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逸兴湍飞

8、乖巧

　　机械白鸽努力一夜，此刻已经寿终正寝，小小的一只，爬在澄亮的桌面上，一动不动，盛夏的中午，强烈毒辣的太阳光从高大透明的落地窗射过来，室内明亮温热。

　　睫毛轻眨，呼出一口气，感到些许闷热，额头冒出热汗，苟枫终于苏醒过来。刺眼的白光令他不适，他微微偏过头，把脸深埋在枕头一侧，背对着太阳光，却看到桌面上的机械白鸽，他一愣，意识开始回笼。
　　这里是哪里？现在几点？

　　昨天来救他的人，是柴璟......

　　苟枫蹙起眉，他猛然坐起身，视线向身上一寸寸扫去，贴在他身上的不是他的衣服，白色睡衣，很大，还很宽，有一种阳光的清爽干净味道。长发垂下来，一直到他的腰间，也是一样的干燥，留有一股陌生但好闻的洗发水味。

　　他呆坐不动，任由视线环视一圈，整间卧室都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洁白，一尘不染，像是很久没人来居住了，透着强烈的冷酷和疏离。

　　房内只有他自己，那人应该不在这里。
　　亲手揍过的人，来救他了，还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这事他之前没有遇到过。

　　苟枫不自觉地拿起机械白鸽，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它损坏的内部零件，机翼破损了，这个很容易修好，只需要一些工具和素材。

　　内部零件并没有损坏多少，苟枫惊异于它功能的完备和强大，里面储存的数据实在大的惊人，搜查能力很强......这样的作品，以他现在的能力和技巧，还不足以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

　　这也是那个人制作的么？怎么后来就放弃了呢？
　　“咳咳咳……”

　　不知何时，柴璟逆着光站在门口，身上铺就一层金灿灿的暖光，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就那样长身玉立，靠在门边，淡蓝色的衬衫贴身，禁欲且绅士，手里拎着一兜与他不染尘世的风格不搭边的食材。

　　“想吃什么？”
　　柴璟睨苟枫一眼，轻飘飘道。

　　“我不在这里......”苟枫放下机械白鸽，掀开薄被子下床，就想找鞋子出去。

　　他没有在别人家吃饭和睡觉的习惯，他跟柴璟也不熟，更不知道柴璟救下他的原因。

　　柴璟先把食材放在冰箱里，他走过来，五指按住苟枫的肩膀，轻轻往下一压，强硬地让他坐着：“你还是别乱跑比较好。”

　　苟枫抬起头看着他，一点墨色的眸子清亮、坦荡，他在里面看到他自己。

　　“原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出去后，一旦被发现，又是一场噩耗，以他们家一贯说一不二的作风，他极有可能会被抓去其他什么地方，只会比A室更可怕，更难逃脱。

　　柴璟淡淡看他：“我这里很安全，尽可放心。”

　　“为什么？”苟枫问，看着对方那双深邃不可琢磨的眼睛，明亮如水，又深沉如海。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他安置在这里？有什么企图？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别有心机，另有所图，还是什么？
　　是来报仇的么？因为他在主席台上的那一拳？

　　神色紧绷，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柴璟，他一点点地往后退。从一个火坑里跳到这里，谁能保证这里不是另一个A室呢？
　　是自由还是禁锢？

　　被苟枫谨慎的动作搞得一愣，柴璟清俊的脸上随即泛起一抹微笑，他被这小子怀疑了。
　　他自觉很是良善，温以待人，平生第一次被人怀疑不是个好人。

　　这学弟也太敏感了。

　　可他眸光又一闪，凝神看着往后退无可退的苟枫，抱臂略一思虑。

　　哪里又有人生来就警惕呢？这本非天性。不知要经历多少无助时刻……

　　他还没忘记，将少年救下送到浴室时，薄衣之下，少年白皙微凉的后背上，一道道板痕突显，布满整背，以及，少年细细的脚踝处，红痕灼人眼。

　　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他走过去，坐在床边，刻意与少年保持良好的距离。

　　“我是你的代理班主任，你的安全我得负责到底。”他说，声音很温和，语调平淡，神色认真目光坦诚。

　　“你？”

　　苟枫冷声问，目光犹疑地看着他，明显不相信，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柴璟还想再说什么。
　　“咚咚咚。”

　　此时，房门被轻轻敲响，苏钰响亮的声音灌入室内，他直接推开门，后面跟着一身黑衣短发的崔野。

　　两道阴影急急奔来。

　　“救过来没呀？”

　　苏钰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一身嘻哈装扮，头上戴一顶大红色帽子，一如既往的高调。

　　跟他相反的崔野是一贯的低调，一身黑衣，人很清瘦，目光很亮。

　　他们都看到里面坐着的柴璟和苟枫，也都松了一口气，救回来了。

　　在这件事上，他们都帮不上什么忙，既没有柴璟那样的技术，也没有能力对抗苟家。

　　“还不赖嘛。”
　　苏钰走过来说，敬佩地看着柴璟。

　　崔野看着床上的表弟，看出他神色里的惊慌和警惕，他坐下来：“没事的，不会再回去了。”

　　同出一族，他很清楚苟家凶狠的恶性。出生在这样毫无人情味的家族，任谁都不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严格来说，他并不是苟家本族的，只是母亲是苟家的，经常回到本家。

　　苏钰问：“看小弟苍白的脸色，这都多久没吃饭了。”

　　这话点醒了柴璟，被这么一耽搁，饭还没做。他立即站起身，顺便将苏钰拉走。

　　苏钰唉唉地叫起来：“干嘛去？”

　　柴璟言简意赅：“做饭，给我打下手。”
　　苏钰的眼珠骨碌一转，看到苟枫警惕的神色，顿时领悟，隔空对着崔野眨眨眼，跟着柴璟去了厨房。

　　柴璟在走出房门时，没有回头，脚步顿了顿，他说：“那我随便做了。”

　　这话是说给苟枫的，苟枫神色微动，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

　　房间里只剩下苟枫和崔野了，两人都不爱说话。崔野话不多，没想到表弟比他更不爱说话。

　　欣慰的是，表弟倒是放松了些警惕，全身不再那么紧绷，神色和缓不少。

　　崔野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时都是苏钰找话题，轮到他找话题时，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这张微张的嘴，一个话题都引不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随意拿起损坏的机械白鸽，神色恍惚：“啊，这个啊，好久没见到了，又想起以前了。”

　　苟枫接着问：“怎么说？”

　　见表弟有了兴趣，崔野投以感激的一瞥，毫不吝啬地讲起中学时代。

　　“我、苏钰、柴璟，我们在中学时是一个班的，那个时候，柴璟就很爱捣鼓这些东西。”

　　“是么？”苟枫掀唇应和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野继续说道：“当时，他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作‘狂人’。”
　　“狂人？”

　　“他几乎废寝忘食地捣鼓这些东西。经常逃课，张老师看不下去，去他家家访，才知道他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创造这些。”
　　“噢。”

　　崔野感慨一声：“不过啊，他上了大学后，就再也不碰这些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苟枫神色一顿，问：“为什么？”

　　“啊，这个……”问到知识盲区了，崔野有些不好意思，他搔搔后脑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挺奇怪的，也挺突然的吧。”
　　“他……在中学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野看着自己的冷面表弟，这个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人，竟也有这么好奇的一天。

　　“苏钰跟他比较熟，我其实跟柴璟并不熟悉。”崔野的思绪飘到过往，他想起平平淡淡的中学时光，“很孤僻的一个人吧。”

　　“孤僻？”
　　这倒是苟枫没想到的。

　　捕捉到苟枫的诧异，崔野解释：“对，别看他现在这样温和、包容，其实呢，中学时跟现在截然不同，那时的他，孤僻，又高傲，挺冷漠的。”

　　崔野微微一笑：“那时，大家最怕他了，他总是做些不符常理又大胆的事。”

　　苟枫还想继续问时，浓郁的饭香味袭来，厨房里传来苏钰嘹亮的声音。

　　“二位，来吃饭！”

　　崔野放下机械白鸽，他站起来：“走吧，去吃饭，看看他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这里没有苟枫自己的衣服，连手机都没有，他穿着柴璟宽大的衣服来到桌前，拉开椅子，默默落座。

　　各式各样看起来诱人的菜摆了一桌，摆的位置也极有讲究，分毫不乱，整张桌子，像一张完美无瑕的油画。

　　苏钰看着这一大桌荤素搭配，浓淡相宜的成果，嘻嘻一笑，有些羞赧地说：“其实，只有这个银耳莲子羹是我熬的，其他都是柴璟做的。”他指着中间还温热的瓷瓮说道。
　　崔野瞥他一眼：“高估你了。”

　　苏钰笑得像只二哈，双眼放光地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我可能只是个来蹭饭的。”

　　柴璟没说话，他把最后一道清蒸鱼摆好后，从厨房里找出几只瓷碗，一只只盛好后，用托盘端来。

　　在别人家丝毫不付出的享受，兴许是感到过意不去，苟枫站起来，刚拉开凳子。一道温柔的声音从他耳边灌来，柴璟说：“别动，你坐着吧。”

　　苟枫又坐回去，他低声：“哦。”

　　此刻正是中午，阳光洒在客厅里，房内洋溢着安宁、和平、柔和的气息。

　　梦一样和谐的生活，令苟枫有些无措，他只是默默吃饭，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很好吃，比家里的专门厨师做的还要美味。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规则是不允许说话。他厌恶生在苟家，无数次想逃离那里，可那里的规矩则刻印在他身上，潜移默化地影响他、改造他。

　　苏钰：“话说，柴璟，那个班级怎么样？好管理吗？有事哥们给你撑场。”

　　“不用，好管。”
　　柴璟喝了一口汤，淡淡说道。

　　苟枫竖起耳朵听着，视线快速扫过柴璟，原来他说的不是假话，确实接手了火箭班——他所在的班级。

　　崔野扭头问：“下午几点去啊？”
　　“今天下午不去。”柴璟果断回。

　　苏钰大惊：“干嘛啊？跳槽呢？”

　　“我又不教课，其实也没我什么事。今天下午还有事。”

　　“这代理班主任好当啊，什么事都不干，还能拿钱。比我打暑假工轻松多了啊。”苏钰吐槽，他每次假期都得出去打工，根本闲不住。

　　柴璟微微一笑，也不客气：“是的呢。”

　　他看向一直默默吃饭不吭声的苟枫，目光锁定在他平直单薄的肩上，以及衣领处白皙深陷的锁骨，蹙起眉，忍不住说道：“你多吃点儿，太瘦了。”

　　“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吧。”
　　柴璟如是说道。

　　以后……

　　苟枫一愣，他偏过头，内心因突如其来的温柔以待而激烈地跳动。

　　很陌生的感觉，令他招架不住，更令他无言以对，手足无措。

　　他的世界充满各式各样的恶意，他总是不屈不挠地与它们做斗争，败过，他不馁，胜了，也不傲，只当是寻常。

　　他很擅长应付恶意，有恶意的世界才是寻常，克服恶意才是常态。

　　可当他小小的世界，突然涌来一股明媚但陌生的暖光时，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的一束暖光，很亮，也很柔和，毫无攻击力，更没有破坏力。

　　似海，容纳百川。

　　现在来，温暖他了。

　　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受它。当恶意成为常态时，温暖就成了稀罕物，求之不得，又得而无措。

　　柴璟没有因为苟枫的不回应而失落，他的举止一如既往地大大方方，很有修养地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现在想不出来没事，以后慢慢说吧。”

　　苏钰听到这话，想了想，问：“你打算把学弟留在你这里吗？”

　　柴璟没说话，很直接地点了点头。

　　“会麻烦吗？”崔野有些紧张地问。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把表弟接到自己家里的，但母亲不会同意。

　　“不会，”柴璟自信地说，“你弟弟看起来就很乖巧，哪里会成为麻烦？”

　　闻言，猝不及防的，苟枫嘴角一抽，手也一抖，筷子双双掉落在地，哗啦哗啦直响。

　　乖巧？

　　他第一次得到这样别致的评价。

　　崔野松口气，神色和缓：“那就好，我表弟不爱说话，很安生，也很本分，懂事儿，一定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嗯。”
　　柴璟低低应了一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筷子，掀眸看了一眼苟枫，发现苟枫也在直勾勾地看他。
　　他递过一双新筷子，问：“怎么了？”

　　“没事。”
　　苟枫接过，垂下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