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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诚然,青此前对此刻的会面并非毫无预设,但巨门比他想象中更好推开,并没有吱吱呀呀的滞涩感,他的目光投入一片金红的灯火,随即有些目眩地低头,鞋尖抵上柔软的地毯,它负责吞没踢踏的脚步声。大门自发地在他身后合闭,像一张听话的、无声的嘴。

      除却被领入这个房间,他没有收到其余的指示。青站在房间的边沿,随时可以后撤一步回到走廊,又或者被准许向前,走入未知的规则之下。

      刚刚的匆匆一瞥之下,他只看见一只摁在泛黄书页上的手,即使从未亲眼见过,他也毫不怀疑这骨节分明的有力五指能轻易扭碎一头成年鬣狗的脖颈,在这样的想象中,他陷入一种不自知的狂热。

      这种狂热很快在平静里消退下来,他用细碎的动静来揣摩主位掌权者的动作。对方只是在普通地掀动纸页,暂且搁置站立者的命运。

      墨水的香气掩盖掉其他气味,他被纳入进一个温暖的空间,但直觉令他依然如芒在背。所幸他暂且没有四处打量的权利,因此没能看见就在他的颅顶之上,正悬挂一柄开刃的利剑,犹如一种尖锐的凝视。

      青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声音很轻,令他幻听一粒沙掉在地上的声音,又或者是一尊沙漏些微地倒转,青同时幻听了时间的流转,他干净的额发微微汗湿,冷汗贴着脊背,像踩进一片揉碎的树叶里,木质的香调如同一个漩涡,卷着他一路狂奔,就连狼狈奔逃的生死时速时,他都不曾这么紧张。

      青以为过了很久,实则只是翻过两页纸的时间,略重的放置声掰回他的思绪,是吉尔伽美什合上了那本册子。阅读者脱离阅读的角色,倾听者继续绷紧耳尖,吉尔伽美什倦懒地拿手顶着脸侧,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实在是太年轻了,比之大幕上更加年轻,他初出茅庐,初初见血,身上还有一层没有褪掉的青涩——然而四肢修长,双腿笔直,起码站姿足够好看,录像中,他眼神里那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被略长的额发很好地遮掩住,若非周身气质薄得随时要刺伤旁人,几乎令人觉得他只是一块坚固的冰。

      青听见吉尔伽美什如特赦一般的声音:“抬头,走上前来。”

      我得到了一个指令,青恍然地想,不,是两个。

      他回忆吉尔伽美什刚刚落下的声线,这次没有雨的干扰,也没有距离的干扰,宽阔的室内甚至隐有回声,他无师自通了欣喜的情绪,眼中亮光一线,又很快收拢,蕴回瞳孔之内,他在听话。

      吉尔伽美什的目光在他身上。

      首先,抬头。

      于是青抬起头,他疑心周边的灯盏和中央的吊灯太过闪亮,以至于他的眼睛无论如何也难以聚焦,他无波的眼瞳中框住另一层颜色,极为鲜艳的、从未见过的色泽,金色的轮廓,血一般的眼睛。他的目光并没有凝实,以至于显得空洞而机械,但他已经抬起头,腿脚就开始执行下一个命令。

      然后,走上前来。

      于是青迈动自己的双腿,他仿佛刚和他们建立连接,无论是逃跑还是斗殴都自有天赋的四肢如同暂时和中枢失去同步,他就像被什么不可抗力的力量捏住后脖颈,自发收敛起任何可能有害的部分。但他整个人都如此尖锐,因此控制到最后,只能令他的动作难以遏制地僵硬,实在不是很好看。

      无知无觉但娴熟地捏住他脖颈的人换了个姿势,吉尔伽美什没有起身,他微微后仰,以贵公子的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眉头一挑,又压回眼睫。

      一只幼犬。他再次重复已知的结论。

      青的资料只有薄薄几张,相比起他前科累累、蝇虫般匍匐的父亲来说,他只是一张贫瘠的白纸,生平记事用一两个长句子就能概括完全,他和他的父亲之间连血缘关系都只存在于纸面,没有任何地方——容貌、长相、心志——没有任何地方相似,青不需要这些,他平淡的眼神透过资料上的照片,超脱出那幢爬满寄生植物的旧房子,某种意义上,他不是和他的父亲,而是和这些植物相依为命。

      只要不慎泄露出一点活路,他就能自顾自在某处扎根,拼命争夺存活的资源,直到自己的藤蔓生长到有力无匹,一举绞死自己的过往,他会在根系的断裂中走出血脚印,并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这些同样被三言两语概括,在每个属下堪称冗长的族谱和资历中,简略得简直有点可怜了。

      这意味着他很特殊,这很好。

      吉尔伽美什本以为青是个逃跑的斗士,现在看来不然。
      斗士是何等存在?他们一往无前,从来不知疲倦,往往英勇而忘我,从不瞻前顾后,他们永远向着前方的命运架起无畏的战车,被碾作悄无声息、毫无痕迹的尘埃也绝不停下脚步,他欣赏这样的人,正如他欣赏每个并不庸碌之人。

      但这样的人太难掌握,太容易折断,他们没有剑柄,只有粗暴的刃,即便不会让自己受到分毫伤害,吉尔伽美什也不会把无鞘的活刃放在自己身边,他的麾下不缺这样的人,他们只能成为遮挡骤雨和飓风的伞或峭壁,而非贴身的、由他来执行绞首的利器。

      现在,他的面前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吉尔伽美什几乎确信这不是青本来的面目,他没有这么无害,最起码没有看起来的这么。但吉尔伽美什乐于看见恶犬在自己面前藏起獠牙,可首先,他要亲眼、立时地看见獠牙所在,以免被只有在一瞬间才锋利的断齿欺骗。

      那么他会惋惜地折断他剩下的尖牙利齿,连同挺直的脖颈。

      “到我跟前来。”吉尔伽美什微微侧过身体,地毯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近乎无声的,青走到他面前,不用任何人教导,他弯下一条膝盖,沉下身体,抬起头,他的动作还不熟练,但虔诚已经超过了所有人。

      吉尔伽美什俯视他,修长的指节间有尖锐的亮光闪过,那只危险的手正在抬起。

      青凝视他的命运,不偏不倚。

      在吉尔伽美什抬起手的几秒间,青不合时宜地想到他父亲,与他的相貌,他的所为,他的人格无关,而是被他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筹码,青是他赌资的一环。

      他年幼时,这个男人就起过一次把他卖了当内线的心思,天知道什么样的思路会让他觉得一个半大孩子有这么大的本领,或许他根本只是想摆脱多出来的一张嘴,既直截了当地让自己送死,又少了累赘,还能白得一笔钱财。

      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青对那时的记忆已很模糊,总之,多亏他生身父亲的毫无远见和愚蠢,令这个年幼的孩子熟读背叛、饥饿、伤痛,以及食物的标签和酒的价格,他凭借这些经验一次次逃出生天,在压榨中活下来,却读不懂一首诗歌。每当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脱命运,就会发现命运依然在他身后隆隆作响,蓄势待发,将要碾过他螳臂当车的身躯。

      走马灯般掠过的光阴在他极度紧张却极度坦然的心胸中巡走一个来回,他想要在苍白的过去中寻找一丝赖以求生的影子,仅仅在其中找到自己,一个一无所有的幽魂,承载着他的回忆,像镜子一样生长出裂缝,被新生的光芒照裂。

      而现在。

      而现在,他终于走到了这条梦寐以求的岔路。

      吉尔伽美什,一个传说,他父亲的梦魇,正坐落在他面前,一个真切的存在,而不是虚无的造像。

      冰凉的东西擦过青的脸颊,他像察觉不到似的,毫不瑟缩,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他并不在意那是什么,展露着一种无攻击性的忠诚,在他的鼻尖,木质香缓缓退却,再好的安神药也无法抵过面前似有若无萦绕着的浅淡血气,它们包裹在墨水的味道里,冷得像一把薄刀。

      那冰凉的、尖锐的东西指向他的动脉。

      吉尔伽美什用那种毋庸置疑、全盘掌握的语气施令:“若你想活下来,就走这条路。”

      青全身的血液兀自沸腾。

      “从今往后,留在我身边。”吉尔伽美什说,他手中只是一根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但顺手好用的蘸水笔,当他用一端托起青的下巴,笔尖在他手中就是一柄足够授勋的剑,仿佛正准许骑士的职责,“成为我最趁手的剑,直到你断掉。”

      他需要那样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士、刽子手,有力的刀,可以站在自己身边,或者隐匿在自己身后,冰冷的剑锋会刺穿忤逆之人的咽喉,作为一把活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仅高悬于房间中,要高悬在所有人头顶,然后,在他面前收鞘。

      “你最好认真打磨自己,好好养护自己,我希望那一天慢些到来。”

      吉尔伽美什手中的东西横在青的颈侧,无论那是什么,只需些微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管。

      青想活着。

      此时,却有火顺着仅有凉意的笔尖点燃他的心房,又顺着血液回流到脑中,情境之下,竟然有其他欲望凌驾于生路之上。

      它游曳着燃烧,烧干他将流的冷汗,他成为它新的燃料,同它并驾齐驱,自当时当日起,他和它共生共长,如燎原之前的一捧永生的烛火,那是野心。青尝到了烧灼跳动的野心,它成为他第二个磅礴的心跳,就攥在吉尔伽美什放松的、闲适的指间。

      他听懂了言下之意:从今往后,你不能输。

      “……我能赢,”青重复道,“我能一直赢下去。”

      他丝毫不觉得这是狂妄之语,他只是向吉尔伽美什阐述这个将要变成真实的承诺。

      青抬起眼睛,他瞳孔聚焦,魂归身体,终于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直视面前的人,一尊活着的神像,他的雇主,将要追随之人、携手之人,他的项圈,他的航灯,他要抓住的一段脆弱的丝线:如东方的琴弦一般绷紧,他站在这一端,就由对方来弹奏,除此之外,谁也不许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摇尾或起舞。

      为此,他暴露出那种不遮不掩的凶戾。

      ——对,就是这种眼神。

      周身的氛围微妙地转了个弯。

      青看着他,曾经他远望这个男人,只能窥见其十之一二,而今他完整地将吉尔伽美什纳入眼帘,近得令那无机质的血红眼瞳也留下自己的倒影,这个认知让他不可避免地恍惚一下。青自以为停顿许久,在吉尔伽美什面前,他的时间总是错乱,时快时慢。

      被注视的人并未感到冒犯,他正需要这种眼神,很快,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会留在您身边。”几个呼吸间,他吐出沙哑的声音,吐露一个捆绑的使命比吐出誓言更加郑重,“我会永远,永远——

      “永远留在您的身边。”

      在这趟漫长的、最后可能只剩下你我的旅途中,且绝不会被折断。

      吉尔伽美什似乎笑了一下。

      冰冷的审视过后,那根蘸水笔轻飘飘地移开,有意无意地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鲜艳的红痕,干涸的红墨呈现出一点褐色,暧昧得如一道新生的致命伤口,没有带来疼痛。

      吉尔伽美什像提起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开口道:“我看过你的资料。”

      就在这个房间里,他决定了一个命途的走向。

      “二十四天前的雨夜,那是你第一次杀人,竟然还算干净利落。”

      青沉默着聆听,那仅是他有意的求生之举。

      “我要你像杀掉他一样,以这等决心执行每个指令。”

      青寻回那个雨夜的亡命之徒,像拼好一块拼图,旋即迅速地点头。

      吉尔伽美什忽然低头,浅淡的血气猛地靠近,青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震颤一下,这次,吉尔伽美什切实地微笑了。

      “面对强大无匹之人时,逃脱是人的天性。”

      “但从此刻开始,”吉尔伽美什饶有兴趣地说,“我禁止你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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