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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风流 ...


  •   一
      沈丹青推开书房的门,就看见书桌正中放着一块青亮的玉砚。那砚极精致,架笔部份是一圈镂雕的山水,两座山头中下凹的山涧恰好搁笔。
      他看见了,却一脸淡然:“小豆,这是谁搁在这儿的?”
      门外跟进来的小书童伸头一望,惊诧不已:“这、这我也不知道,我没见人进来过啊。”心里犯嘀咕:奇了怪了,在往常公子见了这么漂亮的墨砚,早就掩不住一点笑意,怎么现在却还是一脸寒霜,越发的清冷了。
      沈丹青走到桌边,抬手轻轻摸了摸那方玉砚,居然还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拿一边去。我不想见着它。”
      小豆连忙应声:“是是,公子,我这就把它拿走。”说着上前捧了在手上,这时才看清玉砚通体青白,连条缝都没有,摸在手心沁凉光滑,自己还有些爱不释手,便情不自禁多问了一句,“公子,这么好的东西,真的扔了?”
      “不是扔,”沈丹青轻声道,“收起来吧。别弄丢了。”停顿一下,又加了一句,“好好收着。”
      小豆挠挠头:既然公子都不想看见,想必是讨厌的。但是又叮嘱我不要弄丢弄坏,想来还是宝贝的紧。唉,公子平时就不苟言笑,长相倒是温润俊俏,就是一张脸冷冰冰的,叫人猜不透他心思。心里胡乱想着,口上还是恭敬答应道:“知道了。”之后就拿着砚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的合上,沈丹青蓦然一抬眼,水色明眸中有着道不明的凉薄,满目萧瑟。
      ——那砚,不是两年前就已经还给他了吗?
      窗外秋风乍起,枯叶翻飞流连着在窗棂边安定。他走上前去拾起落叶,轻轻抛出。又一阵长风,那片叶子终于离开视线,不知归落何地去了。

      二
      很多人都说任逍遥是剑客,可他从不佩剑。很多人说他无情轻薄,却总有无数女子渴盼得他短暂的垂幸。
      很多人说他心肠歹毒,可他从未害人为恶。很多人说他猥亵下作,他却相貌堂堂、端的是一身贵气风流。
      有人说,任逍遥是江湖头名的三位公子中最张扬招摇的,也是最讳莫如深的一个。
      剩下两位:沈丹青、玉临风,一位醉心朱彤笔墨山水丹青,一位处事低调和善温柔,风头实在压不过任逍遥。人们却总觉得最难以看透的是任逍遥。
      因为他名叫逍遥么?
      所以行事乖张、不羁放荡,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常搅得别人烦乱不堪,他自己却勾一抹浅笑、挥一挥衣袖,我自无事,一身轻松。
      硬要讨一个形容,就是像风——喜怒不定、来去自如、素无常性。
      这种人最容易亲近也最难以亲近,最容易相处也最难以相处。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下清风,除非他自愿停驻。可是风一停下就不再是风了——任逍遥一旦被什么牵绊住,就不再是任逍遥。
      不知道他对这样漂泊无定的生活,是乐在其中,还是自有心底一点寂寥。

      三
      ——你来了。
      ——是啊,我好久见不着你,心里惦记得慌,实在忍不住。好丹青,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敢。
      ——听这口气,肯定还恼着……不会是怪我一连半月都没出现,想我了吧?
      ——你……
      ——诶,对了,你瞧瞧这个。
      ——玉砚?你什么时候有这个闲情雅致,也买砚台了?
      ——喜欢吗?
      ——……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以后就用它吧,也只有你才用得上了。
      ——……多谢。
      ——呵。既然知道要谢我,也该知道我是一句“多谢”打发不掉的。
      ——那……你要什么?
      ——哼。你明白的。

      四
      在绘画这方面,小豆觉得自家公子实在是技压群雄、世无其二了。他见过沈丹青好些幅画:山水扁舟、虫鱼鸟兽、梅兰菊竹,无一不是栩栩如生得叫人叹为观止。
      哪怕自家公子就只是画一个圈、点一个点,他都觉得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沈丹青的手笔。
      记得沈丹青教他画石头的时候说过:“世间万物无不有情,只是表现不同。”他只觉得新鲜,故意追问道:“公子,难道一块石头也懂情吗?”
      沈丹青的笔停了停,然后缓慢而流畅的顺着宣纸由上滑下:“小豆,你能看出这悬崖脚下有什么吗?”
      他好奇的伸头去看,不禁哑然——分明只有一条墨线曲曲折折,可一眼看去,便觉得崖下波澜激涌、惊涛拍浪,好不壮观。他瞠目结舌,又沉浸在那条墨线的奇妙风景里一时不能自拔。半晌方才回神,连忙叫道:“公子,你太神了!你一定是在纸上施了法术吧?!”
      沈丹青闻言忍不住浅笑,轻淡道:“一座悬崖立在水边,如若水流湍急迅猛,久而久之,这悬崖自会慢慢变化,以迎合之。这不就是有情么?”
      小豆一脸疑惑:“可……我怎么能知道?”
      沈丹青微怔,而后抬眼看着窗外,美绝无双的凤眼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像有些暗暗汹涌的伤怀:“那你便需自己用心去看了。”
      “用心看?”小豆更不懂了,反复挠头,“用眼看我明白,可用心……怎么看?”说罢又苦苦思索了片刻,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了,又一脸不可思议,“哎呀!公子,难道画画还要练剖心露骨的仙术吗?!我看,也只有公子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做得到!”接着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把心拿出来……疼吗?”
      沈丹青摇头:“算了,你还太小。以后自会明白。”
      小豆点头。
      很多年以后的小豆也成了有名的画师。再想起这对话,他突然一瞬间彻底想通了——原来要看清真情,须得自己用真情。要得到真心,又须得交换以真心。
      丹青公子看似寡情,却连一块石头如何用情都看的那么清楚,又怎么可能无情?
      他也同时明白了,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会那种取出一颗丹心、还完好无缺的法术,就算仙风道骨如沈丹青,拿出一颗心来,也会痛入骨髓。

      五
      任逍遥喜欢去的地方——烟柳画桥,亭台楼阁,美人多娇。
      沈丹青喜欢去的地方——湖光山色,天地悠远,极目萧索。
      这样两个人,实在是难有什么交情,却又因为并称是江湖上的“三大公子”,有着千丝万缕整理不清的关系。
      任逍遥依稀记得,第一次听说“沈丹青”这个名字是在玲珑楼里。那时他衣襟微敞,懒散的斜倚着窗沿,手中拨动酒杯,磕在桌子上叮当轻响。
      素素攀着他的手臂,身子无骨般软软的贴在他身上,娇嗔道:“人家可都说,丹青公子才是三大公子里最名副其实的。”
      丹青公子?任逍遥心思慢动,不是一个画画的吗。怎么?现在的画师也练上功夫了。他嘴上没问,却不知那个机灵可人的女子看了出来,嘻嘻笑道:“他知书达礼、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模样精绝,比你啊……”
      任逍遥伸手搂住她:“哦?比我?”他俯下脸来贴着素素精致的耳廓,“比我做什么?你说他模样精绝,何不比你?”
      素素伸手打他:“人家可是秦淮沈家的二公子!休要胡言乱语!”
      “好,那还是比我,比我……”任逍遥一边说话一边轻触着素素侧脸,“比我什么呢?比我英俊潇洒?比我内力深厚……或者,比我技艺高超?”
      素素禁不住他的撩拨,拽着他衣襟轻声骂道:“比你正经!”
      任逍遥把人从窗边抱到床幔里面,就将“沈丹青”三个字忘去了九霄云外。
      没想到不出半月他就与沈丹青撞上了,仍旧在玲珑楼中,也仍旧在素素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突然有人破窗而入,直至进了屋还带着一身飘渺仙气。
      然后六目相对,两方人都彻底呆住。
      沈丹青很快就回过神来,移开目光。素素也反应迅速,羞得马上扯起被褥把自己包裹严实。可任逍遥一时还不能回神。他只觉对上沈丹青眼睛的一刹那,世间万物尽数褪了色。只余下那双风华绝代的水色清眸,含着天光月色,含着大千世界、繁华红尘。
      直到沈丹青背过身去:“在下情急闯进来,待我脱身,即刻便离开。得罪之处,诚望见谅。”说完停顿片刻,居然又添上一句,“……二位请自便。”
      任逍遥忍不住笑出声。
      若是别人他一定会说:这么绝艳的眼睛,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真是可惜。可是那时候他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让你第一眼看见,便觉得他来自琼楼仙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甚至不容肖想。
      任逍遥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仙子其实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也为俗世人情烦扰痴妄。
      他突然间心虚,仙子都会身陷桎梏无法自拔,更遑论自己……只是凡人。

      六
      ——原来你就是丹青公子沈丹青。
      ——任逍遥?
      ——呵,你这是什么口气。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三大公子之一么?还是说我们初见的场面……让你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初见?
      ——哼哼,素素一直为那件事情烦闷着呢。
      ——素素?
      ——就是那个一见你就说不出话的女子啊。
      ——女子?
      ——你不会……忘记了吧?!
      ——抱歉,我……
      ——……

      七
      小豆去了书房旁边摆放物品的屋子,踩着两张木凳,想把那方玉砚放在砚架子的最顶上,这样一来,公子既看不到,又不怕那砚被弄坏了。
      他伸手去顶上轻拂开灰尘,却摸到了什么,便拿了下来。原来是轴画,画轴却精致昂贵,用上好的檀木制的,两端雕着飞鹰,乍一看真像要展翅飞走的样子。搁在这么高的地方,还用檀木做轴防着生虫,莫非又是公子心爱的、却不要见着的东西?!
      他那要命的好奇心又萌生了。
      于是忍不住展开了画来。画纸上先露出了一点衣襟,几笔勾勒,潇洒灵动,活像仍在风中轻轻飘荡。小豆很激动,他觉得公子这样清冷的人会收藏一个人的画像,这个人必定得是极其重要、叫公子一生牵念的人。
      可完全展开,却忍不住失望道:“怎么是他?!”原来画上的人,居然是他看着就讨厌的任逍遥!
      虽然讨厌任逍遥这个人,他还是看着画入神:那眉眼间轻浮的笑意、靠着床柱慵懒的姿态、衣襟散乱的随意,无不细致入微,生动跃然纸上,耳边似乎都能听见那人低迷的嗓音回荡。
      诶?
      等一下,公子画、画的任逍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迷人?!
      ……
      啊啊,对了对了,真不愧是公子亲笔,连那样一个品行恶劣、下流无耻的人都画得这样好。小豆点点头,满足的要收起画来。……什么?!居然是公子画的!我、我、我我没看错吧!真的是公子亲笔!
      小豆抬手捂嘴: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啊?!
      就在这时,他一直攥在手中的玉砚直直向地面摔了下去,“砰”一声脆响,玉砚落地,砚头的镂雕应声而裂,碎成一群。小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赶忙伸手去拾。
      “小豆,你在做什么。”幸而沈丹青听见了玉砚摔裂的响声走过来,一进门就瞧见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脸冲着地面——从叠起来的高高的凳子上,伴着一连串惨嚎“啊啊啊啊”——摔了下去。他一惊,手上一招分花拂柳、脚下一式排云步上前,险险接住了小豆。
      小豆吓得脸色惨白一片,惊魂未定,扯着嗓子高叫:“啊啊啊啊啊……”忽听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说:“别喊了。”
      他眼前一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沈丹青抱在怀里,眨眨眼。也真是被吓着了,居然嘴一扁、手一伸抱住沈丹青,“哇”一声大哭起来。
      沈丹青看看摔在脚边的画,和已经四分五裂的玉砚,蹙蹙眉头,却是抬手在小豆背上拍了几拍,温言哄道:“好了,已经没事了,别哭了。”
      外面有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见状直问:“二爷,出什么事情了?”
      沈丹青抱着小豆,摇摇头:“没事。把那画,放回架子顶上。这砚台……”他停顿半晌,闭了闭眼,声音愈加低小,“还是扔了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下人比小豆更懂得察言观色,连忙应一声“是”就开始收拾。
      小豆犹自哭着说:“公、公子……你罚我吧……我、我摔坏了、坏了你最爱的砚台……”沈丹青摸了摸他的头,又往他手上塞了几块常备在书房的糖粒:“算了吧,因缘天定,不怪你。以后别爬那么高,知道吗?”
      小豆接过糖,止住哭声,抽噎着点头:“知、知道了。”
      “乖。”
      小豆忽又开口:“公子,我笨手笨脚的,每回都给你闯祸,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沈丹青长长叹了一口气,并未答话,起身走开。小豆眨眨眼,又眨眨眼,最后将糖粒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嘴里,又嬉皮笑脸的跟着沈丹青去了。

      八
      还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皇帝有个宠妃突然生了怪病,需要用一个稚童的心头鲜血做药引方能治愈。而且这个稚童必须是要七月十五子时出生,因为那个时刻鬼门大开,阳间阴气极重,这时出生的婴儿若能活下来,必定有天生灵气,心血能庇佑他人。
      为皇上寻得这个孩子的人,正是任逍遥。
      沈丹青记得在那个孩子进宫后的第三天深夜,雷鸣电闪、风雨交加。
      任逍遥浑身湿透,兼一身血污的从窗户摔进了沈丹青的书房。后者惊得把笔往纸上一扔,站起身,只是没上前去扶他。
      任逍遥躺在地上翻个身,腰前一个伤口显露出来,还在往外渗血。但令人更吃惊的是,他护在怀中的,还有一个昏迷着的、一两岁大的稚童。
      “你……怎么了?”沈丹青微微往前欠身,犹豫着问了一句。任逍遥听不出对方语气里有几分不满几分关切,仰躺着翻眼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些讪笑——就算一脸惨容、狼狈至斯,还是不减一身轻佻。
      他张张嘴,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沈丹青却听的清清楚楚:“你,你不是怨我把这孩子送进宫害了他么?看……我把他……救出来了……”
      他话音方落,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幸而寻婴为宠妃治病的消息在民间不胫而走,差点激起兵谏。皇帝不得已停止对救了那孩子的“侠士”的追查,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绝代美人的盛葬。

      九
      ——丹青,你起得真早。
      ——你躺着。
      ——沈二爷,我为了救那孩子,都、咳咳、都搞成这样了,连脸也被侍卫划伤了,你、你还不对我笑一下?
      ——……因缘天定,你这么做,不值得。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冰做的,握在手里不仅焐不化,还冰冷刺骨,冻得人难捱。
      ——那……这样,还冰么。
      ——呵,冰,怎么不冰?……不过要是你再多抱着我一会儿,我就能把你焐化的。你信不信?
      ——……不信。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到什么时候,会化成水……
      ——你做什……唔。
      ……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呵,我哪里会知道他叫什么。看他这么一点点,小的像颗豆子,不如就叫他小豆吧?
      ——毕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叫。
      ——这样……要不然,你给他起个名字吧。省的我费心思。
      ——姓什么。
      ——当然姓任。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就是他父亲,不跟我姓跟谁姓?
      ——那,就君佑吧。
      ——任君佑?!哈哈,太难听了。还是姓沈吧,沈君佑。
      ——你的孩子,跟我姓?
      ——呵,这些小细节又什么要紧,我还要托给你养着呢!不过你可别跟他说是我救了他,以后就叫他小豆。至于沈君佑,等到他长大了再告诉他。
      ——……好。

      十
      “二爷,任公子来了。”
      沈丹青停了停笔,眉梢轻轻动了动,轻声道:“说我不在。”
      “是。”
      小豆一旁探头探脑:“公子,他怎么总是缠着你不放啊。我讨厌死他了!等我长大了,我就练比他还厉害的武功,打惨他!”
      沈丹青看了他一眼,他连忙闭了嘴。
      过了半晌,沈丹青一边写字一边出声道:“小豆,你不要讨厌他。”
      “为什么啊?”小豆一脸天真的恼火,“哼!那个大坏蛋,他总惹的公子不开心!”
      沈丹青抿了抿唇,最终没有接话。
      小豆百无聊赖的看着沈丹青摹书,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公子,你既然这么不想见到姓任的坏蛋,为什么还要画他呀?”
      “画他?”
      “恩,我刚刚看的那幅画上,不就是任逍遥嘛!”小豆鼓起腮,本来就圆鼓鼓的脸蛋显得更圆,下巴显得更尖,一脸委屈,“你都没画过我,还把那个大坏蛋画得那么漂亮,公子,你偏心!你心里肯定烦死小豆了!”
      “我……”沈丹青不知道怎么答话,只好又从桌边拿了几颗糖粒塞在他手里,“小豆,别乱想。”小豆就又开心了。
      他真不懂小孩子的心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一把糖就能哄了回来。在谁那儿尝到了甜头,就跟谁亲近。这到底叫傻呢,还叫知足者常乐?
      他忽然心思一动,想到那块玉砚,竟一时忍不住心里苦涩,微闭了眼。
      那玉砚,终究碎了。任逍遥再回来,又是何必呢。
      无情总烦多情扰。
      罢了,由他去吧。

      十一
      “诶!沈二爷,真是稀客!”衣着艳露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的手帕,“快里面请,里面请!您今儿来,是想……嗨,您看以前都没见您在这儿呆过,青娘我这一时啊,还有些不习惯呢!您是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姑娘?”
      沈丹青微摇了摇头:“我找……找人。”
      “哟!什么人敢躲着您啊,叫你亲自出来寻找。您说说找的是什么人,我马上派人在大堂里搜搜,您请楼上歇着。”青娘一刻也不敢怠慢。
      “不必了。我自己找。”
      她寸步不离的跟着沈丹青,却见他突然停下了,看着一个方向不语。青娘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一笑:“二爷,您是看上了那个姑娘了吗?嗨,真对不起,那孩子她啊,死心眼儿,非说任爷迷上她了,要给她赎身呢!最近是谁来都不见,显贵们得罪了一圈,偏偏任爷像真的,就宠着她这狂劲儿!瞧瞧,这不跟任爷闹得正欢嘛!”
      原来那边,果真是任逍遥……
      沈丹青没什么表情,只听青娘细细说着:“说起来,任爷也不是个长性的人,昨儿还在对面惜花楼里逍遥着呢。哦,你看我倒忘记了……”青娘拿手绢轻遮了唇,笑起来,“哈哈,任爷可不就是逍遥公子么!”
      沈丹青回身便走。青娘一怔,忙不迭快步跟上:“我说二爷,您怎么走了呀?小店新雇了个手艺灵巧的厨子,您不留下来尝尝新菜喝点淡酒?还有一些新来的姑娘,歌声动人、容貌艳丽,您不看看?”
      沈丹青步子一顿,却没回头,只淡然道:“不必了。”
      青娘只得将他送出门口,在沈丹青身后不远处注视他清瘦修长的身形渐渐远去,却禁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他那样子叫人看了一阵揪心。

      十二
      ——昨晚,你在哪儿。
      ——我去办了点事情。
      ——……棘手么?
      ——没关系,已经办完了。丹青,你一直在我府上等我?没睡吧?瞧你眼里,血丝都熬出来了。很累?
      ——……无妨。
      ——无妨?怎么能无妨呢?你啊,就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吃宵夜了没?我马上叫下人给你做点?你先休息一下。
      ——不必麻烦了。
      ——……丹青,你怎么了?
      ——……没事。
      ——怎么没事?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小豆又惹你不开心?
      ——你……不想见见小豆么?
      ——呵,不见了。把他交给你,我放心。……不说这些,你还是快去歇一歇吧——就去我房里——我到厨房给你叫点心。哦,对了。上次你不是看中了墨香斋的竹笔了吗?我买回来了,待会一起拿到房里给你。
      ——……好。

      十三
      任逍遥再进沈园,却有个圆脸大眼、三四岁年纪的小孩来拦他:“站住!你是任逍遥吧?!”
      他眯眼看了看,忽然一笑:“小豆?”
      那小孩叉腰,气势十足的怒喝道:“是小爷我!怎么着?哼!公子现在不想见到你,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还特意强调了那个“不想”。
      任逍遥不当回事儿,抬手颇宠溺的摸了摸小豆的趴着一撮儿头发的前额:“什么时候,都长得这么机灵了。乖,去告诉你家公子,我来了。”
      “你放开!”小豆对他的敌意没来由的大,“我不去!”
      “呵,”任逍遥忍不住轻笑,“我应该多来瞧瞧你,要不然以后你再见着我,可真把我当仇敌了。你不通报也不要紧,我自己进去就是。”他抬脚迈步,冷不防小豆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大坏蛋!我不让你去!”说着一口照着他腿上咬了下去。
      是不怎么疼,任逍遥皱皱眉,可这小子对我怎么这样不客气,按说,跟着丹青教养的孩子,怎么也该是温柔内敛、温文尔雅的吧。
      唉,坏了坏了,忘了丹青最宠这样顽劣的孩子了。他心里不着边际的遐想,一边抬手捉着小豆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微微一笑:“小豆,你再这么没规矩,我就替丹青揍你了。”
      没想到小豆人被提到半空,拳打脚踢都不得劲儿,听他说话,“哇”一声大哭:“你坏蛋!大坏蛋!不准你再来找我家公子,你欺负他,你还打他……”说着越哭越凶,“呜啊啊啊,公子病的这么重,可怎么办?”
      “打他?病重?”任逍遥吃了一惊,“丹青怎么了?”
      “你坏蛋!”小豆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哭着大叫,“你别装了!那天晚上他分明告诉管家去找你,回来时一身伤,一到家就病倒了,怎么不是你打的!”
      任逍遥心中一凉,早先听闻丹青招罪了人,却没想到这么严重。那天晚上吵得又僵,想来丹青心情差了,才被逮了破绽。早知如此,真不该放他独自一个人回来。
      他没空听小豆哭闹,扔了人抬步就走。小豆在地上滚了一圈,头磕上块石头,顿时磕的鲜血直冒,一阵钻心的疼。他抬手捂住了,更大声的嚎叫起来,哭了半天,发现周围没人,又哭着一路跑去找沈丹青。

      十四
      任逍遥进了房门,就看见沈丹青穿着中衣坐在窗口边画画,背影单薄。他听见了响动,也没回头,只轻声叮嘱道:“小豆,外面冷了,别乱跑。”
      任逍遥上前一把把他抱进怀里:“你知道外面冷,还坐在窗口受冻?”
      沈丹青一颤,搁笔挣开他,退后一步:“任公子,自重。”
      “我听小豆说你受伤了,还大病一场。怎么回事?”任逍遥往前一步,拉住他手腕——纤细的不像话了,看来确实病的不轻——他一阵气闷,“你气我就罢了,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现在怎么样,还会难受吗?”
      “……与你无关。”
      “我心痛,怎么就跟我不相干了?!”任逍遥脸色寒了寒,“丹青,你不是这样会闹性子的人。”
      “我们散了,就散了罢!”沈丹青垂下眼眸,语气清冷,“任公子不必为我挂怀。”
      “散了?”任逍遥扯唇一笑,“我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你却跟我说散了。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只是跟我说着玩玩,没想到两个月了,你还没消气吗?大不过,以后我再也不去绮香楼了。”
      沈丹青言语轻缓:“无妨,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如何行事,也与我无关。”
      “丹青!你恼我归恼我,”任逍遥眯起狭长凤眼,“但如果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沈丹青抬了抬眼,精绝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笑意:“不客气?哼,任公子对秦家小姐,又是怎样的客气了?”
      任逍遥一怔,随即手指一紧:“丹青,你听我……”
      “呜哇哇……公子!”外面突然响起小豆惊天动地的嚎哭声,他捂着头,满手血污跑了进来,“公子救我!”
      沈丹青面色大变:“小豆,你怎么弄成这样?”话刚问出口,小豆就指着任逍遥:“是他打我!”任逍遥又是一怔,正要说什么,沈丹青翻手抬掌,照着他英俊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啪”一声脆响。
      任逍遥终于放开了他,沈丹青走过去抱起小豆,闭上眼眸,声音里压不住怒火:“滚吧。”
      任逍遥终究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沈二爷,别过!”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走的坚决。

      十五
      ——丹青,你到底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散了吧。
      ——散了?!
      ——任公子,别抓着我。我话已说完,要回去了。
      ——丹青!我对他人皆是逢场作戏,唯有对你存着一颗真心,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唯独不准再说散场的话。
      ——……真心?这样的真心,于任公子不过就是一个物件。换做是玉砚、竹笔、绫罗绸缎,都是一样的。若一颗真心能讨到一个人,给了又何妨?不是吗?
      ——你……好,我承认,就算真心不过是一个物件,可我到底给你了。不管你要不要,我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因缘天定,强求不得。任公子,放手吧。

      十六
      沈丹青还在想小豆的事儿,书房门边的光线忽然暗了一暗,有人信步走了进来。步伐稳健轻盈,一听便知是高手。
      沈丹青抬头看去,却见是任逍遥走到了近前来。
      “怎么是你?!”小豆看清来人,警惕的拦在两人中间,“任逍遥!你怎么回来了?公子不是说过他不在的吗?”见任逍遥没有反应,不由大怒,“我可警告你,我现在已经是绝顶高手了,很厉害的!你再敢往前一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沈丹青却只是默然看着对方。
      两年不见,任逍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可那眼神又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更加幽暗安静,越发叫人看不透了。
      他不理会小豆的叫嚣,直直看着沈丹青,面色柔和:“你比以前更清瘦了。”
      沈丹青微颔首,客气道:“有劳任公子挂心。”
      “都两年了,你还不消气吗?”任逍遥勾起嘴角,一向轻佻的笑容里,如今居然满是苦涩,“你还是……不愿见我,要赶我走吗?”
      沈丹青心中一涩,竟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峙片刻,任逍遥又一声轻笑:“呵,你看我,朝思暮想了两年,再见到你,还竟说这些有的没的。丹青,那玉砚……”
      “碎了。”沈丹青开口道。
      任逍遥点头:“我看见了。碎了就算了吧,那玉砚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他走上来拉住沈丹青的手,“你没扎着手罢?”
      沈丹青微挣了一下,并未挣开,便索性由着他了:“无妨。任公子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情么。”
      “我有件东西落在你这里了,想找你讨回来,你看……方便吗?”任逍遥拉着他的手,声音里笑意盈盈。
      沈丹青不由一怔:“什么东西?”
      他笑了开来,眉眼弯弯活像只得了便宜的狐狸:“我不正握在手上吗?”
      沈丹青眼眸动了动,又抽了抽手,还是没抽开,微蹙起眉:“任公子……”任逍遥不容他开口,抢白道:“我刚进来时,路过隔壁,看到下人在品论你的画作……丹青,如果你真的铁了心,何苦还留着我的画像?”
      沈丹青一时无言。
      小豆扑上来,一口咬在任逍遥的手上:“大坏蛋!你放开我家公子!”
      任逍遥额角蹦出一个十字:“小混球,你敢打碎我的玉砚,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来惹我了!”

      十七
      晨光照到任逍遥的眼上,刺得他头痛,他不耐的翻了个身,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惊得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丹青!”
      却看见沈丹青端坐案前,提笔蹙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他唤,轻声应道:“有事?”
      任逍遥在床上摸了摸,摸到一件锦衫,便随意往身上一套,倚在床头看着沈丹青问道:“怎么了,一脸愁容,有烦心事?”
      沈丹青眼神轻动——真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任逍遥。他于是点头道:“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哦?”任逍遥忍不住笑出声,“这个事可真是难办得紧。你看,这屋里就没什么可画的?”
      沈丹青举目环视一圈,摇摇头。
      任逍遥扯了扯衣襟:“那我呢?”
      沈丹青看他一眼,不禁垂目浅笑:“如此,便有劳了。”
      后者被那一笑恍了神思,半晌方回神笑曰:“我就在这儿坐着,你只管慢慢画。若是画得不像,我可不付你工钱。”
      “好。”
      ……
      “丹青,”任逍遥伸头来看,却只瞧见沈丹青动作迅速的卷上了画轴,“你刚刚在画上题了什么字?”
      沈丹青将画轴捧在手里,粲然一笑,轻淡道:“你猜吧。”

      十八
      ——笔工难摩水色,世事不许闲愁。
      ——思尽朱彤墨艳,才得一夕风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画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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