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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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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小得有些滑稽的房间:它的外表由脱落的墙皮和干枯死去的寄生植物组成,生有霉菌的墙皮下露出价格相对便宜的劣质红色砖块,有时路过的贫穷女人会偷偷抹掉一点白墙灰和红砖末,在行路的过程中匆匆将它们涂抹在自己的面颊和嘴唇,用以遮掩并不能算好的气色。
青站在窗前。破了一个洞的玻璃窗已然失去遮风挡雨的能力,他伸手碾碎一截差点爬进窗户里的枯瘦枝干,从他稍短一节的衬衣下,能轻易看见因营养不良而略有些瘦的手臂,但他的指节间却出人意料地覆盖一层薄薄的茧。
若将视线平移过他望向窗外的空洞眼睛,转而从他侧过的身体向室内推进,就能毫不惊奇地观测到宛如废墟般的残破景象。
这个屋子本可以被冠以“家”的名义,现在,它只是一个连家具都几乎不存在的空壳,青血缘上的父亲身下垫着去年的旧报纸,正在和鼠类同席酣睡,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虽然青的知识储备不足以令他认识大部分文字,但他已对这些廉价酒制品的标签了如指掌。
青深吸一口气。
他看到两辆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黑车缓缓停到楼下,随后,一串整齐的脚步声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攀爬至房间门口,门外似乎有人耳语片刻,接着,那扇门被粗暴地捶响。
响动使地上的男人猛地惊醒,青毫无波澜地看着他惊走消瘦的老鼠,挣扎地支撑着地面爬起来,这个嗜酒的赌鬼缺少一只左脚,且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也不知所踪,廉价的假肢拖垮了他的行动速度,青捻了捻自己衬衣的边缘,并没有要去帮他的意思。
男人浑不在意,他灰败的脸上首先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然后才艰难地拉开门,又艰难地让过身体,像展示橱窗里的商品那样展示他的儿子,被展示品因为即将被卖出而获得了免于饥饿和殴打的特权,他甚至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即使他的父亲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身高早已突破了他记忆中的尺寸。
哪怕戴着墨镜,门外的西装男子那皱起的眉头也显而易见,他丝毫没有走进这个“老鼠窝”的想法,青的父亲还在结结巴巴地喋喋不休:“他之前也去过一次……那时我们还在一起工作,这小子笨手笨脚的干不好活,我们——抱歉,你们,你们不肯要他,于是把钱退给了我。
“但是现在,看看,他已经长大了,手脚也很麻利,他的眼神,他的肌肉,他手上的茧,想必你们是识货的,他可是跟着只会喝酒的老爹也能长得如此板正的好孩子。
“这个数。”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情真意切了,用缺了两个指头的手比出一个数字,“不过分吧?”
青知道,这些钱够他连赌一个周。
他忍受着西装男子审视的目光,随即,金属扣弹开的声音敏锐地吸引了他父亲浑浊的眼球,西装男子向身后提着重物的人打了个手势,皮箱便连同箱中的纸币一起被扔进屋门,与此相对,青无师自通地迈步,走出这间狭窄的监牢。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去,那些轻飘飘的纸币正在那双苍老的手中被点数,那个男人像一个真正成功的商人,为谈成这桩生意而狂喜,甚至佝偻的身躯都因施舍般的钱财而重新焕发了活力,他兴致勃勃地清点自己的财产,为再上赌桌后预想中的翻盘而面色红润。青不再看,他呼吸的频率稳定,跟随西装男子走下老旧的楼梯。
西装男子停靠在路边的车辆内部和它的外表一样低调,青半垂着眼睛坐在后座,迅速地计量着后座和前座的距离,他没有系上安全带,呼吸间弥漫着皮革和车厢中刻意喷洒的香水味道,香气十分浓郁,不知在遮掩什么。
他注意到那个跟在西装男子背后的男人并没有下楼,而前者也没有要等待的意思,他按下手刹,引擎启动,贴着墙根驶出狭小的巷口。
随着车轮碾过枯败植物残存的根系,青不动声色地微微抬起头,注意着车外景色的变化。这条光线向来不充足的小巷就像一条崎岖的隧道,发动机沉闷的轰鸣能够轻易撞上两边的墙壁,寥落而死寂的气氛具象化地存在着,他漠然地看着熟悉的砖墙从车窗之外飞速退去,如一丛陈旧的、被污染的海浪。
然而一个突然的瞬间划过,他的眼睛倏忽被新鲜的亮色充盈,腐朽的海浪在眨眼间被抛却在他身后,骤然开朗的天幕下,青看见透明如水晶般的玻璃窗、排列整齐的地砖、干净的墙面,还有久违的阳光。
这使他呼吸略有些急促,不自觉地拽住衬衣边沿,目光移向车内后视镜,西装男子依然戴着墨镜和耳麦,青看不清他的表情,方向盘被他沉默地把握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青注意到他们似乎已远离城镇,这似乎不是他模糊记忆中的通路。
于是他微微支起身体,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西装男子回应:“去见一位大人物。”
青语气冷静:“大人物?这也包含在付给我父亲的资金里吗?”
听到这个问句,西装男子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资金’?不,你父亲什么都得不到。”
青联想到那个没有上车的男人。
“什么都得不到——是什么意思?”
但西装男子已经闭上嘴,不再回应他。青脊背挺直,又若有所思地弯下一点,他似乎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后的发带,那头白色的长发没有如往常一般披散,在今早被他牢固地束了起来,青眼帘低垂,遮住些微骤缩的瞳孔,呼吸仍旧平稳,只有他能听到自己唐突的心跳声。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为背叛而残疾,如今因为同样的理由,或许那个出卖儿子的家伙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竟有些如释重负,但很快他又将情绪从遥远的“家”中撕扯回来,竭力抑制颤抖的指尖在衬衫衣角寻找那个前夜里被父亲亲自缝进去的一块硬物。那赌徒让他拿好这个,他说:“会有人隐秘地联系你……到时候,就交给他们。”
他原来不清楚这是什么,现在,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在事实意义上,他已经成为了他父亲的共犯。十年前他父亲就以年幼的他为幌子窃取过“家族”的情报未遂,现在,此人又想故技重施:而且赚两份钱。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恐怕“家族”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这次他们不想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了。他们要直接灭口。
青呼出一口气,他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硬块。
他本就准备破坏父亲的盘算,而今更是孤注一掷,他沉下手腕,摩挲着藏匿的片状物,它很薄,很轻,且非常小巧,极不容易令人发现,正包裹在不算柔软的布料里,青的食指和拇指按住它,从车内后视镜看去,就好像他一直在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边。而实际上,他只是静静地、心无旁骛地施力,就好像把心中暂存的一点恐惧和愤恨都凝固在这两截指节,把那片精密的小东西慢慢地、慢慢地摁成两段,使它变成废品。
他的心跳也随之平稳。
半晌,天色逐渐转暗,西装男子状若无意地瞥了眼后座的人,从下午简短的对话开始,这个男孩就一直保持着低迷的状态,此刻他的手指还在不安地交错,身体随着车的行走晃晃荡荡,尚且不知道自己就要走到人生的终点。不,或许不是不知道,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更大的可能,是他还在自欺欺人。
可惜天降英雄的电影已经过时了,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情节。西装男子如此想到,并不为此感到惋惜,他减缓车速,一只手伸进身前的储物箱。
在他错眼的刹那,一直垂头不语的青猛然暴起,他削薄的肌肉爆发出在所有人预料之外的可怕力道,右手死死钳住西装男子的肩膀,后者青筋暴起,一时竟挣脱不开,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碎玻璃猝然朝西装男子的颈侧扎去,他余光只能看见一缕细长的亮色,假如尖锐的部分扎得够准,他的动脉血就会像喷泉一样倒灌进封闭的车厢,届时浓郁的香水味也无法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此地将成为一片血湖。
濒死时刻,西装男子低吼一声奋力向前扑去,玻璃碎片扎歪了,狠狠嵌进皮质的座椅,但他系了安全带,强大的拉力令他被转瞬扯回原位,青屏气凝神,此刻他前所未有地专注且冷静,西装男子快速向后仰倒的意外事件在他的异瞳中成为格外迟缓的慢动作。
在昏暗天空即将炸响巨雷的轰鸣时,他看见自己的手腕在声音到达的前一秒灵活地翻转,玻璃尖锐地向右移动一个微妙的角度,座椅因此发出轻微的撕裂声,西装男子的体重成为杀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先是感到头部撞击上座椅的眩晕,随之而来的是过于冰凉的颈部,他感觉那里被灌上了一块碎冰,他想伸手去摸,但四肢乏力,他想要开口说话,被扎烂的喉咙只能伴随着血沫发出“嗬嗬”的异动,正当此时,惊雷迅猛乍破,将他最后一句没能说出口的咒骂淹没在因惊惧而扩散的瞳孔中,那把袖珍消音手枪滑落到他的皮鞋边,被青捡起来,代替旧屋的玻璃碎片绑在小腿边。
这个经验丰富的打手没有捆住自己的手,也没有搜自己的身。当时他尚且不知道,对于他来说,这将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青因过度屏息而头脑发昏片刻,他动作剧烈地呼吸几下,几乎呛咳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车辆失去了驾驶人,正一往无前地朝前方的树木疯闯。
不巧,青没学过行车方面的知识,也没有为此而死的想法,时间不允许他犹豫,他再也无暇顾及手上新鲜的血迹,果断拉开车门,直接扑入疯狂的大雨中。
这时,他才得以从高度紧绷的耳鸣中重新获得听觉,并且最先感知到的是——下雨了。
大雨以倾盆的姿态将郊外的土地变得湿腻柔软,即便如此,青仍感觉自己因略快的车速而断了几根骨头,但疼痛此时微不足道,他突然想起西装男子头上戴着的耳麦,他不确定那个小设备是否还在运作,冷汗和着雨水一起打湿他的身体,毋庸置疑的,他必须马上离开。
他隐约能听见车辆兜头撞上重物而爆破的声音,但他不能也不想回头直面那差点连他也啃食掉的火光,可他的年纪和资历却联合起来阻碍他的脚步,站在陌生的郊外,在这样一个阴雨天,他竟然失去了逃脱的方向。
乌云罩顶,青就像一只毛色凌乱的幼犬,本能地朝向相反的方向,骨折的关节处在喋喋不休地哀鸣,他捂住作痛的腹部拔足狂奔,泥泞的土地几次三番使他差点摔倒,他喘着气,求生的意志全然大过求死,雨水打湿他的额发,和失血一起模糊他的视线,他眼前低上一个色度、再低上一个色度,模糊的前路中,明亮的光线忽然如幻觉般出现,直直刺中他的眼睛,青短暂地失去视力,再一次跌倒在地。
眩晕和刺痛裹着他的身躯,但他又一次仰起头,试图看清面前的事物。
这次,车灯前静立的人终于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他身形高而具有压迫感,哪怕一言不发,也足以令人不由自主地低头肃穆,静听指示,有两个人为他撑伞,临时制造出一个连一滴水花都无法溅入的堡垒。
青只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这意味着他还活着,生死之线,他却走神地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较之风雪更为凌冽,又比檀木香厚重两分,他分不清——那股浅淡的血气究竟是来源于自己,还是那个一眼就足以与众不同的——
伞面上移。
青看到一双血红的、带有一丝趣味的眼睛。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于是他感到血液激烈地震颤起来,磅礴的雨幕下,他无比清晰地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并生平第一次为此感到惊异。
仿佛焕发生机。
纡尊降贵亲临现场的少爷只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就转而坐回车里,车门合上前,青听见他说:“这就是老爷子说的人?”
指向青额间的三把枪移开。
“有意思。”他一锤定音,“带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