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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中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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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一年,立春。
三角楼新晋位旦角,扮那香君如花似玉,水袖拂面,眼波流转。
传闻那戏子还是姑苏沈氏的庶子。
既是庶出,在主家便不受得什么待见,三房姨太所生,蒋妈妈在小公子五岁时便因为风寒离世,小公子无依无靠,便搬出来与乳母住在一起。
乳母爱听曲,有事没事都爱往三角楼跑,瓜子茶水往桌上一摆,她能坐那儿一整天。
小公子受了乳母影响,咿咿呀呀有模有样的学起来。
八岁入戏,拜梨园老花旦秋裳为师。
十八岁出师立身,于高台起舞。
今儿八月初三,沈爷大早便开了嗓,楼外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说要求见沈爷。
小厮见来人眉目端庄,俊朗非凡,仪表得体,便觉得此人若非寻常人,怕又是哪个名门之子得了沈爷赏识,前来讨一份真心。
但江浙一带的规矩,便是开嗓之后闭门谢客。
小厮无奈道:“这位爷,想必您也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如果您真有要紧事,那就麻烦您眼下在此等候,沈爷唱完了您再进去。”
肖启文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他让跟着来的家仆先随处逛逛,自己就在这儿等着沈夏。
老瓦楼的隔音不算好,肖启文坐在外头,静下了心,隐约就能听见唱戏声。
“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肖启文记得这出戏,第六折眠香前腔,女声婉转,悠扬凄切,丝丝绕梁。
暮夏日光曦曦然,微风轻抚,水波荡漾。
肖启文伸手去逗池塘里的锦鲤,鱼儿甩尾,叼了吃食就跑,生怕被捉去了一去不返。
男人不慌不忙的取了帕子将手上的水珠揩去,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莫约半个时辰,小厮便来通知他沈爷在后头卸妆。
肖启文插着口袋,信步闲庭的走到后台,远远的就看见沈夏正对着镜子打理妆面,上身厚重的戏服早已脱去,只剩下内里白的有些透明的衬衣。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沈夏余光里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
肖启文不傻,听出他话中有话,估摸着还在生他的气,连忙给人赔罪。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我都忘了。”沈夏轻轻叹息着,“一早便说好了咱们是各取所需,怎能当真?”
二人之间自始至终都隔了一层纱,怎么也说不破。
“你……”肖启文语塞,他一对上沈夏,便昏头昏脑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站着干嘛?你今次来,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沈夏收拾好自己,转头正视肖启文。
男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从兜里摸出根香烟,点着了夹在指间。
“没事不能来找你吗?”
“没说不能,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沈夏可不敢说二话。”
肖启文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白雾隐隐遮住了他的脸。
“小夏,我有时总想和你好好说话,但是我发现你和我之间总要带根刺,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总这么怕我?要和我划清界限?”
沈夏听闻,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
但两个男人若是在一起,走在这大街小巷,夜晚还同床共枕,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恶心吧。
况且他们一个是没背景的庶子,另一个是名门望族的大少爷。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尽管沈夏对待这份情,表面不真,但内里,早已刻入骨髓。
“启文,咱们谁也别说谁了,我知道,你要和苏小姐订婚了,好好对她吧,别再来找我了。”沈夏语重心长的样子看得肖启文心口一紧,他是真的摸不透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趁沈夏低头的功夫,肖启文眸色一暗,托着他的腰将男孩放在了桌案上。
沈夏恍然发觉自己双脚腾空,才意识到不对劲。
分开时,沈夏累的瘫在他怀里。
男人眼眶很红,哽咽着祈求沈夏:“最后一次了,求你别松开我。”
一场沉沦游戏开始的猝不及防,情到浓时,沈夏迷离的看着男人,献上小心翼翼的一吻。
肖启文抱着沈夏,轻吻他额前汗湿的发。
“小夏,我爱你。”
不过这句誓言即将成空,镜花水月一场,谁知戏中梦中。
“肖启文……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沈夏轻声呢喃,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
想必这一次的离开,若是要再见一面,恐怕是见不到了。
临近傍晚,沈夏最后一出戏。
“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
肖启文远远望着台上的爱人,心中无限哀伤,自己竟没能给沈夏留下一点念想。
“少爷,咱们该走了。”
家仆低头耳语几句,肖启文听出些眉目。
转身上了马车,从此后,遥遥相望。
他或许再也不会踏足这三角楼。
一程回家路,竟成了他们一生都没法释怀的离别路。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民国二十一年,立冬。
肖氏与苏氏结亲,都传这对新人是天仙配,喜结良缘,厮守一生。
当然这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都有心上人。
多年后,沈夏听说肖家主夫人离世,竟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
彼时肖家早已落寞。
肖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唯独家主肖启文还住在姑苏这栋老宅子里。
嘈杂的留声机日日夜夜的放着,里面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人。
一曲又一曲。
1992年,历时百年的三角楼歌厅被改成了景点供人参观。
这年沈夏78岁,早已离开了这里。
他去了扬州,用自己几十年的积蓄买了个房子养老。
这些年间他倒是见过肖启文几回,过的并不算好,勉强维持这生活罢了。
沈夏不是没想过破镜重圆,只是这破镜难圆。
2000年,肖启文在苏州老宅离世,他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些遗产给沈夏。
他知道沈夏活着,他把东西寄到了扬州。
信中,肖启文写下这些年的埋葬的情愫,文字间盈满思念。
他说,他本是不相信轮回的人,但此世不与卿共长眠,那便来世再见。
生生世世,总有一世,携君白头,为君送终。
沈夏本不愿在和他有交集,或许是人上了年纪,就会回忆过往。
他其实没想哭的,只是感觉到太过于真切的情感,他也觉得哀伤。
这一年立冬,沈夏生了场大病,他无亲无友,只盼着这场风雪能迁就他的病。
可惜没有,腊月的一个深夜,沈夏也走了。
在最后一点感知消失之前,他好像看见了过往时空里,曾经的肖启文在朝他笑。
“启文,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