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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江水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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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个暖冬,屋里终日熏着暖炉,烤的人浑身犯懒。宋明玉方进来眼尖瞧见博古架上含了苞的水仙,笑语就朗然传入屏风内了:“呀,可算要开花了,我昨日才说呢它要是今年还憋这花不开,我就要动手催了。”
紫鸢上前帮忙拿披风,也笑说:“千万别,看盆花哪里用得着浪费法术啊。”宋明玉放低了声音问宋临江的身体如何,紫鸢指指屋里,“好多了,现在何瑜正试着延缓她身上的毒呢,看情况这一次能活过十八的。”
绕过屏风,榻边何瑜正收针,一边卷自己的针包,一边嘱托平日少思多眠。美人榻上面没动静,病人脸盖了本书,宋明玉上前揭了书才发现她睡得正熟。
宋明玉扭头瞧堂中央的熏炉,看向紫鸢:“怎么又点安神香了?”
紫鸢摇摇头:“没能,自从陆道长问了崔老安神香的副作用就再没让她用了。”
宋临江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几个人也没怎么收拾,结伴去外厅闲聊喝茶,等了许久屋内还没醒来的动静,宋明玉就打算走了。她喝尽了茶,顺嘴问一句:“峨眉呢?宋临江又吩咐她去干什么事了?”
紫鸢回答:“这一世宋娘子没把峨眉接过来啊,明玉找她有什么事吗?”
宋明玉放下茶杯,略有纳闷:“没接来?”
何瑜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可不是,我们也奇怪呢。哎,紫鸢你过几天顺道看看去,可别是行舟又憋啥坏,她每回出手都给咱们搅大麻烦。”
“你这几天要去江南?”宋明玉看向紫鸢。
紫鸢点点头:“陆道长说叫我和哥哥换换,最近京城缺些能打架的人手。唉,京城、江南,哪里都要人呐。”
何瑜翻了个白眼:“可不是,本来醒来的人就不多,这批人里面还出现了叛徒,人手就更拮据了。占星阁也奇怪,他们是激进派,这一周目却没消息了。”
三九四九冰上走。
数着日子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分,齐敏便下了帖子约宋临江去河上滑冰看雪。
以往酷寒时布衣人家不敢出门,河边净是不惧寒冷的富庶人家,吆三喝四牵狗逗鹰,防水防滑的鹿皮靴将河岸白雪踩成黑色的污水。
宋明玉闲得无聊,也去凑个热闹。
马车里烧足了炭,何瑜穿的多,连脱了两件棉衣,还不住拿帕子擦汗,她感叹道:“好热好热,我这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跟你们不一样,我去外头凉快凉快。”
宋明玉是修行人,如今渐渐恢复了法力,寒暑不侵;宋临江虽然正恢复,但是依旧畏冷怕寒,更喜欢暖和的地方。可是喜暖的宋临江开口:“以前这几天都是差不多的冷,用的炭也差不多,今年确实很热。”
何瑜坐在车厢外,不一会儿就敲了敲厢门:“你们看看外面,天热了,出来的人好多,河边人恐怕也多呢。”
宋明玉推开窗子,外头百姓行来过往,路边甚至有个挑扁担卖草编的。何瑜叫停了车夫,问两人去不去看,得了回复后颇有兴致选了两只,一只小雀,一只蚱蜢。
青黄小雀儿从宋明玉手上转到宋临江手上,爪子就结成一根棍子,转圈晃悠悠的在指尖跳。那只蚱蜢最生动,扎的活灵活现,引得孩子们围着看,难怪何瑜选了它。
小雀儿还给了宋明玉,俩姐妹双目相对,直觉相通。宋明玉道:“你也觉得不对劲?”
宋临江摇摇头:“可能是我过于依赖记忆,出现一点偏差我都害怕。”
人多,车马行驶减慢,等到河岸,齐敏已经等了许久了,见到宋临江下来,立刻熟稔叫道:“快来快来,我都准备好滑冰的鞋具了!”
宋明玉跟着宋临江后头钻出马车,冲齐敏招招手,自来熟招呼:“齐敏姐,有我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在岸边看你们。”
齐敏扫了宋临江一眼,见她神色无虞,客气道:“当然准备了,今日宋二妹妹可要玩的尽兴。”她吩咐人赶紧去多取一件鞋具,不一会儿那下人面露难色又回来了,耳语几句,齐敏面色难看,她低声怒叱:“她要你就给她了?”
她声音放低,但由于情绪声音又上扬了。
“怎么了?”
齐敏强打起笑:“没什么,我妹妹……”
身后谈笑阵阵,走来个着绯色斗篷的娘子:“姐姐们大人大量,肯定愿意将滑具让给妹妹耍。妹妹没提前告知,向姐姐们告罪了。”她矫揉造作欠了个四不像的身,紧接着就咯咯笑着起身。
齐敏彻底没了笑,面色阴沉,恨不能将这个人推下水。
齐心乔身边缓缓走近了个鹅黄长裙的娘子,被她甜甜唤一句“张姐姐”,正是张玉黎。
她这么热脸凑上去,张玉黎却是淡淡地,鼻腔嗯了声,扫了在场诸位一眼,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
齐敏暗暗翻了个白眼。
宋明玉右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感,她揉揉眼睛,余光里那个叫张玉黎的正意味深长看向这边。宋临江就在身边,宋明玉厌烦张玉黎不怀好意的眼神,微微错身恰好挡住宋临江。
张玉黎勾起了一丝笑,平平挪开了眼神。
这条河被世家子弟围了边,来玩的人不少,现在马车停了一路,已经有人穿戴整齐准备上冰了。
她们没了鞋具,齐敏连连自责,歉疚道:“本想玩个开心,现在害你们白来一趟。走走,去醉仙居吃茶,我请客,可不能白来一趟。”
宋临江挑眉:“行啊,你说的,我姐妹俩就好好宰宰你这头肥羊。”
齐敏噗嗤一声被逗笑了,大方昂首:“最好的酒菜,最好的房间!”
宋明玉跟宋临江咬耳朵:“姐姐原来还有这一面,你以前都没这样跟我逗趣过呢。”
宋临江斜眼瞧她,也学她低声:“我以前什么样?”
宋明玉仔细想想游尸的样子:“傻傻的,总瞪大眼睛听我讲未来,挺可爱的?”
齐敏走快了两步,被抛弃在前方,此时假嗔道:“好呀,姐妹俩和好了就孤立好朋友了?来来来,也跟我说说悄悄话。”她慢了步伐,和俩姐妹共肩而行。宋临江捂嘴笑,主动伸手牵了齐敏的臂弯,手就不轻不重掐了她的脸蛋:“我们悄悄话还少吗?”
齐敏嘿嘿笑,偏头跟宋明玉说话:“妹妹,过不久还有个姐姐来,叫薛风颐,等给她接风宴那天,咱们狠狠宰宰她去!”
河岸上张玉黎没套鞋具,招小猫小狗似得驱走了齐心乔,慢慢沿着河走,嘴上哼着新学的小曲,伸手一棵树一棵树点过去,心情颇佳。
她抓住冬日柳树枯黑的枝条,柳条绕着指尖,褪去褐色树皮抽出青绿芽。风带柳枝向张玉黎靠拢,她微微笑:“春时将至。”河面突然传来惊叫,冰面破碎,滑冰落水的人霎时闪避不及,求救喊叫声这方压过那方。
薄雪压不住新发的迎春,浪从上游冲下江南。
江南道汛期提前了。
洞庭一带早早惊雷,春雨一日比一日大,春汛冲毁了两岸还没搭建完全的堤坝,洞庭湖淹没数十里村落,很快就累积起数百难民。雨下不停,难民营还在扩大。
马上就要种植春稻的时候,过冬的粮吃的差不多了,碰上天灾,州府衙门都在发愁。尤其是岳朗潭三州,去年青州碰着连年干旱,三州借了不少粮食给青州,现在青州的粮还没还回来。
夹着沙的米粥往下发,勉强才能活人。
江南道人手远远不够,万家连薛怀盛都拉来帮忙。春寒料峭,奔行的人们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衫,蓑衣草草披在身上,汗水随雨滴湿透了半边身。伞挡不住飞扬的雨,河堤上头连吼带扯指挥人搬运沙袋堵缺口,嘶哑嗓子被水和被冲下来的堆积树干杂草淹没了……
隔离棚,大夫们蒙住口鼻,于无数声呻吟里奔走,花语就在其中,蹲着给病人下针。
病人脸上干涸了半张脸的血,黑褐色。身边还带着女儿,同样染了病,此刻就躺在娘身边呜呜地哭。
花语罕见地烦躁了,额头细汗层层往外冒,眼睛花,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崔老照顾了病重的另一个,赶忙过来拍拍花语的肩,叫她快去送汤药。花语瞬间起身,双眼半黑,缓了一会儿小跑赶路。回过头,崔老已经连下三针了,那个病重的女人吐了喉咙的淤血,气色好多了。花语咬咬牙,钻进药屋里头。
棚顶哒哒哒,雨又下大了。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暖冬雪薄,燕唐愁春,西北闹蝗。突厥为数不多的农田被啃食了干干净净,飞蝗蔽日,过境之处千里赤地,牛羊马匹的草场连新生的草根都啃掉了半颗。部族跋涉遍地找不到残留的草苗,留的干草料不多,养不起新生的牛羊崽。
陇西前线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
一封封讨粮的折子飞去长安。
袁二郎亲自率兵守在城墙。孤城紧闭,风沙吹不到的地方,是惶惶不安的百姓。背后送来了一份食盒,薛风颐接过袁二郎的长枪,心疼神色落入袁二郎的眼眸中,她说:“先吃饭,我替你班守一会儿。”
袁二郎顿时松懈些许,点点头,埋首食盒中,其余换下来的士兵也如他一般。袁二郎吃着与其余士兵无二的夹沙粟米,两片腌菜,一颗指甲大的碎肉末,没滋没味,吃到最后,袁二郎才翻出碗底的煎鸡蛋。他顿住了筷子,愣愣看向薛风颐,后者眨眨眼笑。袁二郎是个粗人,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腮看不出红没红。半摊鸡蛋,他又划出了蛋黄,自己吃了蛋清,将夕阳似的蛋黄夹到身边最小的兵卒碗里。
袁二郎放了碗筷,胡乱擦了嘴就上前接下自己的枪。薛风颐就待在他身边看城外黄沙。
“我马上要去京城了。我们的婚事……”
袁二郎不回答。
薛风颐却明白他,她从怀里拿出柄匕首,毫不犹豫割断了自己的头发,用腕上的红绳绕了绑在匕首的刀背上,薛风颐将它塞进袁二郎的手里。
“袁思成,等我回来和你成亲。我这次一定能好好和你在一起。”薛风颐捏捏袁二郎的脸,挥手而去,“等我回来。”
袁二郎追随她背影而去,没舍得把匕首还回去,反将它塞进怀里。
吃了蛋黄的小孩偏了半边身子:“少将军,薛姐姐多喜欢你啊,你也喜欢她啊,赶紧成亲多好,为什么一直拖着婚期呢?那些老光棍可羡慕将军你能有个不在意将士身份的未婚妻了。”
袁二郎给他后脑勺一掌:“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站好你的岗。”
陇西战况一触即发,薛风颐走后没多久,突厥进犯。袁二郎作先锋冲杀在敌阵中,砍头如切菜,血喷满半身,他错神想,幸好薛风颐先走了。
两处消息紧急往京城穿,宋临江的须臾楼再与世隔绝也知道了。她端灯盏往屋里走,终于从里屋取出一枚玉蝉来,她伏案草草写了字条书信盖了玉蝉印,又取了书房入门处挂着的山水仙鹤图。
何瑜疑惑:“你要做什么?”
宋临江放下灯盏,毫不心疼,“撕拉——”一下就毁了这幅无价之画,别人阻止不及,又看她随手拿了旁边的水往绢布上泼下去,泛黄的绢布很快就显现出痕迹来,缓慢透露一副清晰的舆图。
她卷了画卷,折了图纸装进画盒,交给何瑜:“这是我记的暗矿舆图,益州北方靠近陇西的深山有充足的准备。你带着东西去陇西找袁忠,拿着我的信函,告诉袁家去借火药,如此西北之患可解。”
何瑜接了画,点点头。
等出了须臾楼的门,何瑜却转道没往大门走,她去了自己房间,紫鸢也在。何瑜没打招呼,当着紫鸢的面将盒子直接丢进炉子里。
火舌瞬间吞没了它们。
紫鸢挥挥手扇开炉子里冒出来的黑烟,不适地呛了口:“你烧什么呢?”
何瑜面无表情:“宋临江还是不安分,她想联系西北,帮助西北谋朝篡位。”
“啊?怎么可能?临江她一心帮助我们,而且她已经知道她的仇恨是假的了,她不可能再做出这种事了。”看着紫鸢单纯的眼睛,何瑜冷呵一声,不意外道:“她今日吩咐我去西北送军需地图,你觉得袁家得了火药会只安分在西北打匈奴吗?我走了,你明日也要启程,一次性支走了身边两双眼睛。你觉得她不会做小动作和陇西里应外合?”
“火药,火药也许就是临江想帮袁家抗击外敌,她见太多死人了,只是不想再有人死了。再说,除了我们,她还能信谁?我们现在是同伴,你不该这样对她。”紫鸢不赞同。
何瑜笑:“同伴?诗人现在下落不明,占星阁集体静默,他们难道不是我们的同伴吗?”她摸摸紫鸢的头,“小鸢,你太善良了,我们很担心你。明日下江南你要记得,你自己最重要,其他人是再生的木偶,而你慕容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