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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身世浮沉雨打萍 ...

  •   一、
      一匹马,一匹瘦马,行走在树木并不葱郁的林间。
      一个身形健硕的人走在前,他步子极稳,且重,每一步都踏实,一手垂在身侧,随之摇摆,而另一只宽厚的手掌,则稳稳的握住那粗粝破烂、几处都似要磨断了的缰绳。
      天气热、且闷,临近傍晚,无丝毫好转。
      硕大的林子里,枯闷无比,夏蝉啼鸣,更填烦躁,林里不知为何惊出几只飞鸟,翅膀簌簌地煽动地空气。
      马背上的小人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伴着浓重的鼻音,抬手拭去额角鼻尖的黏汗,她这才撑着马背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向陌生的四周。
      “什么时候到啊二叔?”
      “很快。”
      说是很快,就是很快。
      不及戌时,二人一马就来到了一座破庙前。
      庙破,且败。
      本该有窗的地方,形成一个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不知被谁拆去生了火。
      门也腐朽,只半扇,像是堪堪挂在了门框上,给人一种一推就能倒下的错觉。
      铁手牵着马,栓在了门外枯井旁的立柱上。
      他习惯性回身一捞,却捞了个空,视线向下,看见本该坐在马上的小姑娘,正扶着马鞍,两只脚并落在了一边的脚蹬子上,随及向下一跳,稳稳落了地。
      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上马下马。
      瑾儿落地,得意的小表情被铁手尽数看去。
      铁手也畅然一笑,发自内心的骄傲。
      不过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是内功高手,自然能感知到周身不同的“气”。
      例如“杀气”。
      铁手目光一凛,刹时,风起,半扇门吱呀吱呀地嚎叫着。
      那少了窗户的黑洞洞,仿佛是能吞噬人的厉鬼的眼睛。
      桑怀瑾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没听过“鬼”的故事,却也对黑暗、枯井、破庙、凄风…有着天生的恐惧。
      下意识的要攥住什么东西,手一抬,却被另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牵住。
      瑾儿抬眼看二叔,心里顿时多了份安心。
      安。心。
      乱世之中极不可多得。
      “不愿叨扰各位,还望能借宿一晚。” 铁手说话了。
      对着破庙而说。
      桑怀瑾握紧了那只手。
      无声。
      但只是桑怀瑾听到得无声。
      而铁手却捕捉到了,那一丝常人无法听到的混乱。
      “混乱”,可能是一个动作,一声摩擦声,亦或者是心跳的速度快了些许。
      普通人察觉不到这种细微的声音,手中自然就少了许多信息。
      而像铁手这种人就能掌握,掌握了,心中便有了砝码。
      他想,对面大抵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
      或者只是匪徒、又或者只是流民。
      总之、无序。
      无需担心。
      往日,铁手已经能泰然走进破庙。
      可是如今不能。
      如今,他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一个无比信任他的人托付给他的孩子。
      纵然那人是他的仇人。
      可这个孩子却是他的软肋。
      他不敢贸然进庙。
      他只能等,等对面按耐不住,或者……
      或者自己再略施一计。
      略一思忖,他又开口:“瑾儿,我们走吧。
      走?
      瑾儿不是很理解。
      但她听话,她也害怕。
      她的确想逃离这里,换个地方待,哪怕换到外面的林子里。
      所以她没加思考便点头,随即转头就走。
      但是她没能完全转头,更没来得及走。
      因为她转眼间看到了……鬼。
      恶鬼、也是饿鬼。
      手持锄头,镰刀,木棍,铁锹,一个个披头散发,面黄肌瘦,目中却某种却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铁手不想伤他们。
      可他们是实打实的想杀了铁手。
      铁手怕这些人伤到瑾儿,便单手把他抱了起来。
      只用一只手,对付一群拿着“武器”的人。
      足够了。
      瑾儿害怕的把头埋到铁手的怀里。
      只听得几声拳脚声和痛呼,再一睁眼,却是一群人围着他们倒下的局面。
      有人捂胸,有人捂腿,有人捂手。
      瑾儿被放了下来,脚一沾地,迅速抓了一把脚下的石子。
      一个一个丢。
      哎呀喔呦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铁手的质问:“我们不曾有怨,为何要动手?” 地上一个人哀声道:“爷,我们没想怎么样,我们只是一时犯了糊涂。”
      “对,对,我们只是想抢…借…借些银两,买东西吃。”
      “爷,不知你是此等豪杰,放过我们吧,求求你,求求你……”
      放过我们吧。
      曾经,有无数人对着他这样说。 可大多都被他抓进了牢狱。
      如今,他也只是轻叹一声。
      这些人,是从太原府、大名府等地一路南下逃亡的流民,相遇结伴做了匪寇,住在破庙里,遇到过路人都要敲打一番。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次碰上了硬茬,那男人仅用一只手就可以打倒一群人,那小姑娘丢的石子更是正中每个人的穴道,一群人缓了半天才从得以地上爬起来。
      这一路,流民遍野,盗风炽烈,动荡岁月中唯余乱象丛生。
      铁手是捕快,理应严执律法,将这些盗匪流寇通通交由官府处理。
      可是怎么抓,如何抓?乱世逼人为寇,逼良为娼,官府的监牢里可曾容得下如此多的流寇?又可否有余粮供得起他们活?
      人总得活。
      这是铁手这一路下来得出的结论。
      更何况他如今又以何身份抓人呢?那个被金人捋去的太上皇亲封的四大名捕的身份吗?
      张邦昌在开封已继位有月余,国号大楚。
      如今,谁人不是亡国奴,谁人不在这亡国之中。
      是夜,铁手猛然间惊醒,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俯身地听,须臾之间,那声音就大了多少。
      是马匹,还不少。
      何人会在夜里赶路?
      暗藏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一队人马。
      铁手并不擅长轻功和追踪术,但是他内功卓绝,善于隐藏自己。
      铁手发现,那一队人马并不想休息,却也没有急走,只是有序的行进。
      但是他们这样连夜赶路,是想去哪里呢?
      或许,他们只是趁着夜色赶路,白天再伏击。
      这批人马其实并不多,但是铁手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个个都不同凡响,是以一敌十的猛将。
      夜间有风。
      风吹过树叶刮擦出沙沙声,又撞倒了物什,咣当一声,惊醒了酣睡的小孩。
      身边还残留余温,可身边人却不见了踪影。
      “二叔?”幼猫一样细弱的声音轻颤着,巨大的空寂的暗夜足以吞噬掉一个离开了亲人的孩子。
      “二…叔…”第二声呼唤已经拼尽了全力,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确认人并不在身边,那一瞬间,桑怀瑾回忆起南下的路径,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跑回家的准备。
      有些人在巨大的恐惧中不会流泪,而是会横生一股坚强。
      记得自己睡在稻草堆里,却不记得自己睡在高处,瑾儿身体一歪便滚落下来,从地上爬起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破庙里了。
      她四处张望,墨色凶煞,难辨西东,仓惶择路而逃,却听到一声呼唤,待辨认出来人,泪水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
      “怎么了?”
      “我以为我丢了。”
      铁手抱起瑾儿,轻拍后背安抚她一阵阵抽搐。
      “对不住,我有点急事,但是提前把你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呜咽声变大,铁手有些无措,瑾儿很乖,这一路还并未有过哭闹的时候。
      “下次……”狠狠抽泣几声,瑾儿挣扎了几下要下来,铁手只好放下她,蹲下开与她平视。
      “下次离开的时候,要告诉我一声。” 铁手的一只手被瑾儿紧紧地握住,只好用另一只手轻轻地为她拭去眼泪。
      晨曦破云而出,一点红日渐渐展露头角。
      茶馆的小厮从门内破出来一桶脏水,揉揉眼打了个哈欠,提桶回身,泪光朦胧间却见店内的角落处好似有个影子。
      他吓了一大跳,琢磨着出了幻觉,复又闭眼再睁开,的的确确看见那里坐了个人。
      “客…客官…”小厮吓得有些磕巴,那人却淡然地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或者觉是得自己是太严肃了,抬眼间又带了那么点笑意,和煦地说:“我要见你们老板。”
      声音和煦,但不容置喙;神情严肃,却并无打劫闹店的气势;穿着朴素,但气质不凡;不知道何时坐在店内,更填一丝神秘。小厮摸不准他的身份,只得应下。
      瑾儿从铁手的背后探出头来,定定地看着小厮的背影,随即瞪着人畜无害地眼睛发问:“为什么要吓他?”
      铁手失笑,声音里多了一点腼腆:“为了不让他拒绝我。”
      四大名捕办案多年,四处奔波,名声在外,也暗地里建立起了自己的联络网。
      他们每到一处,便会设立一处“暗桩”,这些“暗桩”往往大隐隐于市,都是最常见的茶馆客栈之类的小店,老板作为联络人,既拿着神捕司的薪水,又可经营着小店赚钱。
      这家老板见到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并不理会,还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计。
      铁手从贴胸的暗衬处拿出了一块好过他衣裳的布料,又认真地剥开几层布,露出里面的一块上好的玉来。
      老板淡定地一撇,不淡定掉下凳来。
      “你你你是!”他竟有些激动,脸色通红。
      “我是老二。”铁手依旧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瑾儿踮起脚来想看到布里面包裹地东西,奈何身高不够,铁手拿出那块玉,直接放在了她的手中。
      “这是平乱玦。”
      “我想我们还要对一对暗号。”铁手又说,
      老板点头,屏退了小厮,又看了看瑾儿,见铁手并无让她回避之意,便把那句在脑海里游荡了千百回,又在唇齿间隐匿了千百回的诗句豪气地念出声来:“神州弟子今安在?”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瑾儿第一次听见这句暗号,虽然并不了解其中含义,但她心念一动,将这两句话完完整整地记在了心间。
      老板将铁手与桑怀瑾引进二楼的一处僻静地茶社里,关紧房门,铁手便直奔主题:“你可知康王如今在何处?”
      “康王秘密转移,不过如今……应是已然过了此地。”
      铁手神情一变,询问道:“当真?哪里的消息?”
      “大捕头和冷四爷还伴在康王左右,消息由他们传出,不会有假。”
      “遭了!”
      “可是不妥?”
      铁手刚欲开口,却又蹙眉,随即摇了摇头:“又想到一些事情,感觉不对。”
      想了一会儿,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叹了口气:“虽然有大师兄在,我并不是很担心,但还是要联系他们一下,康王兴许会有危险。”
      “大捕头还有句话让我传给你。”
      铁手惊愕:“我?”
      “嗯。”
      “什么话?”
      “向西。”
      二、
      桑怀瑾被铁手抱进那个只半人高,纵深却能容一个成年人躺下的小山洞时,许诺了自己会乖乖待在原地。
      她若是缩在山洞最深处,从外边看,只能看到黑洞洞的一片虚无。
      而在她的视角,却能洞口大的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片石林。
      若是赵佶来,一定会感叹“呜呼,何其壮哉!” 若是蔡京来,大手一挥:“拿下!”一切壮观瑰丽便化为齑粉。或许这些峻峥石山再现于世时,会成为汴京艮岳里的一角奇观,伴随着一群啼鸣于九皋的仙鹤起飞,又成了某人某一刻灵感的源泉,于是他高呼:“纸笔来!”于是他不再管什么边关急报、群臣奏状,也忘记了仁明殿中被他许了今夜的宫娥——他只是看,然后拿笔,一抹一晕间,奇石飞鹤跃然纸上,随手挥墨便铸就流传千古的画作。
      只是,这片石林终究是逃过了被腰斩的命运。因为,蔡京已经死了。而赵佶,同他的整个宗室血脉,同赵光义一脉所有的皇子皇孙,同妻妾,帝姬,太后……离开了东京的烟华旧梦,去往了苦寒荒蛮的北方边陲。
      哦,或许也不是全部,有一个人,唯有一人,成为了这一场大劫难的“漏网之鱼”。
      他,就是宋徽宗第九子,如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
      赵构的出现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不合逻辑,并且极其古怪。
      凭着多年办案的直觉,铁手觉察到了这些古怪,于是一路上,他眉头皱褶便没有平过。
      他越是向西,越是荒凉,越像是适合铁马兵戈交战之地。可这并不是大部队很好的藏匿之所,大部队若想隐蔽的行进,最好是穿越丛林、山丘或是沟壑,再不济,就走进人烟稀少的村落,巷陌。
      他已经隐隐猜到无情要做什么,可是他还不能证明。带着桑怀瑾去恐怕会有危险,幸而他们遇到一个巨大的石林,是绝佳的藏身之所。藏好瑾儿以后,他马不停蹄的向西赶。
      无情有个轿子,叫“红颜”。无情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单是提到他的轿子,都能令人闻风色变,更有人称之为鬼轿。
      谁能想到,鬼轿有个这么雅俗共赏的小名,谁又能想到,鬼轿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轿。
      在京都狭窄的路上,若是同哪个纨绔子弟的豪奢轿子“狭路相逢”,若是对方的轿夫再没什么眼力见儿,那么被叫嚷着让路的就是无情的红颜了。
      事实上,很少有人见过红颜,即使见过,也不会那么在意,除非他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或许在没有威胁的时候,比起红颜,人们更多讨论的是抬轿子的四个童子。
      铁手当然认识“红颜”,也认识抬轿的童子。只是如今那四个童子却不见了,换成了四个壮汉。
      那轿帘也换了,看起来比平日里更显简朴。他见到这个轿子的时候,喊打声震天响,方圆几里,黄沙弥散,箭矢横飞,断戈满地。
      “红颜”身陷囫囵,却仿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小小的轿子在风暴眼中兀自安好,恍若沙漠中骤然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
      小轿四周并无人守护,却也无人能靠近轿子半步,轿中主人并未露面,却已经让无数人心生恐惧。
      “不好,中计了!”手拿流星锤的彪形大汉怒目圆睁,两只鼻孔气的忽闪忽闪的,他大吼一声,竟震动天地,一时间他身边的黄沙都震散开来,小娇的轿帘也被震开一瞬,惊鸿间只瞥得见一抹白色,一道令人胆寒的金光从轿中迸射而出。
      大汉再吼,竟有罡气护体,那枚金灿灿的梅花镖叮地一下被反弹了出去。
      大汉抡起流星锤,身边的人纵然是高手也毫无招架之力,光是他凝聚真气带起来的煞风就将一众猛士掀翻在地。
      大汉向着轿子逼近,可轿中人没给他机会,几十种暗器铺天盖地地袭来。
      一枚小小的钢镖自汉子身侧擦过,竟然还能转个弯,回旋之时丝毫不见力道之减!
      纵然那些暗器大多数都被挡了回去,可还是有几枚突破了封锁,将将插在了大汉的盔甲上。
      即使如此,大汉依旧无伤。
      “哈哈哈哈,你是在给你爷爷挠痒痒吗?”
      大汉不再试探,一个健步冲向了小轿,自以为胜券在握。
      倏忽间,大汉感受到一股浑厚的内力正向他的后心逼近,立刻转身格挡。
      与此同时,有几枚小镖正好撞到他身侧的气罩上。
      他没有理睬,因为身后之人竟然已经突破了他的护体罡气,掌心的内力更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将——下——来!!!
      这一局实际上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瞬间,却已经定了战局。
      大汉与内功深厚铁手六四开本不成问题,奈何铁手所袭击的地方恰好插入了一只柳叶刀,那只柳叶刀所在之地又恰恰是大汉护体罡气最弱的地方之一。
      再加上大汉方才的注意力都在他身前的小轿上,因而身后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得以让铁手偷袭成功。
      可即使铁手突破了大汉的气罩,和他对掌拼内力胜算的几率也并不大。
      恰好此时,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钢镖,自大汉身后回旋,直直没入血肉半寸。
      这半寸深入根本算不得什么伤,却能让大汉的体内的真气一滞。
      于是铁手一掌直逼得他后退十步,吐血不止。
      立时,胜负已分。
      转瞬之间,无情已经对上了自上而下袭击轿子的另外三人,而铁手也回身加入剿灭金国高手的战局中。
      交战结束的很快。众人开始清点伤者,处理遗体。
      铁手叹气,也将周身遍布的尸骸掩埋。
      小轿的帘子终于掀开一个缝,露出一只纤长细白的手和一节伶仃的手腕,再然后,是一双疲惫又伶俐的双眸,此时,这双眸中的寒气终于慢慢消散,流露出一点春风化雨的温柔来。
      铁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回头便对视上那双眸子,他心中一震,放下了手中的事务,向着轿子走去。
      “大师兄,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是习惯性的关心,也是真情流露无法自拔,纵然两人之间有解不开的心结,可是经历了靖康年间的风雨飘摇,分分合合聚少离多,生生死死不明不白,所以就连相见都分外珍贵,就连再会都不敢妄言。
      无情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上下打量着铁手,直到确定他没事以后,才有了气力回答:“同你一样。”
      语气中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铁手轻笑:“你怎知道我还活着?”
      无情摇头,闭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半年来所有杳无音信的牵挂、天各一方的黯然和生死不知的悲恸通通吐纳出息,再睁眼,眸中已恢复了往日清明:“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们说你死了……可我不相信你死了,我四处都留了痕迹,为的是让你能快点找到我。”
      铁手有些动容,听到最后一句,还没忘记补充道:“也为了把刺客引到你身边。”
      无需多言,两人相视一笑。
      桑怀瑾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事实上,今后每一个人见到她的第一面,乃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都会以为她是个恬静中带着点俏皮的乖小宝。
      可是他们忘了,她自小并非养在深闺的女子,也从未穿过百褶裙。
      她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听过猿鸣狼嚎的孩子。
      医书是她识字的启蒙,辨认穴位和发射暗器是她自幼的游戏。
      她能上山采草药,也能下河抓泥鳅。
      她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莽”劲儿。
      所以她并没有乖乖的等人回来。
      可她的“莽”并非鲁莽的“莽”,她从洞中钻出来,是因为她看到了黄沙,薄薄的一层,足以留下足迹。
      可是有风。
      一阵又一阵的风,一层又一层的沙,很快把脚印吹的看不真切。
      桑怀瑾见这四周都一模一样的景色,突然开始担心起铁手还找不找得到她。
      眼见着脚印越来越浅,桑怀瑾马不停蹄地顺着脚印追了过去,后又觉得不妥,便拾来一堆小石子,每隔几个脚印处便放上一颗石子。
      由此一来,即便她找不见铁手,也能顺着石子再返回到原处。
      铁手和无情以及一众兵马就在石林的外面。
      桑怀瑾一出石林,便眼尖的看见了铁手——即便他只有一个蹲下去的背影。
      “二叔!”瑾儿兴奋得喊道,全然不知道危险已近。
      石林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瑾儿的身后骤然窜出十几个人影。
      那些人的目的并不是杀了她,而是拿下她。
      从她开口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确认了她和队伍中人密切的联系。
      所以他们势必要拿下她,不为什么,为了活。
      纵观全局,整个石林都已经被宋军包围住了。
      桑怀瑾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只是向前跑去。
      可是,太远了。
      铁手离她太远了,所有人离她都太远了。
      或许对于练功之人来说这段距离并不算远,可是没有人能在这种距离下来到她身边,帮助她逃离身后的魔爪。
      于是桑怀瑾看到了一场沙漠中的流星雨。
      一场彩云易散琉璃碎的雨。
      美丽的如同一场幻梦,如同碎裂成万颗的晶体,带着折射出的每一道七彩光芒,铺陈在灼灼天日里。
      暗器如坠落的流星一般从身侧划过。
      瑾儿想转头再看看这些美丽的星子,却忽然视线一黑。
      一件宽大的外衫劈头盖脸的罩住了她整个头以及上半身。
      她慌乱的去拉扯那件衣服,手臂却被两只大手拖住,迫使她整个人转头身来。
      “不要回头看好吗。”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便被抱了起来。
      “星星掉下来了?”
      铁手失笑:“星星没有掉下来。”
      “可是星星砸到人了,在我身后。”
      “你看到了?”
      “有人在叫。”
      铁手抱起她,仍然阻止她试图拉开头上的衣服,一步一步的走到无情的轿子前。
      “大师兄,我们回吧,你先载她一程。”
      桑怀瑾感觉自己被抱到了一个绵软的垫子上,身后有舒服的靠背。
      与此同时,耳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略带些疑惑的问道:“你救的?”
      “她跟我走了一路了。”铁手答非所问。
      “打算怎么安排她?” 铁手把捡回来的暗器放到轿子里,叮叮咚咚一通乱响。
      “回去再说。”
      他放下了轿帘,于是桑怀瑾眼前的光又暗淡了几分,她扯开罩住脑袋的衣服,在略显昏沉的密闭空间中,一抹突兀的白色倏忽映入眼帘。
      三、
      桑怀瑾第一次见到无情,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轿里。她无端牵住那白衣一角,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一张谪仙般的面庞,如雪般苍白清冷,如寒梅般傲然坚毅,那双眸子蜻蜓点水般触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无意的探究,却肃然一怔,不知为何陷入了长久地打量中。
      两相对望,小瑾儿无端催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呆愣愣地不知看了多久。
      小孩子不知道如何描述这来路不明的情感,却知道,自己并不怕这个清冷的,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意思的人。
      于是她遵从本心,在那一股子细腻的涓流在心底滑落之时,缓缓张开手臂,凑上前去,把头深深埋入了那片柔软的白色中。
      瞳孔放大,身体微僵,无情久为震惊,却长陷温柔。
      桑怀瑾与无情相遇的第一面,她攥住一片白色的衣角,紧紧地拥抱住了这个令她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后来严霜夏零,清漏频移?,这一段记忆如同深刻的烙印,成为了她为数不多对童年还能忆起的影像。
      仿佛这一个拥抱,就弥补了他错过的她的童年岁月,弥补了后来心与心咫尺天涯的那么多年。。。
      风也潇潇。。。
      春风拨开轿帘,这一幕恰恰让轿外的铁手瞧见。
      神情有些恍惚,眼底沁了热泪,不知为阿谁…
      或许,是为了这一刻再难复刻的感动。
      或许,是因为那个寂寞胜雪的人终于有了牵绊、填入心底的温柔。
      又或许,他想起了他那个,出生于靖康初年的小女……
      那个自出生以后都没见过多少次自己父亲的孩子,他此生又一无法弥补的亏欠。
      唯一幸运的是,她从来没离开过母亲,生于神捕司,长于众人的爱护里。
      铁蓝心,她母亲为她取得名字。
      蓝心蓝心,是蕙质兰心,亦是铁游夏与蓝若飞的心。
      她比桑怀瑾还要小两岁,此时正在飘雪的怀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奶奶。
      神捕司的这两个千金,年岁相仿,命运却不同,而她们的见面,还要再拖上一段时间,那时候她们已经各有所历,亦有所成了。
      视线拉回到小轿中。
      两人的对话平平无奇,如同许多大人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孩子问答的那样。
      只是问话的人别有用意,回话的人心存警惕。
      姓名、年岁,啊对,叫怀瑾,那到底姓什么?
      “姓无。”
      小瑾儿脸不红心不跳。
      无情指尖一颤。
      “你爹姓吴?”
      “我娘姓无。”小瑾儿又抖了个机灵。
      这个答案显然令他措手不及,他微微一怔,生平第一次有了种失算的感觉。
      可他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有多少犯人的谎言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她很好,没有露出破绽,唯二的破绽,是回答姓氏前一刻的犹豫,以及那之后,死盯着无情的眼睛。
      她知道撒谎时不能眼神躲闪,可是一眨不眨却太过刻意。
      所以,他知道她在撒谎。
      他也知道,这小孩不简单,她才四岁,却被人刻意教过许多东西。
      可纵然知道,他也不方便再过问。
      一方面,她不是犯人,他也不能逼问的太紧。
      另一方面,小瑾儿说我困了。
      她从善如流的躺到这个陌生人的腿上,依旧抓起一片柔软的衣角。
      无情的腿没有知觉,此时却觉得无比沉甸甸的。
      他用双手把小家伙往后揽了揽,柔声道:“那便睡吧。”
      困不是假的,这一路颠沛,她是真的累了。
      枕着无情的大腿,很快睡为黑甜。
      无情看向小轿的帘外,黑压压的一队人马,铁手的身形高大威猛,骑于马上,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对视之时,两人又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千言万语与数重疑虑。
      铁手环视四周,躲闪着目光。
      无情手一翻,将轿帘放下,小轿暗了下去,他目光落在枕在腿上的小脑袋上,用手去捋她略显杂乱的头发。
      生平第一次,在无病无伤的情形下,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桑怀瑾醒来之时,天光暗淡,彼时晃晃摇摇地轿子变成了一展帐篷,四下无人,她循着光向外探索,视野开阔之时,入眼是一片士兵的驻扎的营帐,零星几人在不远处生火烤肉,袅袅香气盈盈入鼻。
      她被勾起了馋虫,肚子亦是饿的咕噜咕噜叫。
      眼眸中尽是香气四溢的烤肉,于是什么人呀火呀都成了空气,近乎是被勾走了魂似的向着那还没烤熟的肉奔去。
      眼见着飞蛾扑火般的一个小丫头,士兵惊呼一声,一手抄住她拦腰抱起,火堆爆起一片火花,差一点呲住了桑怀瑾的脸。
      士兵惊疑未定,面面相觑,她却还在够那一块肉,仿佛饿了十天半个月。
      眼下情况属实棘手,军地扎营处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小孩,很难不怀疑她是敌方的间谍,然而她犹如恶狼扑食,似乎饿得不轻,又是怪小的女娃,谁也不忍心粗暴对待她,只是拦住她伸向能被烫出水泡的小手,然后两两相望,商量着谁去上面通报一声。
      “可是宗元帅他们在营帐中探讨机密,这等小事去通报……”
      “军营中闯入一个女娃娃,这是小事?”
      “谁知道是不是奸细…”
      “你们别吵了!”路过的一位稍显年长的将士喝了一声,边绕手上的绷带边走了过去,绕过众人瞧那小姑娘:“这是铁二爷带来的娃娃,不是什么奸细。”
      “铁二爷?”
      “虎啊!铁二爷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什么二爷三爷的。”
      “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你没听说过?”
      “奶奶个腿的,我咋知道是那个铁二爷。
      “好了别吵吵了!”年长者凑近桑怀瑾,看着她嗫嚅的嘴,温和地问她想说什么。
      “他方才……方才说的是人的名字吗?”
      “哈哈哈哈,娃娃,我刚才说的是人家江湖上的绰号,哪有人叫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的。
      “那,无情也是绰号吗?”
      “是啊。”
      “那你们知不知道无情在哪?”
      她眼中亮了亮,好似闪烁着星光。
      “无情大爷在主帅营……呜呜呜呜”
      有人捂上了他的嘴。
      “就你嘴快,不知道大捕头刚刚遇刺吗?”
      “下午行刺那波人,把轿子里的人当成了九王爷,可晚上那波人,明显是朝着本人去的,看身形打扮,也不像金人。”
      “最后抓到人了没?”
      “没抓到活口,都自杀了。”
      众人议论着,桑怀瑾抓住一个人的袖口,轻轻晃悠,眼里却很是急切:“你们可不可以带我去见无情。”
      “这……”几人又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坦露出明晃晃地疑虑。
      终是有个人手一摆,直言道:“咱们几个带她过去,一个小娃娃,也搅不出什么风云来。”
      “是啊,”有人附和道:“既然她是铁二爷带来的,保不齐跟四捕有什么关系,咱们直接带着她去通报,总归没错。”
      几人一拍既合,于是暮色苍茫的黄昏中,桑怀瑾由两个将士牵着手,路过一个个卸下盔甲磨枪擦刀的将士,路过每一个映上斑驳霞光的营帐,走过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那么多日子,走向这一段路途中唯一的心之所向。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桑怀瑾听见大人们的说话声,只是听,却并不入耳,更不入脑。
      那些对话,无论是商讨还是争论,无论是闲聊还是机密,她通通听不明白,是以,这些话就像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小孩子嘛,听不懂大人聊天很正常,但是她耳朵好使啊,惯会捕捉关键词。
      营帐里的对话是从——“他岂敢?”这句话开始被她灵敏的耳朵捕捉到的。
      与此同时的,还有那压抑,沉重的氛围,弥漫到营帐之外,以至于头顶上的苍穹都有些灰蒙蒙的气息。
      许多不同的声音在耳边雾蒙蒙的响起。
      有人说:“张邦昌此人,软糯居多,金兵退后,朝堂上多方压力,他不敢占着那位置多久。”
      有人说:“他终归是救了汴梁城那么多百姓,如果没有他……”
      有人叹了口气:“他无错,却要遗臭万代了。”
      还有人冷冷地说:“做得生前世,哪管身后名。”
      如同碎碎的琉璃珠倾落在寒潭之上,这声音冷的刺骨,又煞气鄙人,仿佛冬月里寒冷凝成的箭,一箭射出了万钧之力。
      她却记得这个声音,记得他的脸和他的白衣,本该是如春风化雨、如冰河融动。
      打开营帐的那一刻,她又看见了好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身着盔甲的,身着布衣的,以及……身着白衣坐于轮椅之上的。
      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恰好有个五大三粗的将帅唤他无情。
      无情,无情。
      无情与将帅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是娘梦里喊的无情!
      牵着她的手的两位将士惊呼一声,惊呼于瞬间挣脱了桎梏跑走的小姑娘。
      她跑,短短几步是生命的一千四百多天,在她开慧后便向母亲讨要爹的陪伴,她何尝不想从一出生便得父母双全?
      那一刻,她好像扑扇着翅膀的灵蝶。
      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扑过去跪下,眼睫一煽,晶盈泪珠滚下。
      “爹!”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他似是被她惊到,怔愣在哪里几秒,任由她抓着他的衣摆,任由她的眼泪打湿他的双腿。
      他抬头看向铁手的眼里是少有些许惊慌,夹杂着一点晶莹剔透的水汽,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立即恢复了眼中的清明,在铁手将要点头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蓦然呵斥一声。
      “铁手,把她拉开。”
      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他不着痕迹的控制着轮椅后退一步,略带粗鲁地扶开她紧攥着衣角地手,毫不留情地话再次在小瑾儿耳边炸开。
      “铁手,我无婚娶,何来女儿?”
      “江湖上处处悬有我项上人头之赏格,何以安放这样一个小娃娃在我身边?”
      接连两重疑问,语气快速而强硬,众人呼吸皆是一滞。
      数道炙热的目光集于轮椅之上,而后又随着话语转到铁手的脸上。
      铁手虽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可谁知道,如今他的心脏已跳的比寻常快,如今帐内皆是习武之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听出破绽。
      在无情与铁手对视的一刹那,铁手却已然读懂了他眼神中的警示和急切。
      只是一刹那的怔愣,铁手便动了。
      “你认错了,他不是你爹爹。”
      铁手移动到她的身侧,不动声色的点了她的哑穴。
      “铁某南下时遇母托孤,遂将其带在身侧,孤儿寡母幼时便与生父失散,孩子的父亲也是不良于行,我想,她应是将无情错认。”
      铁手抬眼,抱拳:“有此一事,浪费了各位的时间,实在是对不住。”
      军帐里都是率兵打仗之人,对于这等事心眼不多,听此一话,都道是闹了乌龙,一时间,营帐中竟有人率先笑了起来。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无情垂着眼,铁手禁锢着怀瑾,而瑾儿无声的落泪。
      她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止知道我爹不良于行,我还知道他叫无情,我娘午夜梦回地时候叫过他无情……
      桑怀瑾想说话,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无助的张着嘴,艰难地发出喑哑难听的撕拉声。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她被铁手拦腰抄了起来,无助地胡乱蹬了几下,在死命盯着无情地最后几息间,无情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她。
      “哈哈哈,我看小丫头非要认你做爹,你干脆收了她当干女儿,也算是段不错的缘分。” “将军说笑了。”
      这是小瑾儿被抱出帐外之时,最后听到的对话。
      铁手想起来了一个人。
      一个,一个月之前见到的人。
      两人本应是死敌,却共坐在一间茅舍中,点着油蜡,平和的你一言我一语。
      那人一袭青绿色布衣,将装着热水的茶杯递给了他。
      “若是无情不认她,便随他。”
      他接住茶杯,轻道声谢,又开口问:“为什么,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这些年你们四处办案,名声在外。然而这名声对于那些魔头而言却是恶名。你也说过,开封守城之战,无情率领禁卫军正面迎战了完颜宗望。他这些年,黑白两道,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江湖上有多少人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你是说,他们会把矛头,指向瑾儿。”
      “不止如此,还有我的仇人……我跟着蔡相爷的时候,手里沾满了无辜的鲜血,而这些人,有许多……”
      桑芷妍眼波流转,头渐渐垂落,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
      “都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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