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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闲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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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风静,明月高悬,段凌霄是被哭声惊醒的。
“呜啊啊,呜呜——”
那哭声响亮而委屈,带着股孩童气的无畏。
“小千,小千?”段凌霄只来及披上外衣,忙出房间,叩响隔壁门扉。
“呜呜,呜——”哭声仍在继续。
段凌霄面色一凝,推门而入。
——小千从不锁门的。
“小千?”屋内光线晦暗,段凌霄捏了个火诀,屈指一弹,桌面烛光亮起。
只见千秋尔躺在床上,青丝披散,闭目大哭,两手从被中伸出,握拳并在胸前。
好像没醒。
段凌霄手捧烛台,低下脖颈唤:“小千,你做噩梦了?”
“呜啊啊——呜呜!”
她毫不顾忌地张嘴大哭,涕泗横流,耳垂处积出一小指的泪泊。
段凌霄俯身去推人,三指有分寸地轻落她肩头,拍了拍,加重声音喊:“小千,小千,醒醒!”
见她还是大哭,段凌霄道:“千秋尔,有人偷你烧鸡。”
“谁?!”千秋尔猛地坐起。
段凌霄:“......”
默了默,他问,“你莫非真是梦到有人偷你烧鸡,才哭成这样?”
千秋尔呆滞眨眼,水淋淋的睫毛银光闪烁,沉甸甸在眼下压出一层郁美的暗影,鼻尖泛红,脸腮晶莹。
她仰头,神情纯稚,鼻音浓重:“哭?...我哭了?”
段凌霄微怔,屈起食指,刮了刮自己颊侧,又向她抬抬下颌。
千秋尔有样学样,抬手摸过脸颊,指尖立时触到泥泞的泪。
“所以,怎么哭成这样?”段凌霄微俯身,问。
他墨色外衫松松披肩,如瀑长发洒过手臂,又荡过胸前,衬着他那张脆瓷脸,精致清冷,有些非人感的纯粹。
偏他又手执烛台,眼眸专注,问话时轻掀眼,薄白的眼皮压出两道细褶,烛火照耀下,多了些妩媚的暖意。
千秋尔颔首,语气直直:“阿段真好看。”
段凌霄顿时皱眉。
他站直,两指捏住领襟,侧过身,几分不悦:“不愿与我说就罢,还打趣到我身上。”
言罢,放下烛台,背过身利落系好衣衫。
亏他还因为担心匆匆赶来,那么拘礼的一个人,这样夜半入姑娘屋中,她还轻薄起他了。
“我...我也不知为何哭,”千秋尔根本没觉着这话不妥,抱住双膝,咬上食指尖,“我也没做梦啊。”
段凌霄闻言,若有所思瞧她,忽地余光瞥见她枕边有一页纸,便走去捡起。
嗬,果然是这。
他捏着情书,问:“你睡前瞧这个了?”
千秋尔目光落去,五官瞬间空寂,又呆呆掉下泪。
“陆安...”段凌霄烦躁地摁了摁眉心,“为何唯独陆安对你来说就不同呢?”
想那陆安是有个好皮相,但若真比起来,他觉着曾被怜月附身的云渺,也不落下乘。
难道就,因为被拒绝而无法释怀?
段凌霄想了想,问:“想吃夜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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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段凌霄会收回一炷香前的那句问话。
姑苏繁华,夜市灯火璀璨,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摊贩云集,美食街更是千里飘香。
千秋尔揪着他衣袖,跟在后面呜咽啼哭,手中却捏个羊肉串,大口咀嚼。
段凌霄顶着周围人奇异的打量,面色麻木,回眸问:“还想吃什么?”
他两手拎着多个油纸袋,什么烧鹅酱鸭桂花糕,满载的美食。
千秋尔摇头,抽噎道:“不,不买了,呜,够吃了。”
终于够吃了。
段凌霄眼皮轻压,扫了眼她胃部,真怀疑妖族怎么养活整个族群的。
“那回去了。”他淡声道,才走出一步,又被扯住衣袖拽了回来。
“不,不回去。”千秋尔拧着他衣袖,“想在外面。”
段凌霄抬眼瞧了瞧,道:“我们去那家酒楼。”
“不,不去。”千秋尔又有话说了,“想在外面。”
我看你是想在天上面!
段凌霄皱眉:“你说清楚,去什么外面。”
千秋尔仰头四顾,瞧见前方耸立的钟楼,羊肉串往上一指:“阿段,我们去那!”
...
钟楼四角攒顶,重楼飞檐共三层,月光下,幽美而清寒。只见屋檐上,两人并肩而坐,身影朦胧梦幻。
但。
她们做的事却格外接地气。
“阿段,桂花酥。”
“给。”
“阿段,小鱼干。”
“给。”
“阿段,烧鸡。”
“给。”
千秋尔风卷残云消灭食物,段凌霄左手握空袋,一边整理碎骨垃圾,一边听吩咐地递送食物。
倏然,千秋尔仰起脸。
沉黑夜幕,月挂中天,无限清辉洒落,远处高寒,近处皎洁。
千秋尔哭噎道:“阿段,月亮好大一个哦。”
段凌霄正整理她的食物,嗯了声,下意识回答:“你想吃吗?”
“......”
千秋尔手捧烧鸡,睫毛潮湿漆黑,懵懵扭头瞧他。
段凌霄这才反应过来,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却见千秋尔眨巴眼,瞳仁水亮期待,问:“可、可以吗?”
可以你个大头鬼啊!
段凌霄面无表情递去两张烙饼:“给,月亮。”
千秋尔瘪嘴接过,一口咬住,鼻尖抽动——
段凌霄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千秋尔睫毛耷拉,又滚出连串泪珠。
本想让她吃美食缓解心情,这下好了,边吃边哭,瞧起来更惨了。
段凌霄沉默片刻,问:“小千,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千秋尔啃饼的动作微顿,缓慢咀嚼两下,道:“我小时候哭,娘亲,呜...”那捏着鸡腿的手横过脸面,以虎口抹泪,“娘亲会背我在院中看月亮,给我说故事。”
段凌霄愣住。
千秋尔鼻尖红红,说完话,就用晶亮的瞳仁不错眼瞧着他,还不忘啃烙饼。
“来吧,”段凌霄这时还不忘扎好油纸袋,单膝着地,背身朝她,“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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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寂静曲折,偶尔几声犬吠穿过夜色,又听主人喝声。巷道内,月光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
段凌霄背着她,本是为难不知说何故事,千秋尔便提议他讲从前游历所遇。
“你想听?”他微挑眉。
游历第一年归来时,他与表妹隔着屏风交谈,少年人兴奋,急切想与她分享外面的惊心动魄。
表妹却道:“女儿家不喜听这些,表哥可还有别的要说?”
那当然...没有了。
表妹于是莞尔一笑,轻飘飘离去:“那就不耽搁表哥忙正事了。”
但此时,背上的姑娘晃动双腿,叼着桂花酥,语气甜滋滋又逍遥:“当然咯,快!”
段凌霄弯弯眼角,低笑声在夜色里很是干净:“那可都是打你们妖怪的啊。”
千秋尔舔舔指尖糕点渣,“打呗,我也打人。”
段凌霄失笑,轻咳一声,便说起熊怪掏心,蝎妖毒民,红狐三变化形躲追杀。
“不过确也有好妖,”段凌霄颔首,话锋一转,“有次我遇难,是西山狼妖族救了我。”
千秋尔摇晃的脚踝微顿,眸光一瞬晦暗,低喃:“西山狼啊...”
段凌霄轻轻“嗯”一声,停在家门前,问:“你好些了吗?”
千秋尔利落从他背上跳下,笑眯眯道:“好多啦,多谢阿段!”
“我会记得这恩的,你现在与我而言,是恩上加恩!”
段凌霄被她逗乐,轻翘嘴角,掏出院门钥匙:“什么奇怪的话...”
门一开,她拔腿就要跑回去睡觉,段凌霄喊住她,瞧月光下她那张清白的脸,再看她那双懵懂的大眼,不禁摸上她发顶。
“小千,多吃点喜欢的食物,莫要为男人掉泪。”
说完一怔,收回自己的手。
他...怎么不自觉间,总对她亲昵这许多。
可面前的千秋尔,握拳瞪眼,铿锵开口,总结道:“嗯,宁流口水不流泪!”
段凌霄揉了揉鬓角,也困得要死,摆手走回屋——
“但,”她面露困惑,“陆公子也让我流口水啊。”
嘭!
段凌霄怒然闭合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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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
段凌霄才拉开房门,就见千秋尔盘腿坐在长凳上,面前是口烟气缥缈的金炉鼎。
她正闭目调息,周身灵气浮动。
——竟就这样打坐修炼了。
段凌霄微蹙眉,围着她用柳叶水画了个圈,再均匀间隔放下十枚灵石,布了个小巧的护法阵。
做完这些,他也搬条板凳坐下,捧起青铜小炉,深吸一口气,放于地面。
九州盟制器司都未研制出的灵器,他现在要自己钻研了。
想想,都觉得是痴人说梦。
但...
他望向旁边闭目修炼,侧脸静谧的女子,微微弯唇。
【别管这么多,你先试试。】
段凌霄翻了翻炼器册子,停在一页花灯锻造图上,略看几眼,准备开始。
这几日单独练习符纹,其余时间也皆在钻研,炼器流程早烂熟于心。
炉,火,原材料。
他脑中流利过着步骤,将炼器材料按序投入炉中。因初次只为试验全部过程,他珍惜地用了一点天雷木,注意力专注投放在掌握火候。
感应炉内灵气波动,判断器物状态,何时大火,何时小火,初步塑性完成后,还要掐点拿出,雕刻寻鬼符纹,再次投炉。
待一切完工,已是日暮西斜。
段凌霄双眸发亮,指尖颤动,强忍兴奋将最后一步冷静完成,片刻后,打开炉盖,取出掌心大的小花灯。
这才低低发出一声欢呼。
初次试验,竟没有炸炉一次!
他欢喜地欲与千秋尔分享,转身一瞧,那人还在打坐,便收拾器皿,板凳挪过去,更靠近她身侧,右手握花灯,左肘压膝上,托腮垂眼。
半晌,千秋尔缓缓睁眼,打个呵欠,往面前炉鼎加了一味药材。
——她的炼药技艺早登峰造极,与本命法宝心灵相通,不用额外分神注意炉内情况。
正盘腿坐回,准备再修炼时,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黑衣少年。
“阿段?”
他散漫抬眼,哦了声,状似无意抬起花灯,淡漠问人:“晚膳想吃什么?”
“哇!”千秋尔跳起来,猫耳炸出,双眼发亮接过花灯,“你初次炼制就成形了啊?!”
段凌霄微蹙眉,捏了捏腕骨,嗓音仍旧平静:“哦,随便试了下。”
“你也!”千秋尔仰头望他,瞳仁又圆又亮,“太厉害了吧!”
他挑眉看去,冷冷淡淡的黑眸触到她的目光,便止不住漾开碎星般笑意,于是转过身,潇洒无谓道:“也就一般般吧,还可更好。”
他看了眼厨房,很快转移话题走向院门,“家里没菜了,走,出门买。”
千秋尔愣了下,试图告诉他这是极了不起的事,追过去,苦口婆心道:“阿段呀,你知晓多少人第一步入门,什么都造不出吗?”
“阿段,你知这小小的花灯代表什么吗?代表你天赋了得啊!”
“阿段,你不能太谦虚,你至少今日,你得为自己发狂啊!”
天边夕阳绚烂,火红金灿的暮光照耀连绵屋檐,女子追着前方疾走的少年,手舞足蹈欢喜道。
而那背影清冷的黑衣少年,眯眼望向沉醉暮色,在无人处,悄无声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