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心里种朵花》嫒殇璇

5、梦想，还是前途?

　　班主任裴妍汐老师的办公室中，空调冷冷的吐着风，尽管天气已经转凉，但老师办公室中的空调从未关闭过。

　　我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嗅着空气中护手霜、红墨水和空调冷气的气味，冻得浑身打哆嗦。

　　裴老师从门口走进来，从容地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看着她穿着印花短袖和长裙，心里为她的耐寒能力感到惊奇。

　　“等很久了吧？”

　　裴老师看了我一会儿，首先发话道。我低着头没抬起来，手指捏着裤子的一角搓着，今天她让我来找她属实有些突然。

　　刚才在等她下课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又想，我最近没有犯过什么错误，最近的一次还是在那次早上迟到了，而且她最近留的背书任务我也都完成了，她应该不会找到什么问题，那她找我干嘛？

　　“没有，刚到。”

　　我轻声说道。裴老师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杯子，呷了一口水，然后微笑地问道：

　　“最近睡得怎么样？”

　　“一般般，还是那样子。”

　　原来就是这事？我觉得不应该，感到惶惶不安。

　　“你妈妈不是给你买了一些安神的药吗？效果怎么样？”

　　裴老师身体前倾，看着我问。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呃，还可以吧。”

　　裴老师笑了笑，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又问：

　　“最近学习怎么样？能不能跟得上？累不累？”

　　“还可以吧，我作业写的挺快的，上课基本上能听得懂。”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客套话聊了几句之后，她终于切入正题：

　　“你现在还是打算选理科吗？”

　　“暂时没有想过选文科。”

　　我点点头，原来她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

　　从刚开学的时候，裴老师就知道我想选理科的想法，这几个月她也没少因为这个跟我谈话，毫无疑问的，每次都是劝我放弃。

　　美术生的理科太难走了，多少前车之鉴啊。可我心里总憋着一股劲，我不甘心，不愿意放弃，我对自己有信心。

　　裴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虽然只是个很小的动作，但我敏锐的捕捉到了，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现在刚开始学高中的理科，你感觉不到它的难度，等上了高二之后，它会越来越难，多少学生在学完理科之后又换成文科了呀？就是因为理科太难了。而且你们还是美术生，等到出去集训那段时间，你们半年多都不碰课本，理科本来就需要大量刷题来维持成绩，到时候回来肯定来不及……”

　　我静静地听着裴老师说完，没有接话，我知道她也是实实在在地为我考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我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这种迷茫伴随了我相当久，似乎从我刚开学的时候，甚至中考报志愿的时候，这种迷茫就一直存在。

　　“总之你再考虑考虑，但是要抓紧了，估计这几天就该选科了。”

　　说完，裴老师往椅背上一靠，微笑着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点点头，道了声谢后，拖沓地走出了办公室。

　　理科特别难！

　　美术生不适合学理科！

　　无数学生理转文！

　　肯定来不及！

　　……

　　我感到我的脑子中有无数的蚊子在嗡嗡地飞，横冲直撞地搅得我脑子生疼，到底该怎么办？

　　我感觉喘不过气，我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条似乎是别人口中的阳关大道，一路平坦开阔，直通罗马，但我走得会非常不开心；一条在别人口中是独木桥，一路布满荆棘，艰难险阻，但路的尽头，就是我的梦想，一个繁花盛开、阳光遍布的彼岸。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班里的，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后面那半个上午的，直到中午吃饭，我面对着我旧时的朋友陈清焰时，我仍然说不出来话。

　　陈清焰是我小学最好的朋友，短发，肤色偏黑，像个假小子，初中我们分别了三年整，高中又重新考上了同一所学校。

　　只不过，她进了全校最好的班，而我是艺考进来的。

　　陈清焰将饭端过来时，我还在愣神，她将筷子放在我的碗上，看着我笑出声：

　　“怎么了？云大小姐，是你约我一起吃饭的，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去，无精打采地将自己的烦恼讲给她，也不管她能不能理解。

　　她大概率理解不了的，她在全校最好的班，是国家未来的栋梁。老师们都是推荐选理科的，她自己也钟爱理科，一切都与她很合拍，与我不同。但没想到，她会选择支持我，她说：

　　“其实我觉得，就算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你也应该选理科。”

　　“为什么？我现在的理科成绩根本不占优势。”

　　我抬起眼皮，她一向是百分百听老师话的学生，自己在老师面前没有一点主见，这件事如果放在她身上，她就算不愿意，也会毫不犹豫选文科的，所以我以为，她会劝我听老师的。

　　陈清焰认真地看着我，安慰道：

　　“因为我相信你的水平，除了你，我没有见过理科能提成绩提这么快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不及格提到满分的。

　　你忘了，在初中你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你是属于后发型的，所有理科成绩都是从弱变强这么过来的。

　　当时你化学不太好，经常被老师打压，你不仅没有放弃，还每天努力钻研化学到很晚，最后你化学考了年级第一，这不足以说明你有这个实力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使我不得不去回忆我那时的辉煌，越回忆越痛，一想到以后真的有可能不能学理科了，我就感到心一抽一抽的疼，我压住声音的哽咽，问道：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我承认我是个很窝囊的人，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能也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想先写语文作业，但我必须先学数学，因为数学更重要；

　　我想学打篮球，但我却要去学舞蹈，因为打篮球不适合女生；

　　我想跟朋友们一样三五成群地去玩耍，但我必须待在家里，因为外面很危险；

　　初中一次考试，我语文考到了年级前二十，但数学却失利了，后来每次考试，我复习语文的时候，耳边总能传来妈妈的训斥：

　　“你语文已经够好了，不要再复习语文了，你语文就算能考满分又怎样？看看你其他科目的成绩，还不好好复习，光学语文有什么用……”

　　后来我的语文成绩从前二十，前五十，前一百。终于掉到了年级二百多名。

　　那天我正在家里查询成绩，手机还没放下，妈妈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看看你语文这次考的，退步那么大，这就是你不好好复习的后果，你再退想退到哪里？一千多名吗……”

　　“你终于意识到我语文一直在退步了……”

　　我平静地回答。

　　现在，在很多事情上我也有了一点自主权，但我也习惯性的放弃权利，听父母的，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假如你以后写了一本小说，但没有畅销，甚至都没怎么回本，你会后悔吗？”

　　陈清焰突然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是在聊选科吗？怎么又说到小说了？但我还是脱口而出回答道：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写作啊，就算结果一般，但过程快乐，只要过程好，我就不会后悔。”

　　“所以嘛，心里热爱，就不会后悔，所向披靡，一往无前，这跟选理科不是一样吗？”

　　陈清焰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感到心脏猛得跳动了一下，对啊，我喜欢理科，学习理科能让我感到愉悦，这不就够了吗？

　　但好像又不是很一样，写作不是为了成名，但选科的最终目的是高考。

　　那到底是选前途还是选理想呢？到底该怎么办？万一选错了呢？如果高考又没发挥好，妈妈会怎么样？打我一顿？还是骂我一个假期？亦或者是哭一晚上，再哀叹自己的失败人生，没有教育好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处在人生的一个小小的岔路口，那时的我尚年幼，不断徘徊，犹豫不决，来回踱步，把它当成一个天大的事，犹如火山喷发，犹如狂风骤雨，犹如海啸汹涌，犹如世界末日。

　　吃完饭，我浑噩的走回宿舍，拿上洗漱用品，去走廊的公共水池洗漱，正好碰上了乔韵淇，乔韵淇刚刚洗完脸，本就雪白的皮肤显得更白，嫩嫩的脸上还有残留未干的水珠，几颗晶莹的水滴从发梢滑落，活脱脱的就像一个小天使。

　　我要是长得像她一样好看就好了！

　　每次和她在一起，我都会暗暗羡慕。我走到她旁边，接水准备刷牙。

　　“你跟你那个学霸朋友吃饭怎么样？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乔韵淇端着洗脸盆没有离开，歪着脑袋看我，问道。

　　陈清焰在我朋友中都是以学霸的身份存在，她是通过领航计划，提前半年进的全年级最好的少年班，校服与我们统招生的校服有所不同，所以班里好多同学都知道她。

　　我拿着牙刷在嘴里刷动，满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说：

　　“还好吧？我其实是想问她我怎么选科的事。”

　　“你还在纠结选科的事情呀？”

　　乔韵淇似乎心里琢磨着什么，问道。我垂下眼皮，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将脸盆放在水池的边沿，腾出一只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在我的校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渍，她坚定的看着我说：

　　“其实我之前一直问你想好了吗，还有半句话我一直没说。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就坚定的走下去，相信自己。”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乔韵淇柔柔地微微一笑，清脆地说：

　　“我先回去啦，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我仔细琢磨着他说的话愣在原地。我不知道，我眼睛在看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只是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我轻轻叹了口气，停了下来，将牙刷拿出来，上面布满了血迹，将泡沫染成了淡红色。

　　我愣了好一会，打开水龙头将泡沫冲掉，又用凉水漱了下口，当一口血水吐出后，我才感到了牙齿的刺痛。

　　太疼了！

　　我强忍着眼泪，狠狠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把心一横，心想：纠结那么多干嘛？等到选科了再说。

　　但我没想到，这周末回家就该选科了，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坐上车，心里盘算回家做点什么。

　　回家的路上总会路过一条玫瑰大道，道路两旁的花圃中种满了五颜六色的玫瑰花，玫瑰是我最喜欢的花，小时候我总喜欢来这条路看着蝴蝶蜂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想象着自己能像他们一样自由，那该多好。

　　但是现在玫瑰已经过去，花圃中一片荒芜，只有墨绿的叶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们这周该选科了。”

　　车里，爸爸突然打断了我心中的宁静祥和，我扭过头，有些怀疑和惊讶：

　　“这么快吗？”

　　“嗯，你们老师发了，明天下午四点截止。”

　　我开始有些慌了，但还是强装镇定地说：

　　“明天再说吧，先回家。”

　　爸爸点了点头，又提醒了一句：

　　“反正你尽快决定吧，时间不多了。”

　　我点点头，靠回到座位上将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因为害怕选择，我本能地逃避，不愿提起这件事，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面临选择。在人生的岔路口，有人志向坚定，所向披靡，有人踌躇不断，犹豫不决。而我纠结了一路，在即将跌下悬崖的时候，选择了闭上眼睛，自欺欺人。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爸爸妈妈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别说，千万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忘记了。去学校老师问起来，就说忘记了，周末回家再填。

　　反正能拖就拖，我在心里祈祷着，那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对于选科的恐惧，其实不是害怕选择，只是因为我内心的深处早已有了一个我自己根本就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接受的选择。

　　吃完饭，我放下碗筷，刚想躲进屋子里，爸爸拿起桌上的手机叫住我：

　　“苏苏。”

　　我心里一惊，完了，我停下脚步，扭头问：

　　“怎么了？”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选科就截止了，你现在就选了吧。”

　　爸爸将他的手机递给我，上面已经调好了选科的页面，“科目选择系统”几个大字映得我头晕眼花，我绝望了，叹了口气，淡淡地问道：

　　“我选什么？”

　　“你自己选。”

　　爸爸在旁边，将自主权交给了我，可此时我却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我宁愿有人替我选。妈妈看着我呆滞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说：

　　“要不就选文吧？”

　　我平静的点点头，麻木得在手机上一顿操作，最后提交。结果提交之后，我一下子瘫坐到沙发里，呆呆地看着手机，一言不发。妈妈安慰我说：

　　“就这样吧，文科也挺好的。”

　　我点点头，难受的说不出来话，闭上眼睛回忆起了夏天。

　　中考前一个月，有电视台来学校，想拍摄一个青春短片。思来想去，决定挑几个初三学生来辅助拍摄。很幸运，我和几个朋友被选中。

　　我们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镜头前面说出自己理想的高中和以后大学想学的东西或自己的理想一类的，然后配合拍一个自由奔跑的画面就好了。

　　电视台怕我们放不开，放在了同学们都上课的时候。校园里除了我们几个再无其他人，大家都很放松，在操场上有说有笑，仿佛中考的紧张与焦虑都不曾存在。

　　那天我身穿海城一中的百褶裙校服，扎着高马尾，化妆师还给我们画了个素颜妆，我们生机盎然，对着镜头表达年少的理想。

　　“必须海城一高！我以后一定要当一个演员！”

　　“海城一高！我一定能当一个宇航员探索宇宙！”

　　“我要当短跑运动员，为国争光！”

　　“我一定能考上海大，学习天体物理！”

　　“我一定能考上海城一高！将来当个无国界的医生！我的文学作品也一定能名扬四海！”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喊的，声音最洪亮，代表着我某种决心与执着，我感觉，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生机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