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当时人叫他鬼眼,说他一双眼能看断前世今生,看破善恶孽缘。
“哪有那么神,不过就是个会算命的瞎子。”段陈听了止不住地笑。笑完了轻轻抚上自己遮住双眼的布条,说得半是感慨半是无奈,“一点小伎俩,就能够混个日子。”
“你应该看得见吧?”曾经有人也问他。
“看不见的。你什么时候也信了这些?”他摆摆手,笑得云淡风轻,“说是瞎子,那就是瞎子。”
洛阳街一向是热闹,卖艺的卖身的卖吃食卖胭脂卖的什么都有。所以当段陈在一个卖胭脂的摊子边上坐下来摆摊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只是瞧见他双眼被黑布蒙起,过分沉寂的气质在一众热闹里显得格格不入,才有好事者屏气凝神凑近去看一一这先生,莫非是个瞎子?
“我确实是个瞎子。”好像察觉到了那人的视线猜到了他的想法,段陈微微颔首,肯定了这个尚在心里的猜疑。
那人大骇,不明白他是怎么猜到的。慌忙往后跳开,也不敢再问,赶紧跑走。但算命这件事在这年头也不稀奇,一条街上能找出五个段陈的同行来,又何况算命的往往都是瞎子,也没人太在意他。直到那天药铺掌柜被段陈拦住,段陈好言劝他:“先生,在下劝你一句,冬天的时候记得小心脚下。你命中大劫……”
“你放屁!”掌柜被他拦下,见他是个瞎子先是呸呸了两声甩掉晦气,立刻和段陈当街骂开,拍着他面前的药材箱子气势汹汹,“谁不知道老子大冬天要翻山越岭的去给人家看病。你咒我呢!老子再没能耐还活不过你这个病病歪歪的瞎子神棍?!”
这声音很大,半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这是命,在下只是提醒一下。而且在下只是瞎子,也没有病病歪歪的。”段陈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掌柜被他这么一解释,倒以为他在呛自己,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恶狠狠地瞪着段陈,大有要和其拼命的架势。他学徒被一群人直勾勾地好奇盯着看,只觉得别扭。悄悄扯了几下老板的袖子,小声提醒他:“掌柜的,再耽搁下去要误事啦!”碍着自己还有生意,掌柜的这才勉强按捺下火气离开。
段陈还在那坐着,只是无奈摇了摇头。
数不清的日子就和护城河的水一样流走,等到最后一场雪化干净,人们从离城很远的山根底下,发现了药铺掌柜的尸体。
衙门里的仵作来看了一眼:“摔死的,大概是天黑路滑吧。"
段陈当初说的话和鬼魅一样,不约而同地浮现在每个人心头。
仵作都发话了,这事按理说就该这么结束。可掌柜家里的人缠上了段陈,每天都来他摊子前骂,非说是他害死了人。
不能说没有怀疑他的,但比怀疑更多的,是对这句话居然真应验了的恐惧。人生来就惧怕神仙鬼怪生死轮回,想方设法地要把握住虚无缥缈的命。所以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局面,他们在药铺人家面前同仇敌忾,一起谴责段陈;背后又找段陈算了一遍又一遍,虔诚地屏息静气从他竹筒里抽出一根签。
洛阳街上来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的事,和段陈被坊间起得“鬼眼”这个诨名一起传开。虽然算命的向来都是瞎子,但往往也都是骗子——难得遇见真有些神的,自然引得谁都好奇,都想来看看。
段陈有了些名气,可他依然和以前一样,每天只收十几枚铜板,摇一摇签子,听客人念出来签文再给他解读。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和铸造出来的一样在摊前静静地端坐一天。他从未变过,除了他的名气比以前大了不少。
有人试问他,先生有这般本事,为什么不寻个更好的出路?高门大户里,不是很多人都盼着他这样灵验的人吗?
段陈听得直摇头,他摸上自己蒙眼的布条,平静回答:“因为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
“等他来了,我就知道了。”
最后问来问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往往是问话者小心问他:“……先生真看不见?”
段陈又无奈地笑:“真是个瞎子。”
段陈就在这定下了,他平平常常地过了很多天,度过了很多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日子。直到有一天风和日丽,太阳高高,段陈旁边的小贩懒洋洋,他自己也懒洋洋。这时候有人忽然坐到他面前,在他那张木头箱子上搁下一锭银子。
“听闻先生出口成占,从无谬误,特来试试。”那人这么说。
段陈看着他——如果他没有在眼上蒙布条,那他们现在应该在对视。
“好吧。贵客临门,容我准备准备。”段陈说,然后解下了覆眼的布条,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先生莫不是看得见?围观者好奇凑上来,看清楚后又均倒抽一口冷气,就连那位青年客人也惊得瞪大了眼。
原因无他:和常人黑色的眼不同,段陈眼睛的颜色灿若鎏金。
他竟然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所有人都以为段陈是个瞎子,但从广义上来说,段陈还真不是个瞎子。只要解下蒙眼布,他就能看见。
没有人料到这件事,说不吃惊是假。江悯在看见段陈一双眼之后也着实愣了很久。
他惊讶于那双金色的眼睛和书里说得一模一样。书里说,卜神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能看断这个人的前世今生。拥有这双眼睛的人能脱口定命,甚至不管你先前是什么命格,他说一句话就能将其篡改扭转。
他来之前也听过段陈的名气。宫里能出宫的小宫女太监在僻静角落嘀嘀咕咕地说话,鬼眼段陈的名字就被他听见了。这回出宫碰见,兴致一上来也打算算一卦。他也以为段陈只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或许稍微有些本事。但他未曾想到会看到他的眼睛。
段陈金色的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还没等江悯做出什么反应,那双眼又被蒙起,然后段陈朝着他不咸不淡地讲话:“公子好命格。您是一辈子没什么大灾大难,除了三十岁的时候命中有劫。不过也不严重。您命中有……气。“他隐去了那个字音,手指在桌子上划出“天子“这俩个字。
江悯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盯着段陈看。
他本应该斥责他大逆不道说些蛊惑人心的话,可喉咙就像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震惊地盯着段陈被蒙住的双眼看。
“其实还有点别的东西,不过天道不让说,我也就不说了。”段陈嘴角弯弯,江悯却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慌张。
整个宫里人都知道,江悯是八个皇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母妃生他时难产去世,长得和皇上一点也不像,身边的宫人是别人挑剩的,吃穿是最差的,赏赐是最少的……怎么看,那个位子都和他没有关系。
然而他面前的这个算命先生,有一双卜神的眼睛的算命先生,语气平缓地和他说: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
在他没说之前,江悯根本想都不敢想。
“公子怕什么?这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想也得想。”段陈说得轻巧,敲了两下箱子,“再说了,在下可不信有人不喜欢那个位子——不过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您可以走了。”段陈往外一伸手,示意他自己要送客。
江悯被他这句话扰乱了心神,站起来心不在焉地走出好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段陈还是坐在那,如同一尊坐化的佛。
他回了宫,换下衣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觉得自己现在脑子变成了一摊浆糊,无法思考。他干脆倒在床上,耳边一直回响段陈那句话——“在下可不信有人不喜欢那个位子。”
他不喜欢吗?他只是不敢喜欢。何况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能信吗?就算能信,能信多少?
段陈再次见到江悯是一个突然暴雨的盛夏下午,天阴得像打翻了的砚台。他寻了个屋檐避雨,听着行人步履匆匆地在雨中狂奔。
忽然有马蹄踏碎积水溅起一片水花赶来他面前。驭者翻身下马气都不喘匀地先朝他作揖行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冻得打颤:“先生,劳烦您和我们走一趟,皇,皇上找您。”
段陈看不见,旁边的人可看得清楚。来者十余人,全是皇家侍卫的打扮,腰间别刀,手戴护甲。于是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可是这先生算命本事高超,皇上都知道了?
段陈听他们说完,反倒先反驳:“他现在应该还不是皇上,先生这么说是否有些逾越了?”
领头人摸摸鼻子,自觉失言,慌张道歉:“……对对,先生说的是。”
“走吧。”段陈无意和他讲这些事,往前一步就要走进雨里——“给先生备了轿,先生莫淋湿了。”那人拦住他,给他撑起伞来,小心地护着段陈进了跟在后面的轿子里。正欲离开又被段陈叫住:“冒昧问一句,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来者苦笑:“先生还猜不出来吗?”
“也是。”段陈不再说了,“有劳各位了。”
他们在雨里疾行,不消一会就进了宫门。雨水连成了趟,像条天上倾倒下来的河流过宫里每一个大理石的台阶。疾行人的衣摆上都晕染开了数不清的水渍,衣服上明明暗暗,黏腻的贴在人身上。
段陈没见到江悯,他被那些宫廷侍卫送到了一处偏殿里。不知道江悯从哪给他找了个地方,屋子里的一切闻起来都有一股腐败朽烂的味道。
“皇……燕王殿下现在有事在身,让属下先把您送他寝宫来,殿下应该得一会才能回来。劳先生久等。”
江悯开春的时候,可能是皇上终于记起来了他有这个儿子年满二十二了,祖宗规矩不可违,但是他也没怎么深思熟虑,随便给江悯封了个燕王。封地在北边小小的一块荒芜之地。江悯还没搬出去呢,皇上打猎的时候却从马上跌下来,眼看着就快死了。
段陈点点头:“那我一会得叫他什么?”
“先生您自己揣度吧!你总归是皇上请来的,皇上应该也不会苛责这些小事。”交代完这句话那人便出去了,想来是还有什么要务要办,甚至都没记得改口——江悯现在还不是皇上,这么说是要砍头的。
段陈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听得老旧的门板脆弱吱呀了一声,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几乎慌张地疾步到他面前,弯腰猛然攥住了他的手。他手劲很大,又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停地发抖。段陈没有叫他,哪怕他猜到了这是谁。
“先生。”那人终于张嘴说话,要是段陈能看见他或许会惊讶于江悯现在的样子——他把所有的癫狂兴奋都藏到了眼底,又佯装淡定不在意,“多谢先生指点。”
段陈觉得自己应该给他行个礼,毕竟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可不是燕王江悯,而是当今的皇上。但是江悯拦住了他的动作,猜透了他的心思,提前打断了他:“先生不必多礼!孤还有一事相求——”
段陈没待他说完就点头:“好,我答应皇上。”
江悯也没有太吃惊,他心里早就笃定段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乾坤阴阳俗人命数都被他一双眼看了个彻底,那想必自然知道自己所求何事。所以他只是应声,让段陈等自己的安排。
次日,天大晴。江悯继位,年号怀安,大赦天下。
虽然脾气有些差,但新皇帝基本上还是什么都好。没有老皇帝那么穷兵黩武,没有太子那么荒淫无度,没有三皇子那么自视甚高。他上朝也积极,批折子也仔细,不追求什么物欲享受,不怎么近后宫女色。硬要说缺点的话,就是有些迷信,热衷于求神问卜。而且他怪得很,不信钦天监,也不信国师术士,偏偏就信那位被他从宫外接进来的,街头算命先生。
“你懂什么!”江悯的贴身侍卫一直跟着他,现在也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听了别人乱猜测只是冷笑,“那位可是卜神!他算出来皇上能继位,钦天监那些除了说皇上命硬不详还会说什么?”
于是一个传一个,逐渐大家都知道了皇帝最宠信的那位占卜者原来有一双金色的卜神的眼睛。他出口成占,从无虚言。
段陈确实一直待在宫里,就住在江悯以前的寝宫。旁人只知道他算得准,皇上宠信他,可怎么也见不到他。一是因为碍着江悯,一是因为段陈不怎么出门。理由倒也简单,段陈不良于视自然也不良于行,又不想给别人添乱所以不怎么乱逛。何况乱逛又能做什么呢?这宫里的花红柳绿再热闹,园子里种的花草再名贵他都看不见,万事万物于他都没有什么意思。但日子总得过,所以段陈每天的消遣就是和照料他的宫女太监聊天,在太阳底下给他们讲阴阳八卦,讲五行六爻,讲紫微斗数。
其实也听不太懂的,这玩意玄的很,但大家都没什么事干,就聚一块听了。
江悯刚继位事多,连着快三四个月段陈都没见着他。段陈乐得清闲,反正每过一阵子都有人和他讲江悯最近又干了什么,也不担心自己错过啥。
听说江悯纳妃了,立后了,废了谁又立了谁;听说他开始报复曾经打压过自己的人,找了个由头削他们的官,让一众大臣慌不迭地上折子求他别这样;听说江悯想出兵打北边的外族,抬抬手就封了那个谁当大将军,好些人长跪不起说皇上你别这样,江悯听了烦,让人把他们拖下去关大牢……
“这便是皇上吗?我还没见过他,听起来怪吓人的!”小宫女不解,问段陈。
段陈笑着点头:“是啊,这就是皇上。”
江悯从未变过,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在他命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段陈彼时闲坐在太阳下,曲起手指掐算,突然转头寻声去问那个小宫女:“你想不想见见皇上?”
小宫女一惊:“想就能见到吗?先生你别诓我!”
“能。”段陈说,说得信誓旦旦,“他一会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