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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怎么来得这样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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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显灵了。
张玉黎分出一缕头发慢慢梳着,她凝神镜中自己,想探究被附体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好像更美了。
她放下梳子,抚摸自己的脸,白了嫩了,像剥了壳的鸡蛋。手往上滑,嘴唇不点而朱,鼻头小巧,鼻梁高耸。乌发顺滑,静静垂在胸前,丝绸一般。
多美的脸啊。
她拨开额前刘海,靠近发际线的额角原本有一处小疤痕,那是幼年时爹烦躁时失手打伤的,即使后来发迹了用尽天下祛疤药,仍然留下一粒红豆大小的凹陷。不过现在没了。
平坦光滑,没有任何的瑕疵。
秋水剪眸,柔肠似水。百转心思,千样皮囊。
张玉黎回忆过往宋明玉的笑,嘴角弯弯,露出一个明媚张扬的神情,但是眉眼深处凝结着阴郁,笑不达皮下,看上去很怪异。
房外传来婢女的请安声。
她那七品芝麻官的爹来了。
“好事啊,玉黎,你小姑带了口信。”说着话,张有良踏进屋里来,带落靴子上泥和雪,下人放了帘子就跪下给他擦拭鞋底的雪水,张有良坐在椅子上,驼着背,分神看面前跪着的婢女。
在屋内只能看见自己爹爹弓背弯腰垂头,动作间婢女含羞带怯的笑容撞进张玉黎的眼中。她瞬间恶寒,忍不住反胃。
幼时她见过乡下色眯眯要讨她做媳妇的疯汉,那个低贱的东西只是碰了她的手,即使现在他不知道死在哪处犄角旮旯,张玉黎也觉得恶心。
张有良说:“娘娘有喜了,陛下龙心大悦。要不是你写信给你姑姑小心身边人,娘娘就要遭殃了,娘娘高兴得很,不仅在皇帝面前替你爹我美言,还要接你进宫陪侍。”
张有良喝退了下人,几步走到张玉黎身边,一屁股坐到堂中主椅,倾身低道:“娘娘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最好呢,咱们家能再出一位贵人娘娘,别叫好的落到别人家去。”
那皇帝比她爹还大,张玉黎今年还没及笄。
她冷哼一声,往后一靠就摆了脸色:“爹和娘娘真会做媒人,宫里的泼天富贵,真有好的,你们难道不想着各个兄弟?哪里轮得着我?”
张有良讪讪:“怎么这样说呢?天下之中最好的尽在宫中了。”他咳了一声,要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反正娘娘已经跟陛下说了,点明要你开了春就去宫里陪侍。你愿意最好,不愿意也没办法。”
张玉黎没把她爹的警告放心上,毕竟赏梅宴的帖子都到了她手上。这是宋明玉靠近诸位殿下最好的机会。以往都是宋明玉、宋临江的剧情线,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到了她头上。
马车缓缓走动,张玉黎自从知道身边大多是些木偶后,她懒得再说什么话了,反正这些人忠心得很,舍了命也会保护自己。马车安静得很,她嫌无聊探头看窗外,无意间瞧见陆道长的身影。
他抬脚出了药房,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往外奔走,行色匆匆,隔得远远都能看见他满脸焦急的神色。
张玉黎抿抿嘴,出声问了一句:“宋家娘子还好吗?”
“娘子不知道,宋大娘子入秋后发了急症突然昏倒。宋家寻遍了天下名医,都说是回天乏术,后来去了个道士,吊着一口气,现在还没醒呢。说来也奇,宋家那个傻子倒是好了,还守在她姐姐床边照顾。齐家意思意思递了请柬,但是听说齐敏特意注明要大娘子来,这下两姐妹谁都去不了了。”
“哦,这样啊。”马车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宋明玉提前恢复神智,她避开了冰湖节点,主动放弃了剧情女主身份,剧情从一开始就偏移了。这是好消息,张玉黎却笑不出来。
车轮滚滚,赴宴的路顺得不能再顺。
……
宋府,听雨阁。
陆逢扬一路急行,穿过繁复亭台楼阁,终于到了目的地,他大踏步往里走,顺便调节一路来的急促呼吸,弯腰查看宋临江情况时气息已经平缓了。宋明玉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流了那么多汗?”她低声道,“修行之人不比常人,冯虚御风,怎会出汗?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修为降了多少?”
陆逢扬摆摆手,俯身去探床上人的脉络,依旧虚弱地可怜,比常人慢太多了,可能下一刻就要停止。
宋明玉冷漠道:“她醒不醒得过来是未知数。躯体和元神都没了,剥离出来这个凡人魂魄残缺不全的,还被你跟成屿打斗波及,可能,她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同是修行人,前辈,我劝你一句,珍惜你的灵力,不要在一个必死魂魄上面耗费太多精力。”
陆逢扬温和带着怜悯的神情看着宋明玉,不用他说什么,宋明玉失言。
她自己都做不到,还劝别人做什么呢。
她转了话题:“你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出现心魔?而且那个心魔怎么会强大成这样?”
陆逢扬苦笑,他摇摇头:“修逍遥修岔了,本想借这方幻境剥离了心魔,用这里稀薄的灵气止住心魔的成长,趁它不足时灭了它。未曾想幻境有注定的天灾人祸,一世世的怨气凝结在这里,它汲取源源不断的魔气成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魔气?”宋明玉满脸疑惑,“你是说浊气吧?”
“啊,后辈们叫浊气了啊。”
“也因为这浊气,人才能不是木偶。”他们将视线又投向安静睡着的宋临江。
自今世醒来赶到宋临江身边,那时人已经不省人事了,差点府里就架起棺材,宋明玉耗费不少法力方才留了她一息,勉强撑到陆逢扬来锁魂抢命。
撑不了多久了。
哪怕用上了镇魂锁,宋临江的魂魄还在消散。
陆逢扬低垂着眼帘,交叠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想活着。”
宋明玉烦躁道:“她没有求生欲望,我们再怎么抓着她也是做无用功。陆逢扬,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你们几辈子的情分甚至都不能让她留下吗?就算不为了你,杀母之仇的执念叫她耿耿于怀了一生,如今怎么也留不下来了。”
这话说的陆逢扬自己都心酸,他偏过头:“是我的错。她的执念是我消解的,我告诉了她世界真相,也告诉了她仇恨是虚假的。如今她比谁都想离开。”
宋明玉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冲床上道:“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上天入地的游尸还是现在这具凡人魂魄,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救你,为了你还放弃了结丹,你不想活也得活!”她转头问陆逢扬,“你没办法,跟你心魔打架的那个人呢?想办法逼他来,我就不信抽了仙骨给游尸换,她还能死!”
陆逢扬睁大了眼,但是很快他定神道:“前世成屿对上我的心魔也受了伤。这世界对他影响很大,杀他不难,是个办法。”
宋明玉立刻往外走去。
等五感彻底感知不到宋明玉的身影了,陆逢扬才对着床上人道:“人走了,还要睡吗?”
陆逢扬手心痒了一下,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因为躺太久了,声音有些低:“刚醒不久。”
“有什么话,连她也不能告诉?”
宋临江作势起身,陆逢扬立刻倾身半抱半扶着,不让她吃力。宋临江主动靠着他,慢吞吞说:“天破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些事。”她缓缓抬眼看陆逢扬,“你问过我名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叫宋临江,小字行舟,我没有忘记过我的名字。”
——日行一善,修行修心,不求回报。初次见面,我还未曾知晓娘子姓名,敢问娘子芳名?
陆逢扬记忆回笼,也想起当年扬州伞下重逢,他忍不住弯起一抹笑:“你还记得。”
宋临江摘下手腕上一串念珠,檀香木珠香味消散尽了,几颗珠子因为长时间干燥生出几丝裂痕:“三藏和尚不会出手,至少,他不会帮敌人。”
初见三藏和尚,他送的串珠真的护了她一命。
陆逢扬苦笑。
宋临江正坐面向盟友,温和道:“我们可以继续新的合作了,我来协助你们刺杀成屿,用他的仙骨助宋明玉,或者你——成仙引雷劫,踏碎虚空,就是回家的时候。”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杀成屿不难,宋明玉自己都可以做到。”
宋临江笑:“杀一个木偶当然简单,我也杀过不是么。陆道长,你知道没办法弑神的,我们不知道他还会借哪具傀儡醒过来。只有用我可以赌一把。我们成亲吧,奏明天地,我们同分功德共享生死,他一定会来。”
陆逢扬听到成亲脑子都空白了,但是下一刻他就站起身来,背影都看得出他在生气。“睡着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东西,除了名字,还有个人,是我的前世吧?我的魂魄还能和游尸联系,松石在盗窃游尸的功德。他希望我爱上他,就是为了这些功德吧?”宋临江举起自己的手,这只手的皮肉只是格外瘦弱一些,没有吓人的尸斑。
陆逢扬气急了,他紧紧攥住拳头,忍了又忍:“你知不知道失去了游尸的功德你会怎么样?”
他指宋临江的长发,“这些头发会全部掉光。”
他单手虚虚拢着她的脸庞,“你的皮肉会溃败腐烂。”
他指宋临江手腕明显的骨骼:“你的骨头会化成灰。”
宋临江凝望着他:“是游尸,不是我。我还在你面前。”她盖上陆逢扬的手,手心温度即使再凉,也传递到相贴的手背上,她说,“我不想一直到死都被困在这个破地方,这里看不见天,我夜夜都不能安眠。”
她说,带我走。
哪怕是该长眠的魂魄。
带你走,等你妹妹回来,她会跟我玩命的。陆逢扬如此措辞拒绝,但他回答好。他亲眼看着宋临江走入永昌侯府。
赏梅宴热闹非凡,齐敏脸上挂着笑,和一个京城家小娘子饮酒。梅花煮酒,酒香和寒香交缠,齐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话尾消散了。身边客人显得有些无趣,凑上另一处人群。
她叹了口气,搁下酒杯,四下环顾三五成群的客人,宋临江不在,薛风颐也还在西北,这个冬天太寂寞了。
梅花林里时不时爆发一阵姑娘的嬉笑声,咯咯不停,引得花厅、围廊的少年们纷纷闻声纵目。“哎,公主身边那位是谁的姊妹,通身气派不像寻常官宦人家,真漂亮!”齐敏循声而去,梅花围着两个人,纵使天家贵胄也难掩身边人姿色。
齐敏答:“那是公主伴读,张美人的侄女。”
“哦,清贵出身,难怪截然不同呢。”
这个词也挂在围绕张玉黎的娘子们嘴边。
清贵。以前形容自己是不入流的竹门,现在有了娘娘撑腰,就摇身一变成了清贵。张玉黎失笑。
落水节点快到了。
酒过三巡不一会儿,张玉黎就借口更衣,摆脱了人孤身往湖边走。
隔得远远张玉黎就瞧见冰湖上头荡着艘小船,冰天雪地里往湖心亭划。
富贵人家赏雪煮酒另辟蹊径,听闻南方一文人趁落雪与友泛舟游湖,写了诗句文章,传为美谈。京城宅院也附庸风雅,差人凿破湖冰,叫湖面也能划船赏雪。最近湖面的冰破的干净,湖水都冒着寒气,冰冷刺骨,仆人本就苦不堪言,此时屋里躲懒取暖不愿意来看守,一个人也没有。
张玉黎心里顿觉不对,宋明玉不在,守这个节点来冰湖的人,不是宋临江还能是谁!她如临大敌,丢了碍事的披风就往湖边跑,路上雪被踩踏成了冰面,几步差点跌倒,她再小心翼翼也不免踩上一块极其滑溜溜的地,天旋地转就滚落在地。
“宋临江!”
张玉黎趴在地上怒吼。
船上人回望,冷冷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她松了摇橹,解开披风,扶着摇晃的船厢。底下是波澜,寒气扎脸,手冻得发僵,感觉上湖水比她的手温还高些。宋临江深吸一口气,踩着船沿一跃而下。
张玉黎双眼欲裂,她再不犹豫湖水的冰冷,来不及等什么船了,翻身滚入湖水,往更深处游。
冬天的绵毛衣服一沾了水比成人还要重,张玉黎手脚划不了多久,就被湿布料带着直往湖底沉。冷到极点,反而觉得水是温的,比人更暖和。
喘不了气,胸腹像被两面贴紧的墙挤压着。睁不开眼,喊出的救命倒灌更多的水。
好难受,救命,我不想死,我后悔了,救救我,神妃娘娘,救救我……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宋临江以为濒死是家常便饭该习惯了,但是将死的时候还是难受、害怕。
她任自己往下沉,费劲睁眼下看,周围是一片黑。
气憋得更久了,能再往下潜,潜到根本不该存在的深度,隐隐约约看见黑暗里冒出星星点点的金光。
身体好像没有那么窒息了,宋临江抬头看见了自己,换个词,她看见了自己的尸体,或许死在哪口呛了的水,她都没意识到。
魂魄往下走,拽住最底下一株飘荡的水草。握上去才知道那不是水草,是一具被深埋湖底仅露出淤泥的小臂。水底暗流冲刷,遮住脸的泥沙逐渐滑落,她长着于宋临江一模一样的脸。
就那样恬静安详闭着眼,水流托着她的手臂如水草般游动。
宋临江毫不犹豫与水底自己十指交握,用力一扯,对方却萌发更强大的力量拉近了。湖底的眼睛缓缓睁开,普通的深棕色眼睛,有些疲态,却依旧带着柔和的笑意。
泥沙堵满了游尸的嘴,湖底水草缠死了游尸的身体,仅仅用一双略带责备的眼睛在看自己,好像在说:“怎么来的这样迟。”
游尸松开手,指尖探入宋临江的唇舌,指腹的血和豆粒大的肉顺喉咙滑入肚子,游尸笑着摆摆手,手底便起一阵暗流,托起灵魂往上浮,回到湖中央的身体中。
水草从她的喉咙缠上皮肉褪去的骨骼,泥沙重新爬上脸,成了一具被水草遮蔽的泥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