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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孟婆汤 ...

  •   第一章.孟婆汤 ——花落情未定
      幽幽黄泉黑路上开着紫色的朝颜花,瓣小蕊长,被哭声般的晦色罡风一吹,便瑟瑟地抖一阵,煞是可怜。

      从雾气最浓处撞出一条细长的影子,似是慌不择路,兜头便踩在一朵朝颜花上,花瓣急颤,蕊丝暴涨,霎时将那影子裹附其间,随之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正这时,从来路又慌三火四跑来个大头小个子的,停在异变的朝颜花前,左右瞅了瞅,跺足大急,声音还带着奶气,“吐出来吐出来!”

      花瓣由浅紫变作酱紫,仿佛吞咽时噎着般的颜色,蕊丝急颤,终于忍不住将方才咽下之物吐将了出来。

      纤瘦单薄的白衣女魂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滑液,伏在地上切切急喘,半晌才缓过神来,她抬起头,见来者个头小小,仿佛只有人间四五岁孩童的身量,穿着窄袖绿衣裳,脸上却戴了个极大的牛头面具,铜铃眼,天鼻串金环,血灿灿的阔口,手里提着盏滴溜乱转的三角灯,正叉腰站在花前训斥,“修行修行,就是要心怀苍生,虽你长在冥司,所见多为死物,却正是历练的真意。”边说边提灯敲打花瓣,女魂这才看清,原来那灯是却是只硕大的三角眼珠,仁多瞳小,布满红丝,点点发出惨碧的微光,她强忍住恐惧,撑起身子,屏声静气向后挪动,灯芯蓦然跳动,眼珠转了过来,恶意地盯住了她。

      “就是你吧,”牛头小鬼回过脸,“癸班引路的哥哥方才清点魂数,说漏了一条,就是姐姐吧。”

      女魂强自镇定,看一眼那狰狞的牛头面具,心内慌乱,“我知道,你是鬼。”

      个头小小的牛头鬼提着眼珠灯兴冲冲跑来,很热心地伸手扶住女魂,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骄傲地道,“大人派我来巡路,这里极不好走,碰碰就要迷了,若逞强瞎闯,误入当中八殿地狱可是要受苦的,姐姐既能到此,想必已经过了秦广鬼殿,得了判词了吧。”

      女魂低头不语,眼中蒙蒙一片,她想起方才在森广大殿上,立于高阶上的白面神人指着自己道:“常州申王氏,二十岁夭亡,还清前世业报,功过两平,无恶,过中八殿,直入轮转门往生,下世为男,可得寿终。”

      原来自己还是死了呀,她定定地瞅着自己透明的手掌,有些茫然。

      伤处已无痛感,只有二十载的一生化作了短短的判词,轻薄到仿佛随风即逝,然而心中执念却压得此身愈来愈沉重。
      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还是得偿所愿了呢。

      “姐姐,很疼么?”牛头小鬼蹲下来看她,鬼眼灯凑到近前乱转,发出“筚拨”声响,她一惊,仍不敢正视眼前的牛毛乱飞的鬼脸,只得挣扎着直起身。

      天边传来凄切鸟鸣,翅膀风影扑面,似有巨物掠空。

      牛头小鬼凝神听得一阵,“哦”了一声,“姐姐,轮转门已开,我们快走吧,误了时辰,平白累你后世娘亲受难产之苦。”

      女魂无法,只得跟着它走。

      路途细且崎岖,绿衣小鬼引灯走在前,白裳女魂跟在后,只要她稍有犹豫,前方的鬼眼便狠狠剜来。

      “姐姐,你看那里,”她随之望去,只见正西远远的地方有一高台,上竖着四面八角犹如峭壁的百围玉镜,镜身剔透,面东,鸟影疾速,幢幢环绕。

      “那便是桃止山孽镜台了。”小鬼道,“孽镜台前无好人,见镜拜拜。”说着合掌作揖,口中念念,“镜前自见心之险,方知黄金万两带不来,爱恨嗔痴皆为空。”

      “爱恨嗔痴皆为空。”她下意识跟着它念,白衣霎时一红。

      “姐姐,快走吧。”它牵她的袖角,仍是向东,急走一阵,路渐平坦,前又有一高台,形制殊为奇诡,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登台路只一石级小道,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台上哭声凄切万分,月也摇晃,人也彷徨。

      牛头小鬼刹住脚步道:“呀,竟到望乡台了。”

      她闻言一顿,小鬼已转过头来,“姐姐,若是挂念阳世亲族,倒可上台望一望,不过最多只一炷香,我在前头等你。”

      女魂立住不动,微微颤抖,抬头望百尺高台,刀山剑树映着红色月光,所见所念,皆是切切心结,望乡情怯!望乡情怯!若是再见他,他若伤心,他若不伤心,自己又当如何。

      牛头小鬼以为她怕,好言相劝,“姐姐,不怕的,这道很好走,你看着高,其实几步就到,你只需朝东瞅,想谁就能见着谁,上头虽还有其他魂,却都是无恶业的,你们各自哭各自,这里离各门各殿那些坏脾气的哥哥们都远,就算哭得稍稍大声也不打紧。”说完就要走,却被紧紧拉住。

      小鬼有些疑惑。

      女魂切切道:“我……我不上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鬼眼灯呼噜噜转了好几圈,牛头小鬼张着血盆大嘴看了她好半晌,忽而嘎嘎笑起来,“还是姐姐想得通透,是底是底,没什么好看底。”它显得有些喜滋滋,引女魂绕过望乡台,眼前豁然开朗,可见一条黑色的河流,鼻端隐隐传来浓郁酒香。

      这河水虽黝黑黝黑的,却显得澈亮,其流势甚缓,无浪,岸边生着古朴老树,无叶,枝桠垂地,树下有矮棚,棚前坐着白发婆婆。

      牛头小鬼甩着灯跑过去,“婆婆,行路渴了,来一碗汤。”

      白发鬼婆由着小鬼在身边跑跑跳跳,转身从老树上择下一枝,微晃,丫便成勺,然后在河水里淘了片刻,举起,向着女魂。

      小鬼叫道:“姐姐,这汤极好,快喝了吧。”

      女魂后退半步。

      鬼眼灯又开始转起来。

      小鬼又叫了一声,“姐姐?”

      女魂勉强笑道:“还是该望一望乡,终究也算活过一场。”回身就往来路上闯,谁想哪里还能见到高台,只一片茫茫白雾。

      小鬼捧着汤勺急急追来,“姐姐,望乡台只得登一次,前尘往事,再难回返。”

      前尘往事,再难回返,心中那人,也永难相见。

      女魂抬头看着血红色的月光,流泪大恸,就算此身腐朽,又怎舍得放手。

      “姐姐,还是喝汤吧,喝了后过轮转门能舒服些。”

      她后退,心里知道,这便是孟婆汤了,饮过孟婆汤,万事皆忘,她绝不喝,纵然戳心戳肺,她也想一直记着他。

      牛头小鬼有些恼了,为何都不愿意喝汤,大人的汤虽然劲头厚了点,功效却是极佳,轮转门不易过,有这汤护魂才能顺产,偏偏许多魂都不愿意喝,真正纳闷,“姐姐,一生一命一口汤……”它还想再劝她,话还未尽,女魂已向西冲逃。

      脚步一动,黑色的汤便起了波澜,原本平坦的小路上霎时生出钩刀,细白的魂体被生生钉在原地。

      女魂惊痛,全身逐渐染红,仿佛有血水从胸中流出。

      牛头小鬼也吃了一惊,端着汤有些不知所措,腕上挂着的鬼眼灯转动渐急,黑色罡风乍起,似有物要破出,牵得小鬼连声叫道:“吁!吁!”

      钩刀仍在长出层层密密的倒钩,白衣女魂已被染成血红色,眼中隐隐现出厉色。

      牛头小鬼强自拽着咆哮的鬼眼灯,“姐姐,就喝了汤吧。”

      女魂咬牙,不顾刀尖锐利,挣扎着仍要逃开。

      小鬼情知不喝干汤,刀是不退的,再拖延下去,魂体脆弱,恐怕玉石俱焚,当时也顾不得其他,掀开牛头面具掼在一旁,捧着勺子咕咚咕咚自己将汤喝了下去。

      钩刀阵应声而退,女魂扑出,白衣尽赤。

      鬼眼灯黑光暴涨,眼球裂开,黑气窜升而起,环绕如龙型,将着绿裳的小鬼护在其间,隐约中,只见那原是个模样清秀讨喜的小童,仔细地梳着双丫髻,露出圆耳垂,眼大唇儿小,煞是可爱,许是喝得急了,正捂着嘴打嗝。

      女魂茫然地看着,血水混着煞意从胸口处破的大洞中流出,激得小鬼周身黑气转动愈急。

      这样下去怕真会成为厉鬼,小鬼发急,无奈刚喝下去的汤开始冲脑,浑身绵绵怎么也使不上劲,正僵持间,突然从西方烧来一团烈火,前刻尚在天尽处,倏忽眉目已来,悉皆飞动。

      火呈明黄色,焰高三丈,内有一虬鬓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面色如铁,身着血锈色官袍,无带,敞着胸,露出一溜褐色长毛,左肩上栖着支支乱叫的小蝙蝠,手上还提了燕翅圆顶冠。

      虬须敞胸壮汉抱着膀子立定,有些意兴阑珊地啧了声,“闻着厉鬼之气,老子赶过来瞅瞅,没想到却是癸班走失的散魂。”说这话间,肩上蝙蝠已振翅欲起,却被壮汉一把揪住拖回,“急什么,癸班那帮厮着实讨厌,老子不管他们闲事。”

      绿衣小童着急,大着舌头叫了声:“终葵大叔!”

      壮汉这才转头,“哟,这不是,”正待亲热寒暄一番,女魂已趁乱寻路而逃。

      远远只听见小童奶声奶气的哀哀叫声,还有一把子铜锣巨嗓:“怕什么!就算上头大爷们怪罪下来,也是癸班纵魂成鬼,吃不了兜着走的是那帮子蠢蛋,干老子甚事!话说你喝了什么,怎么这么香,不要小家子气,给叔叔也尝尝。”

      …… ……

      语声渐远声渐悄,脚步踉跄,拖出一地血红,心口处的窟窿越来越大,女魂停下喘息,只觉惶然。

      她已经成鬼了么?

      她难道不是一直就是个鬼?

      是不是成了鬼就可以回去了?

      他会不会怕她?

      心事越来越沉,扯裂伤口,终至疼痛难行。

      远远的地方仍竖着千仞照孽镜,白晃晃的镜面映着层层鸟影,传说孽镜台立于桃止山,山后就是鬼门关,她强忍剧痛,向那里奔去。

      路只有一条,进愈深,行道处愈窄,又有酒香飘来,河水荡起拍岸,一波又一波。

      女魂警觉,停下脚步。

      面前是间小小的瓦房,竹栏后,一眼便能望过小院。

      院子里种五彩花,角落里随意堆放着一众竹制泥捏的小物什,有马骑、偶人、瓦狗等等,最外面竟还立着个尺八高的兔儿爷。

      这兔儿爷做得极巧,面上画了威风的大花脸,披盔戴甲,背插全旗,听见动静,竟将兔脸转过来,眼珠一瞪,大过门棒槌子鼓尖嗓:“啊呔,天到这般时分才知回来!”

      女魂大骇,还没来得及逃,就听“吱呀呀”一声,瓦房月门已向外推开。

      先探脸出来的是个高冠云袖的男子,极清俊的面孔,声音淡淡的,似有仙气缭绕,“老万,原是找你的。”便拂袖转了回去。

      门完全打开,那人便走了出来。

      女魂直愣愣地瞅着,原还是陌生平凡的五官,一眼一眼望过去,竟渐渐变成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样子。

      束发单髻一丝不乱,露出宽广额头,长眼,略显秀气的鼻梁,薄唇,负手立在原地,爱穿宣纸黄的袍子,腰带惯打反折单结,结扣上还垂着只造型可笑的滚边挂穗——她熬了好几夜才勉强成型,原是打算做成同心的,不想却糊成这等团团形状,实在没脸拿出来,就一直藏在枕头芯里。

      “申红选!”女魂捂住嘴,蓦然发现满手血湿,这才想起自己已入地府,申红选又怎么可能在这里。

      男子瞅着她,皱了皱眉,半晌后说一句,“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女魂心生警惕,但被那眼儿一瞄,不知怎底,疑惑就淡了,那本就是申红选呀,她心尖子上的申红选,她的冤家克星杀千刀的迷魂药,这样想着,脚步不自觉便跟了进去。

      屋内陈设一如昨日,桌椅都是素色,一应用具更是擦得片尘不染,申红选本就与她不同,为人喜静,又爱干净,刚成亲那会儿,她镇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马虎性子不入他眼,随时会被丢出他的屋子,于是趁他不在便卖力打扫,每换得他注目一瞥就能高兴许久,可是如今怎么弄得这样脏?她慌乱地瞪着自己一身血污,忙向后腰处擦拭,谁想触手更是粘腻,血腥扑鼻。
      她恍惚眨眼,是了是了!她已经死了呀,一刀入胸,死得透透的,那么申红选呢?他的功夫与她伯仲,仇家如此凶狠,他可曾幸免?

      “申红选!”她切切又带点怯怯地望着他,男子负手立在那里,袍子上没有一丝污迹,脸色仍如往常般莫测,看不出高兴,却又不像生气了,“申红选,你的那些个对头都好厉害,幸好我先替你赴了约,李少狐专使阴招,柏龄王剑号称剑仙,竟然不耍剑,而是用短刀,我实在没想到,所以才着了道啦。”

      记忆很清晰,而且越来越清晰,仿佛就是上一刻事,她偷了他的印信,先他一步赶到武陵坟场赴决斗死约,她打得很好,应变也属机智,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接着就是那自称使剑的坏蛋从难以置信的角度递插过来的那一刀。

      女魂悚然一惊,下意识低头瞅自己的胸口。

      没有伤口,也没有血,白色的魂体里只零星夹杂着红丝,心头沉重钝痛之感陡然轻了许多,继而脑中浑浑,方才还清晰的险恶记忆已淡成背景,真就如同别人的故事一般。

      再抬头,仍是申红选,仍是那样的不着边际让人摸不着心思的神情,他坐下,倒了一杯茶。

      茶汤的颜色很淡,是他惯喝的丹霞山白羽,她一直偷偷在练泡好这种茶的法子,知道白茶叶陈则香,所以每次都很辛苦地从沉茶皿底部挖来泡,却多是冲出满碗的碎渣渣。

      她就这样眼睁睁瞅着申红选慢条斯理喝完一杯茶,恍惚想起,初见他时,他也是如此,一个人坐在有些昏暗的路边小棚里,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宣纸黄的袍子就像晕开的月牙边,照着灰蒙蒙的桌子椅子,也照进她的眼睛里。

      “喝不喝?”他突然道,承着方才用过的小杯推过来。

      女魂有些忡怔,又有些受宠若惊,忙忙接过杯子来握在手中,见碧青的叶子悬竖在杯面,汤色透彻,袅袅茶香顺着脖颈绕上来,闻之怡然催人醉。

      她将杯递到唇边,忽而想起什么,又悄悄转腕,将杯沿移过寸分,只有这处透着微微的水润之气,她红着脸凑上去,茶还没入口,眼梢锋却见申红选正专注地望着自己,立时大窘,心一慌,手中不察,便将骨瓷小杯跌落在了地上。

      茶汤散出,一下子沁入地下,“卜”得起了阵小小的薄烟。

      那厢,申红选叹了口气。

      他总是这样对着她叹气,百般无奈。

      女魂急急解释:“没!没想糟蹋你的好茶叶,申红选,我知道你怎么想,这是你表妹从丹霞山特地给你捎来的上好白羽,你一直很宝爱,可我真不是嫉妒表妹才故意坏她的物什,她是个好姑娘,长得美,气量也大,每次我与她作对都是我的不对,不过我心里是明白的,表妹并不待见我,她喜爱你,我耍手段,从她那里硬抢了你来,她厌我恨我也是应当,若是你也喜爱她,我……我可以……”

      申红选突然打断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什么表妹?你真糊涂。”

      女魂定住。

      什么表妹?

      谁的表妹?

      谁糊涂?

      她糊涂么?本没有什么表妹,为什么要提表妹?

      是了是了,定是她糊涂了,申红选总是斥她糊涂,做什么都大马金刀一冲到底,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平白就要给他惹麻烦,但她也有长处啊,她武功好,记性也好,心头的那点东西是万死都不会忘的。

      “申红选!”

      申红选望定她,“谁是申红选?”

      女魂奇道:“申红选,你怎么啦?”

      “申红选是谁?”

      “申红选就是申红选啊,不太爱说话,一旦说话却总是拐弯抹角教人不明白,很少见他练功,可能功夫也不怎么好吧,我总是摸不透他的心思……”

      “你是谁?”

      “我?”女魂皱眉,有些茫然地张着嘴,魂体已渐透明,重量一点一点减淡消逝,恍如在世的痕迹。

      她是谁?她在这儿做什么呢?

      “申红选是谁?”

      女魂本在苦恼地思索着自己,听得人问申红选,马上把烦恼忘了,又高兴起来,兴冲冲接道:“申红选其实很挑食,当然,也很挑衣服,本来以为他穷,才四季都穿一色衣裳,后来才发现,一模一样的袍子,他竟做了整柜,真正好笑。”她说着说着,身已轻得离了地,却兀自没有发觉,“到了成亲的时候,申红选还问旁人,能不能不穿红袍,能不能不带红花,他生气时和别人也不一样,左边的眉毛会比右边的翘一点,还有更奇怪的,申红选这个人哦,竟然不会讲梦话!我一直不相信,撑着守了整一个月不睡听着,真的不讲……”

      从口中述出的绵绵回忆,先是如同一串清脆哨音,止后回声渐响,慢慢变作急鼓,鼓点轰鸣,仿佛万马奔腾万矛射至,直到近前,醍醐灌顶,焰火绚烂后,风吹人已散。

      魂体如秋花般萎落,未曾及地便融成一朵小小的蓓蕾,胎灵裹附其中,放出柔白的微光,像一蓬初雪。

      屋内陈设已变,只是个小小的堂屋,圆形桌子,滚圆的椅子,窗上支着竹帘,玄衣男子站在窗前,黄泉大道冷飕飕潮嗒嗒湿淋淋灰蒙蒙的风儿一吹,单髻散开,发垂及腰。

      他伸出手,一挑小指,将胎灵弹出窗外。

      “癸班。”

      窗外立刻就有书生打扮的灰袍青年毕恭毕敬抄过,将胎灵装在袖子里,拢袖作礼,声音有些惶恐,“打扰君上,癸班引路万死。”

      玄衣男子望了片刻,淡淡嗯了声。

      灰袍青年如蒙大赦,霎时化风而去。

      玄衣男子仍立在窗前,望着院外的小路,平淡无奇的五官,没有特别的表情。

      “走了?”屋里忽然有人说话,帘一挑,从内室走出来高冠云袖的男子,与其说长得俊俏,不如说是仙气缭绕,让人见着就生肃穆求道之心,“这魂真正有趣,在你面前,极少能撑那么久的。”

      玄衣男子没有作声。

      屋内静悄悄的,等了片刻,还是那高冠男子清雅淡泊的声音,“老万,我刚刚算了算,她倒真是个糊涂的,心里念念不肯忘的那什么红的,其实根本不是她想的性子,她虽不造恶业,身后却会引起血雨腥风,那什么红的若死,必是要入中八殿,不是仵官儿的血池就是卞城的大叫唤,就算转生也是入羽类,朝生暮死,哈哈,真到那日,千万记得唤我来瞅热闹。”

      屋内还是静悄悄。

      云袖垂地,每走一步,便生莲香。

      “冥君的病怎么样了?许是又有反复了吧,难怪我家小九这两日不消停,整天价算计着各宫各府驻生的宝贝,弄得怨声载道,嗳老万,你就同我说实话,你也知道,本仙君嘴巴最紧,绝对不会去告诉小九,冥君到底还能活多久?”高冠男子来到圆桌前,瞅着桌上一大一小两个木杯子。

      杯子放得很齐整,亲亲热热地挨着。

      仍是没人搭腔。

      高冠男子宝相庄严地叹口气,“老万,你家小叶子怎么还不回来?”

      窗前的男子终于动了一动,轻轻蹙眉,回身负手,躅躅走了两步,正这时,就听院子里的兔儿爷“光”一声敲锣,“呀呀呔!天到这般时分才知回来!”

      “哦?回来了?”高冠男子一甩袖,风轻云动,眨眼就到门口。

      院子外的小道两旁植着秃树,长长的枝桠直荡入地,就像老婆婆暗淡的发色,小路尽头稍宽处先是起了一道黑气,黑雾渐近,原是一个绿衣小童踉跄着走来,左手臂膊上缠着盏滴溜乱转的眼球灯,右手拖了个硕大的牛头面具。

      小童走两步歪一步,在灰蒙背景映衬下,真就像大风吹起一片绿油油的小叶子,每当走岔了,那眼球灯便“别桀桀”叫着将小童拉回正路,好容易来到院门,高冠仙君缓荡云袖,一阵仙气缭绕过来,熏得小童直打跌,忙立定了揉眼。

      高冠仙君和蔼可亲迎上去,张开仙雾缭绕的怀抱:“小叶子,本仙君找你玩儿来了。”

      小童闻言立刻抬头,朦胧地瞅着前方,眼睛眨眨,像星光闪闪,蓦然咕咕笑起来,丢开手上的牛头面具,啪嗒啪嗒跑着过去,扑入玄衣男子的怀里。

      “孟婆汤大人!”许是醉了,平常胆子小小、行事稳重有分寸的小童此刻非常豪迈地大声打嗝。

      玄衣男子寡淡的五官些微起了变化,眉角略上挑,僵持片刻,终于弯下身,抱起小童。

      小童立刻勾住了他的脖子,将手绕过肩膀捉住他的几缕黑发,“孟婆汤大人,我同你说哦,方才乙班的终葵大叔非要喝汤,婆婆把他吊在树上了……”

      玄衣男子直起身,仍是没有说话,抱着小童穿过小院,转回瓦房内,关上了月牙门。

      “嗳老万!老万!”高冠仙君立刻云飘雾绕地追上去。

      竹林一片,河水一流,树下黑黝黝的黄泉路,静静映着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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