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楼》董圣卿

1、第一章 闺阁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姑苏一代的桑田像往年一样，淹没在一片碧绿之中。

　　城东北角的丁家大院，一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地挂起了大红的绸花和灯笼，前院正厅的墙上挂上了一幅大红底金线刺绣的巨大“寿”字，正面摆开十几张大桌，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十来个穿着靑布衫的丫鬟正穿梭在席位间，抖开鲜红的桌布覆盖在桌面上，轻轻抖扯平整。鲜红的绸缎像是海洋一样，被暖风吹起涌动着，淹没了家中深褐的门窗屋瓦。

　　丁世轩坐在书房的案边，埋头审阅着手里账册。他今天就四十岁了，身上穿着一件深褐色暗花织锦长衫，胸口的襟扣上系着一根纯金的怀表链子。岁月积累的精明透过脸上那副金边眼镜，落在在手中的账本上，挑剔着上面繁杂的条目。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间有人说：“太太来了。”

　　于是他便放下手头的账本抬起头，就看见自己的妻子周可琴一身素服地进来，身后还跟着的一名端着碗的丫鬟。见了他，也不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今天你生日，我给你做了一碗寿面。”

　　“谢谢。”丁世轩冷淡地开口，摘下眼镜来，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一年才过一次生日，你就不能穿得喜庆些？”

　　周可琴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她无声地转身，朝门外走。这时丁世轩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你姐姐的女儿洛秋一会儿就到了。她在上海念书犯了事，要在我们家住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管好丁香，不要让她们两个玩得太近。”

　　“让她有一个朋友不好吗？”周可琴平静的语气中似乎燃起了某种情感。

　　“她不需要朋友。她是我的女儿，马上就要出阁的人，用不着跟这些成天聚众闹事的学生混在一起，免得被带野了。你明白了吗？”丁世轩的语气严厉起来。

　　“明白了。”周可琴淡淡地应了一句，平静地走出了屋子。

　　※

　　早春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廊下一抹明亮的剪影上。丁香一身的淡彩，像粉蝶一样停在池塘边上。两个丫鬟，正帮着她用一根细长的竹竿，驱赶着池塘里新放养的几只绿头鸭。只见她屈着一条腿倚坐在栏杆上，散开的裙摆下露出绿缎子绣花鞋。那是一双健全的、没有缠过的脚。雪白的洋纱袜子严实裹着脚踝，一路遮到裤管里。她双手拿着竹竿，伸到栏杆外面追打那几只鸭子，带动腕子上的翡翠手镯，一阵叮当碰响。

　　当洛秋跟在周可琴后面，走在丁家那深褐色走廊下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

　　花一样的年纪、盛开的青春，被长长地袄裙遮住的发育良好的身体。在这条暗沉沉的长廊下，灼灼逼人地散发着耀眼的光彩。

　　而丁香，她同样清楚地记得那天洛秋的模样。洛秋的个子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白衬衫和笔直地西装长裤，肩上还背着铜扣牛皮的西裤吊带，一头露耳削鬓的短发衬得原本清秀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她站在那，手里挽着外套，茫然地神情中带着一丝忧郁。

　　当周可琴对她说“这是你表姐丁香，今后你们就挨着住。”的时候，丁香已经整理好裙摆走上前来，右手盖着左手按在腰侧，轻轻地一蹲。那是洛秋第一次看见真人行常礼，在此之前，在上海的学校里念书时，这种礼仪，一直被她当成落后愚昧的嘲笑对象。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丁香做起来很美。

　　※

　　“这个送给你。”安顿住下之后，洛秋打开行李，拿出一个纸盒递给一旁好奇又谨慎的丁香。

　　“谢谢表姐。”丁香接过那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双锃亮的半高跟黑皮鞋。

　　“叫我洛秋就行了。我就比你大三岁。”洛秋手里又拿出一件香槟色的开司米流苏披肩，放在桌面上“也不知道你穿多大码的鞋子，只听说你跟姨妈身材差不多，就按照姨妈的尺寸买了。你试试，要是不合脚，我这还有一件巴黎进口的披肩送你。”

　　丁香坐到椅子上，拿起那带着皮子味道的新鞋看了看，有些狐疑地脱下绣花鞋穿进去，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坐下。

　　“看来挺合适。还好你没缠脚，不然我就真的白买了。”洛秋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要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就该给你买些雪花膏、香水什么的了。”

　　“那你原来觉得我是什么样子？”丁香坐在椅子上，一脸疑惑地看着脚上那双不易站立的鞋子。

　　“说不清。但我觉得，二姨的女儿，怎么也该是摩登小姐吧。”洛秋一手拿茶杯，一手插在裤兜里，帅气地靠在窗格下跟她聊天。

　　“摩登？”

　　“就是modern。很新潮的意思。我听说，二姨年轻的时候，是学校里最时髦显眼的女生。想不到现在,俨然成了标准的驯良人妇。”洛秋看着窗外的假山池塘叹气“这世道真的不能逆么——”

　　丁香有些听不懂，只好尴尬地笑笑。洛秋在她眼中是新奇的，她过去从没见过女人剪这么短的头发，和男人一样穿着长裤在外面走，举止神态，都跟城里其他的小姐不同。

　　“洛秋，我听说你在上海念洋学堂，洋学堂是什么样子？”

　　“那不叫洋学堂，那叫大学。以前是外国教会兴办的，现在已经跟神学分离，成为正式的大学了”听见她说话，洛秋的眉头复又舒展开来，拉着丁香“我们现在提倡男女同校，西学和国学并重。专业有文学、音乐、美术、化学这些，而我，学的是机械。将来我要去英国留学，把最先进的制造工艺带回来，实业救国。”

　　“那上海呢，上海是什么样子？”

　　“这个……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洛秋对她这好笑提问感到无奈“上海是个大都会，比这里大好几倍。当今世界最繁华的城市，除了法国巴黎、美国纽约，就数咱们中国的上海了。比如——巴黎百货商店里前一天刚上架的帽子，上海第二天也会紧跟着出现。”说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像变戏法儿一样变出一顶抽纱小洋帽往丁香头上一戴，推着她站到了穿衣镜前，再一把抖开那件开司米的披肩，合手拢在她的胸前。

　　镜子里，丁香一身绣花袄裙站在窗户边，头上戴着那顶抽纱洋帽，洛秋一身衬衫西裤，站在身后拿披肩环着她的肩。午后阳光明媚的花窗边，两人看着镜子“噗嗤”一笑。

　　“样子有点怪。”

　　“不合适，你这身衣服太不合调了。高跟鞋、披肩和帽子一定要配洋装，或者配掐腰的旗袍，你这身裙袄，太不搭配了。”洛秋看着她那一身彩绣，不住地摇头“我倒是带了一件旗袍，可跟你的身材不合适。”

　　“你说的是不是那种很窄的裙子”丁香转过来，两眼发光地看着她“那个我娘有，放在她的衣柜里，她的衣服我都能穿进。”

　　“可是……她能让你穿吗？”洛秋想起今天跟姨妈和姨丈见面时的情形“我是说……你爹能允许你娘让你穿那个？”

　　“他们一定不同意。”丁香捧着那顶漂亮的帽子，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一面拨弄着上面的花边，一面转着眼珠子去看洛秋，两只绣花鞋在椅子上荡来荡去，一字一顿地念道“我爹今天过生日，晚上要宴客，我娘肯定也要在席。他们今晚上一定不在屋里……”

　　“那……”洛秋在他旁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鬼灵精地看着她“我们今晚试试？”

　　※

　　日落西山，丁家大院里亮起了电灯。灯光透过喜庆的纱幔，将整个家照得红彤彤的。院子里唱堂会的班子，正在热热闹闹地吹拉弹唱。

　　前厅中央的墙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寿”字前面，丁世轩穿着上午那身长衫，频频起身、举杯应酬。一旁，周可琴跟城中显贵的太太们坐在女眷席上。满座的珠光宝气之中，她一身素服显得格外苍白。然而她始终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像是瓷像一般，完全不受这一派喧哗热闹之中。

　　就在寿宴正热闹进行的时候，后院晦暗的长廊下，趁夜跑过两条轻盈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进周可琴的房间又溜出来。

　　“嘻嘻……”

　　“嘘——快走，一会儿来人了。”

　　两条人影小跑着经过暗无灯光的廊，声响细微地进了洛秋的房间，摸黑磨蹭了好一阵，屋里才透出电灯的光来。

　　这时，丁香房间那面紫檀木镶的镜子里，映出了身穿白色长旗袍的人影。

　　“丁小姐，很荣幸为您服务。”洛秋像个绅士一样，朝她以躬身伸出了手，扶着丁香抬脚穿进了那带跟的新皮鞋，风度翩翩地为她搭上披肩。

　　“哈哈……”丁香看着镜中的自己那那紧贴着布料的身体曲线，又害羞又兴奋地捂住了嘴。但很快，她就舒展开手臂，对着镜子左右转动起腰身，摆弄着头上那顶时髦的帽子，前前后后地打量起自己“这裙子开衩也太高了，大腿都快要露出来了……”

　　“这个开衩可不算高。上海有些交际花，衩能把整个大腿露出来。这一定是你娘年轻时候的衣服，盘扣合领口有些老式，其他的，就像为你度身定做的一样。

　　你穿上这样一身，再烫个卷发，拿上意大利进口的亮皮小手袋，走进百乐门的舞厅，一定会有无数的男人扭头看你，争先恐后地上前来邀请你跳一支舞。”

　　洛秋牵着她的手，迈起华尔兹的舞步，带着摇摇晃晃的她在原地缓慢地转起圈儿来：

　　“就像这样，翩翩起舞。你会成为全场最耀眼的焦点。

　　第二天，你就会收到来自追求者的各种邀约。约你上午一起到咖啡厅喝咖啡，中午到大饭店吃西餐，或是在午后参加文艺沙龙，晚上再到大戏院看表演……

　　那些陪在你身边的都是年轻英俊的优秀男子，他们一个个出身良好，受过优秀的教育，殷勤又彬彬有礼。”洛秋说着说着，似是意识到自己走神地停下了脚步，低头像是对丁香，又像是对自己说道：

　　“原本这一切多美好，可惜现在一切都遥远了。我们被困在这个家里，没法出去。”

　　“是啊，难得穿这么漂亮，只能待在家里，谁也看不着。”丁香松开手坐在一边，彼此沉默了起来。只见她低着头沉吟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看着洛秋，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提议“洛秋，我们出去玩吧。”

　　“什么？”

　　“穿着这一身到外面去，让其他的人看见。”丁香拿起一旁茶几上，洛秋带回来的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广告兴奋地看着她“你看，云烟楼大戏院，好戏连台……你不是说，我应该在晚上去戏院看表演吗？我们去看吧，我从没去过戏院，我想去那里，去见见你说的那些事。”

　　“可是，这个戏院……”洛秋有些犹豫地看着那则广告“你爹娘要是知道你这个时候出门……”

　　“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出门。可他们今晚一定想不起我”丁香拉起他的手“洛秋，我们去吧，走出这个门，逃出这个家。”

　　“走出这个门，逃出这个家……”洛秋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了然地看着她一笑，脸上忽然就神采奕奕起来“好，我们走。走出这个门，逃出这个家！”

　　说着，她拿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挽起丁香的手，拉灭了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