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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煤渣 ...

  •   汪远愤怒到了极点,明明尽在掌握的事情,明明轻而易举的事情,竟全都被打乱了,他已经料到意外生出的枝节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却只能坐等着被逮捕,何其窝囊,何其屈辱。自己作为董江眼下最趁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董江断然不会轻易舍弃,毕竟……一笔新的买卖才刚刚开始……他和董江早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想及此处,汪远眸子微微眯起,竟显出一丝了然神色,总之,若不是这个狗女人莫名生事,他汪远断不至于陷入这样窘迫的局面。原本只要汪远安安静静躲过这阵子,等董江那边处理好,这事多半会不了了之,就算被抓到顶多是接受盘查,只要咬死提前串好的口供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只要董江还在,还轮不到他来倒霉,可偏偏齐鸿主动报了警,一但引起上面重视,那可就不好说了……他看着眼前仅堪堪与他腰部平齐的少年,明明与他那么相似的一双眼睛,却满是愤恨瞪视着他。这眼神自然对汪远没有任何威慑力,既不觉得可笑,更不会有半分愧疚,只是无感而已。
      “小汪谊,胆子好大啊。”汪远夸张的用一种鼓励幼童的口吻,但他何时真的用过这样的语气鼓励过一个正尝试探索世界的孩子呢?
      汪远接下来语气骤地一冷,“可惜爸爸还是不会夸你,也不想再看到你,和你妈妈一样,让人作呕。”随即,眼里没了戏谑,硕大的拳头猛然砸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野兽之所以是野兽,正在于其无法被驯服的自然本性,即使被逼到绝境,要指望它会痛苦,会反思,会哀怨吗?此时的汪远,就如同一只即将被逮捕的兽,而他唯一要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在失去自由前尽情析出他的凶猛与残忍。汪远的一生都是任由血气肆意作祟,即使如此境况,他也绝不会先权衡一番。
      如果此时再伤人,面对警察要如何交代?如何量刑?如果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将此事伪装成是正常夫妻吵架,糊弄过去的几率又有多大?可惜,这些问题都不会在汪远心里滞涩半分。
      若人类都能懂得依靠节制与理性生存,世上哪里还会有罪,又怎会有——□□的诞生。
      汪谊不躲,看似铁了心要迎那一拳,并非因为他有多勇敢,而是被错乱感滞住了浑身血液,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呆愣愣的仰着头,眼看那拳头就要压到他门面,拳头的背景,是一张狰狞好似伪人的男面,背景一动不动,拳影迅速扩大,多么经典的希区柯克镜头,他想。
      此时衣角被后方人一拉,失去重心的汪谊向后倾倒,摔进了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齐鸿将汪谊抱进怀里,翻过身用身躯护在身下,这次对着汪远,她却是如汪谊一般的反应,一般沉默无言。无论她还是他们,都知道乞求汪远住手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午后,室内原本充足的光线逐渐散去,供台上,香还燃着,满室馥郁芳香,缕缕烟丝袅袅升腾,飘散,似乎也在沉静的,配合着室内一家三口正上演的一出默剧。
      空气里,发颤的吐息,拳头咂在身上衣物的焖响,金属纽扣与地面的摩擦磕碰,唯独,久久没有人语。
      无法动作的汪谊觉得颅内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竟觉得有点无聊,此刻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永恒行走在时间线上的人之所以突然意识到时间的难捱,多是对还未来到的一个节点有了过分的期待,汪谊在期待什么呢?他曾经也经历过一些看似毫无抓手的困难事情,但糊里糊涂的,那些事情最后也都轻而易举成了过往废弃的残片,而现在,他还是第一次有了从时间中抽离出来的感觉,第一次,有了对时间流逝这件事本身的意识,他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视角,自己正像一个二维世界里缓慢蠕动的蛆虫,茫然的从一点顺着那条线开始爬行,不知道自己会去到怎样一个地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到达那个不知怎样的地点,这些思考全然无效,因为他,正是平面里千亿个被戏弄的主人公之一,而他,只要专注于等待本身带来的焦灼,便足够了,从心脏开始,焦灼着,焦灼着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把他烤干了,他咽了咽口水,唾液却像刀子一样刮擦过他的喉咙。他又转头盯着那与他们一样无言的铜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正开始对超越者有了期待。但他不想贸然去定义那个存在,他是金的?银的?铜的?男人还是女人?耶稣还是佛陀?好像这些定义,都不足以描述他的神性。
      突然觉得身上一轻,回头看去,是汪远将齐鸿拎起按在了供台边沿,二人动作间将香炉打翻在地,宁静最终还是被打破,“咚——”,香炉滚了几圈停在汪谊脸侧,烟灰四溅,迷迷蒙蒙扑在汪谊脸上,进入眼睛里,又涩又痛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挣扎爬起身,顾不得抹擦去脸上的烟灰,因为此时的汪远正双手捏着齐鸿纤细的脖颈,手上青筋凸现,显然是存了杀意,齐鸿脸色由苍白逐渐青紫,往日莹润的美目此时向上翻去,漏出一点眼白,再无风情,唯余狰狞与凄厉,汪谊模糊中触及汪远的臂膀,沿着胳膊一路摸到手腕,他用力想去掰开汪远的手,却纹丝不动,这感觉,要比拧不开一个焊死的瓶盖难受得太多,他从身后抱住汪远,张口咬了上去,牙齿陷入皮肤,
      “死崽子!”汪远痛呼一声,耸动肩膀想将其甩开,却也无效,甚至觉得那牙齿似乎愈发深入皮肉,他不得已松开早就软做一滩的齐鸿,空出的一只手想从后肘击汪谊,却发现角度原因并不吃劲,他向供台上摸索,想要寻觅一件助他行凶的器具,摸来摸去,金属材质的香炉原本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已经掉落在地,并不方便捡取,那么剩下的就是……
      汪谊双目赤红,整个上半身脏兮兮的,唯有眼角的两行泪痕,透出灰黑下面一层洁净的底色,他眼睛痛得再也无法聚焦,模糊中眼前被逐渐扩大的白色光晕所占据,最后看见的,是汪远抄起关公铜像向他门面咂来,但他没什么需要再担心的了,因为母亲已然昏厥在一旁,或许已经窒息而亡,再也不必豁出性命来保护他,汪谊很放心,果然汪远此生与信仰毫无关联,前一刻还故作虔诚祭拜的神明,此时,神明亦可作为手中杀人的凶器,汪谊安心的想着,眼前白色光晕越发扩散,最后浸在那光晕中的,是一只修长年轻的手,攥住汪远即将下落的右臂……
      这一刻的汪谊无比虔诚,熬过了时间,他的超越者终于还是降临,为他这段迷茫的活动,画上了一个标点,他努力眨眼,急迫的想要看清他的样子,但视线被动下移,汪谊晕厥前最后记住的,是似乎快要包不住腿部健硕肌肉的,一条不合身的旧牛仔裤……
      那天之前的小洋楼内里还如同外表一般富丽奢华,时不时有轻快琴声袅袅传出,警察的到来拆穿了一切美好华丽的粉饰,他们从身后钳住汪远按跪在地上,等汪远再站起转身时,身后多了一副银亮亮的手铐。
      汪谊的印象中,警察出现带走父亲,带走母亲的柔情,一并带走了这个家曾带给他的一切骄傲,他自然知道警察代表正道,代表光明,他不恨。曾经的齐鸿给了他世上最好的爱,他不恨。如汪远所说,他一开始就未曾给予任何承诺,他的恶劣贯穿始终,毫无隐瞒,他好像也没什么理由恨,可心里那无端生起又无法压制的最尖酸刻薄的诅咒,又要指向谁呢?曾经引以为傲小心呵护起来的珍宝,最后发现是煤渣,还是惨了矸石的那种。
      就从那天起,小洋楼里就再没琴声传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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