来,递给金橙五,两只手死死地握住。

      “金橙五,要记得我,别忘了我。”可偏偏……偏偏,我们两个是世界上多余出来的人,除了彼此,谁也不会觉得我们重要……

      鲜血仿佛是打开了闸门,从水饼月的嘴里缓缓流出,她就这样倒在金橙五的怀里,金橙五的身体颤抖得比水饼月还要厉害。

      “水饼月……水饼月……”低低地呼唤,金橙五的眼泪滴落在水饼月的脸上。

      “好烫……”水饼月在闭眼之前想到。

      从水饼月的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从金橙五的二十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八年的青葱岁月,在血水中化为乌有。

      第三个承诺,终究还是散在了风里。

      (4)

      “就写轩辕二公主水饼月。”金橙五在指导着工人刻牌子。

      “不用写太子妃和殿下的名讳吗?”工人似是犹豫。

      “不用”金橙五摇头否决,牌子很快就刻好了,金橙五安排人把水饼月埋回了草原。中原承载了太多水饼月不好的回忆,就回儿时的故乡吧,传说中,人只有回到了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才能安息。

      对于金橙五的处罚很快就下来了,说是处罚,其实是金橙五自己要求的,要求流放草原,去镇守边关。

      但是金志却直接把草原当成封地给了金橙五,莫说是赏赐,实则上是惩罚,达斡尔族人都知道公主死于这位名义上的夫婿之手,压榨他们的人还是金橙五的父亲怎能不恨?

      “真的要去吗?”倾司担忧地看了一眼正在收拾行李的金橙五,入秋,庭中的山楂树已经长出了果实。而主人却要远去。

      “一定要去。”金橙五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画,那是水饼月的自描画,须臾数年,金橙五只画出来这一幅,与水饼月最像的画。

      “走吧。”秋日年年到来,人已不在。

      草原的气候不适宜中原人居住,来的第三天,金橙五的脸上就已经开始掉皮,还乐呵呵地在庭中种上山楂树。

      这里是水饼月从小到大住的地方,水饼月也掩埋在脚下的土地上,金橙五放着正宫不去住,非得住水饼月以前往过的偏殿。

      已经是第三个刺杀金橙五的人了,金橙五笑着让倾司把她们放走。

      “主子……”倾司似是犹豫,对于同胞她不忍下手,但是也比谁都知道金橙五内心的痛苦不比别人的少。

      替山楂树剪完枝叶,金橙五擦了擦手。“人找到了吗?”

      倾司点了点头。

      “那就带来见我吧。”

      与水饼月一般无二的脸,只是更显高冷,脸上的仇恨怎么也掩盖不住。死死地盯着金橙五。

      “素未谋面啊 水千悦公主,我叫金橙五。”

      永轩末年,废太子金橙五和亡国公主水千悦起兵谋反。这对令人奇怪的组合将大片的国土收入囊中,秩序重新调换顺序。

      风雨交加的夜晚,金橙五闯入宫中,金志已经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你……”金志似是仇恨,身体动弹不得。

      “下诏退位吧。”当夜,金志下诏退位于废太子金橙五,牌被重新打乱组建。

      以后,轩辕依旧是轩辕,济源依旧是济源。只是金橙五一直不纳妃,也无子嗣产出。

      “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杀了自己的父亲。”水千悦的语气里似是钦佩,更多的是提防。

      “他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两件东西。”枝丫被剪断,干枯的枝叶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该建造陵墓了,不然死了都没地方住。”水千悦开玩笑道。

      “要和水饼月合葬吗?”水千悦问道。

      金橙五摇了摇头。“她不会愿意见到我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垂垂暮年,金橙五突然想到,成婚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水饼月没见过雪,在雪地里奔走,一个雪球结结实实地砸到自己怀里。

      最后两个人跟两个小雪人似的,水珠在衣袖上尚未清洁,两个人冻得直发抖,回去之后相拥着大病了一场。

      “他朝若是同淋雨 ,此生也算共白头。”

      在出征之前,水饼月的画像还挂在草原的宫殿,指腹抚摸过水饼月的脸庞,金橙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抱歉,让你死后还要跟我一起背负历史的骂名。”

      怎么会不爱呢?只是依赖多于爱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镜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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