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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不变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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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颓败的灰色面容渐渐笼罩覆盖,他望向沈朔之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心里只剩下迟来的恐惧和无力。
曾经信誓旦旦坚守的医生信仰在此刻支离破碎,郑医生三十多岁的成熟面目早已变得可憎又陌生,他都要不记得最开始踏入医学殿堂时自己高昂的下巴和锃亮的瞳孔,那些覆盖着灰尘的过去已然成为当初坚定意志的少年唯一剩下的痕迹。
吱喀…房门因为打开透出的点点亮光又因沈朔之的离开轻而易举被挡住,密不透风的包厢让郑医生头脑昏昏沉沉,满心都是窒息而迷茫。
时间随着指针滴滴答答流失殆尽,郑医生毫无血色的状态还在持续,他陷进柔软也失温的沙发,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也是在郑医生慢慢游离在黑沉的往事复盘里,一道声音伴随着一缕看不太清的身型出现在郑医生的视线当中。
“医生,你夸过我坚强、勇敢、听话,还对我笑过…虽然你的笑普通又隐秘,可我还记得你口罩上打弯生动的双眼…”周沫有些卡顿的哑声覆盖着他本来的青涩男音,悠悠说道。
郑医生放松沉溺的身体突然被这一变故惊得麻木而僵硬,他甚至不敢动也不敢眨眼,嘴巴张开又艰难闭起,中年男人的沙哑嗓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你是、周沫?……是607的、周沫!”
郑医生仿佛被禁锢在亘久不堪的记忆中,有着足够的不现实感。
周沫没有动,他的脚底飘离地面也只能堪堪保持着一个姿势,像一具假人,但他依旧可以说话,声音也依稀可辩得严肃认真。
“为什么要杀我呢医生?……我不明白。”
郑医生听后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甚至感到羞耻,他垂下的眼皮覆盖着大多数情绪,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年,一个足够纯真也足够美好的少年“周沫…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错了,我害了你、用我这双救人的手害死了……”害死了你。
害死了很多人。
害死了每一个困在117疗养院无法逃出的生命。
周沫站在他的面前,一人一鬼有着不短的距离。可周沫只觉得无力,他发觉自己的仇恨并不来自于恼怒和不甘,说到底也是自己对生命自轻自贱,这些要责怪的人也不过是推了他一把,但他也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在意的东西。
生命该是仰望而敬畏的。
不管是对处于困境的受害者,还是对救死扶伤拥有至高理念的医生,甚至还有所有碌碌无为、苟于人间的普罗大众。
“你需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但这代价的判决书不该由我决定。
……医生,好自为之,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紧闭的房门从外打开,密闭浑浊的空气重新冲散乱窜,沈朔之半个身体露了出来,郑医生虚焦的瞳孔还是落不到实处,沈朔之也并没有在看他,甚至只是眼神扫了一眼就锁定在背对着自己的那具残影上。
画面复杂也生动。瘫倒在沙发里毫无生气的活人、站立在空地削瘦但屹立的死人、还有停靠在门边只露出一半身体的□□压迫感的自己,沈朔之尤其觉得有趣。
为三足鼎立的两人一鬼,也为错过许多、做错许多的大多数活人。
沈朔之又自嘲想到,或许鬼才是纯净善良的无暇璧玉,人…只是负罪满身、逃无可逃的罪恶孽畜。
“再见。”
一缕本就不明显的身形彻底覆灭,沈朔之竟然随着周沫变得透明的背影骤然感到强烈的恐惧和害怕。
不许道别!沈朔之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就打算破门而入,只是突然出现一处重量压在了他呼之欲出的胸膛上,“我们不离开吗?”是周沫的呢喃闯入了沈朔之的耳朵。
沈朔之这才放下心,呼出一口气对着透明无实质的空气说出:“我以为你在和我道别。”
“空气”明显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沈朔之无名的误解,回了一句:“是在和医生…和郑医生道别。”
周沫其实一直不喜欢医生,但他却总喜欢在沈朔之面前区分开他与别的医生的不同。沈医生是不同的…这样的顿悟其实在周沫很早以前就有了答案。
再次关上的房门是只留下郑医生一人的地狱,他会反复挣扎与自己的梦魇,最终在法庭上坦白罪孽、奢求饶恕。
这是坏人的唯一结局,也是好人一早就写下的故事序言。
*
一楼楼梯口,刘叔终于在三番五次的张望等待中盼来了沈朔之。
彼时沈朔之已经恢复如常,没有焦虑和不安,也没有无措和慌乱,他一身干净清爽的衬衣,修剪打理的发型让人眼前一新,也让人无法忽视。
刘叔上前跟随,在沈朔之比较近的距离客气又不失礼貌地问道:“我带你过去?”
沈朔之偏偏头不卑不亢回道:“刘叔,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两个人慢慢一起跨越拥挤热闹的大厅,一路通畅走向一处不热闹却很安静舒适的地方,刘叔摇了头回答:“我不好多问。”
沈朔之并没有逼着追问,而是客气地道了谢,还抱歉让刘叔久等了。
刘叔一边走一边想,明明是这样懂事优秀的孩子,为什么沈市长还要那样……,最后也只得出一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番道理。
敲门后,里面传来不容忽视的沉稳声响:“进。”
刘叔停靠在门口,并没有要一起进去的打算,沈朔之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刘叔镇定自若的模样只顿了一瞬就没打算多问什么,只是这一次沈朔之依旧很快地走了进去并旁若无人般关紧了大门。
他不想让周沫跟来。
不过好在这一次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力量的干预,一切在沈朔之的意料之中显得平静又顺利。
可是沈朔之迎面走近内部才有了一点奇怪,只是很快就被里面坐在主位沙发中间的沈聂问住:“怎么这么慢?”
沈朔之直直看了过去,狭长平静的双眼毫无惧色,其中还带着隐隐的克制,沈朔之答非所问:“找我来做什么。”
语气轻慢带着抵触。他最知道沈聂在外不喜欢承认自己的存在,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两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所,所以沈朔之心里才更加奇怪。
沈聂将自己手里举着的酒杯重重放在玻璃茶几上,这样的动静并不小,两者发出的声响足够清晰而明确,沈朔之眼神定焦在沈聂那双锐利的眸子上,两人一时无声对峙。
最后是沈聂先开了口,下达命令:
“这件事到此为止,之前你做的我就不计较。”
沈朔之抬起下巴,沉闷的质问打破平和:“不计较?你不计较?…父亲,你该思考的是我会不会计较你对我隐瞒的事情!”
沈聂大掌撑在膝头一用力站了起来,一米八的成熟男性已经不足够展露出绝对的逼迫和威压,因为他的孩子早就冠上父母的标志茁壮长大,沈聂看着面前虽然青涩、单薄,却也足够挺拔、高大的沈朔之,带了一点身为父母的颓丧,一点一点回忆起来。
沈聂知道沈朔之喜欢周沫这件事其实是在三年多以前,也就是沈朔之利用所有空闲时间去跟踪、尾随、踩点周沫的那段时间。
沈聂表面看起来对沈朔之疏于管教,但其实他在沈朔之十一岁之后就一直用着自己人观察、汇报、监视着沈朔之的所有动向。
沈朔之那个时候哪怕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这样足够显眼的变化下属依旧如实禀告给了沈聂。
沈聂勃然大怒,带着他的人在周沫大学里抓获了沈朔之。只是这场行动又足够低调、隐秘,所以最后的结局也像今天一样,是父子俩人的单独对峙。
“你喜欢那个男孩?你喜欢男的!”沈朔之一巴掌就要落在二十三岁的沈朔之面门,却又克制地堪堪停下,期待着沈朔之知难而退的回答。
可是对方显然不知好歹,沈朔之平静如水的眸子看向沈聂,一字一句砸进沈聂耳中。
“对,我不仅喜欢男的,我还喜欢了他很久。……至少你应该听你的狗汇报过了吧,我光是跟踪尾随都坚持了快一年了啊。”
“混账!沈朔之,你就是怪物!逆子!畜生!”
“你骂吧,我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你……”
三年前的对峙渐渐从记忆深处模糊,沈聂却尤其记忆深刻沈朔之谈论周沫时的那种眼神。
——执拗、渴望、狂热。
沈聂无比确认,那是属于沈朔之这个人说不出的偏执且疯狂的迷恋,而这种情愫并没有随着时间、生死、经历而消亡,因为三年后的今天他在这里又看见了沈朔之眼里更浓、更多、更深的这种情愫。
——坚定、信仰、柔软。
转变来的情感看起来是温柔到近似水的程度,沈聂却开始慌了。因为他能感觉到三年的沉淀最后一腔爆发化作的不是水,是洪流。
“他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沈聂沉沉问道。
沈朔之不动,他只用那双眼睛去盯沈聂,恶劣地、鄙夷地、嘲讽地盯着,仿佛周沫的死亡是对方亲手迫害的一样。
“你恨我?可是你恨我什么?…恨我三年前说出利弊让你放手回头?还是恨我三年后隐瞒他的死和过去让你远离执念?……朔之,你不该恨我,我是为你好。”
沈朔之咬紧牙关,眉毛都无法克制地扬了起来,男人暗哑而压抑的嘶吼伴随全身发出反抗,以至于沈朔之的身体都在微微摇晃显得脆弱又敏感:
“你闭嘴!三年前是你迂回曲解让我认为是我不配、不配闯入周沫的世界,是你隐瞒了周沫艰涩的处境,让我以为他过得很好,我的喜欢只会让他变得不好、染上污渍!我……我才选择了放弃、只去默默喜欢他。
三年后也是你!藏着、瞒着,阻挠我查清楚真相,你到底是我的父亲吗?……我甚至、甚至从没感受过你对我的一点爱护……”
沈聂的头颅突然一刹嗡鸣,他心里仔仔细细行走的细线突然断裂,他颤颤巍巍地有了四十多岁身为父母的无奈和心酸,他最后只维持着仅剩的体面回道:“朔之…爸爸怎么可能不爱你啊。那条路放在以前会对你的未来产生不可估计的影响,那条路放在现在…你们也已然错过,归根到底这就是错的,你就不该走下去了啊。
…我的儿子,他该走向最敞亮宽大的道路、他该收获最受人拥护的奖励、他该娶妻、生子、幸福过完一生。”
又是这样…,沈朔之恍惚记起他十岁那次也是在这样的处境下沈聂对他严肃规划诱导着:他该放下学医的书,去翻阅他完全不喜欢的政治、实事、策略……
沈聂从一而终地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和使命,他只在乎沈朔之如何完美又成功,却不问沈朔之如何幸福又快乐。
沈聂慢慢走过去,看起来是想要打破距离的试探,沈朔之却偏了头不去面对沈聂的示好。
这是不认可的拒绝,沈聂定住,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好言劝道:“如今117被推翻,你恐怕也见过他的主治医生了,这件事可以画上句号了,朔之…这就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沈朔之垂着眼注视离自己很近的沈聂,压着的瞳孔焦点明确且锐利,其中充满着胜利者挥之不去的磅礴气势和势在必得。沈朔之薄唇轻启,难掩激动的麻木不仁里充满着嗜血者的残忍和冷酷。
沈聂心脏骤缩,因为他听见面前不知不觉强势起来的孩子,那样坚定又自我地笃定道:
“我要做错事的人跪在我面前低声忏悔、痛苦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