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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误会(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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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蔽月,夜如深潭,天穹下连绵屋宇如披暗纱,幽色线条蜿蜒起伏。
小巷里,夜色更沉。
“啊啊啊,你是变态!你若渴了你去喝水,你若有病你去吃药!”
“你、舔、你爷爷的!”
“——血!”
“天师们,天师们别睡了,起来干活啦,咯咯哒咯咯哒,鸡打鸣,天大亮,起来抓鬼啊啊!”
千秋尔仰颈高喊,奈何巷子早被他布下结界,传不出半点声音。
“咳、咳咳咳!”喊得太卖力,千秋尔喉咙涩干发痒,不住咳嗽。
她踢踢脚尖,膝盖撞上男人手肘,商量的口吻道:“诶,真那么好喝吗,给我尝两口你的呗?”
白衣男子半跪她身前,雪色袖边与衣摆垂叠在地,好似一捧如水月光。
谪仙模样,却行魔鬼之事。
闻言,他头也没抬,伸出坚实的左手,不容置疑扣住她乱动的脚踝。
他在吸她的血。
男人侧着脖颈,斜仰下颌,颌骨点抬点落,每记动作都注入着难言的痴迷,冰凉黑手套包裹的右手,从下托握她流血的手,薄唇启合间,每次吸吻前,小指与无名指皆无意识摩挲她虎口。
似安抚,又似贪婪的牵引。
夜风吹起纱幕下沿,白纱飘摇,拂过男人线条纵延的修长脖颈,那截清利冷感的线条绷直,喉结上下滑动。
夜色里,吸吮声,吞咽声,正似魔鬼的低吟浅唱,间或响起。
“怎么会...怎么会...”
突然,男人动作顿停一瞬,迷茫低喃。
下一刻,便些许紧迫地抬起左手,攥握她右腕,下颌一抬,更重地含吻血痕。
现在,他两手都用以束缚千秋尔右掌了,但她仍无法动弹,只因。
男人用高她数阶的修为,拿强悍灵力系住她四肢。
他这一咬.吻,微微用上獠牙,尖锐刺入血肉时,千秋尔倒吸冷气,嬉皮笑脸的神情,也肃了下来。
她指尖搭上左腕第三颗铃铛,沉吟是否启用剧毒金鼎。
——毕竟,这人还没暴露更多信息给她。
她垂眸。
男人扣住她右腕,那宽大漆黑的手套压上皓白纤细的腕骨,五指狠狠紧收,是肉眼可见的强侵略感。
但他微弓着脊,整个人止不住战栗,似乎体内有什么汹涌而上,令他无法自持,又是难忽视的失控感。
好在,随着颤抖,他身上终于现出异样。
披着清辉的雪色衣衫上,如烟的黑气弯成丝状飘荡,手套嘶的一声轻微爆破,指尖穿出,显露半截手的真面目。
月色里,长指枯瘦死白,两寸利爪灰青。
千秋尔蓦然屏息。
“怎么会呢...”男人再次低喃,双唇微顿,舌尖舔一下收一下,悬停她伤口上方。
似在沉思。
紧接着,查验似地,仿佛要检验她全身的血是否皆如此——
他平移脑袋,就近,一歪头,咬上她大腿。
千秋尔瞳仁瞪大,腰胯轻动,整个人向上蹿了点。
但她的注意力。
全在男人扣按她膝盖的手上。
黑手套如被腐蚀,嘶嘶青烟燎开皮革,漆黑碎片零落飘曳,僵白的手部完整露出。
那是双鹰爪似的手,锋利如锥,皮下青筋与经脉如深扎入地的盘曲树根,透着股可怖的苍冷。
瞳仁针尖红点,指甲青灰两寸。
是...什么来着?
千秋尔眉头紧锁,鸦黑的睫毛半垂,恬静悬落一排。
记忆中,那模糊的光点...愈发、愈发明晰了。
“乐尽,你又在跑神啊。”
对面的人开口,声音带点温柔的无奈,莫名让人想到午后轻抚发丝的手。
支着头发呆的千秋尔转眸,眼球蒙了层润润水光,些许懵懂望向他。
她对面,是道沉静的白影。
银杏崖边,彩云团簇,万丈霞光织成绚烂缥缈的祥瑞图,铺展在男子身后。
风过,鲜嫩的金黄簌簌扑落,下了漫天的黄金雨。
两人对坐桌前。
男人坐姿平和,自雨中伸出只透白无暇的手,一指点上她面前微皱的书页。
“祈福大典将开,第一关就是辨识这些灵幻之物,你既有意参会,还不快些记牢了?”
那只如玉的手微拢,变戏法似的,再摊开掌心,便捏着袋透明蛟皮包裹的小鱼干。
一丝不苟的声音带点点浅笑,似枝叶间闪烁的光,“答对一题,奖励一条。”
“怎样,可有兴致,可会发呆了?”
小鱼干成功钓到猫。
“快快,快问!”她双手扒桌,前倾上身,澄亮滚圆的眼眸笔直盯向鱼干。
“好。”比起她的急切,男人的声音更是显清润冷静,缓声问着,“瞳仁针尖红点,指甲青灰两寸。”
“——是何灵幻之物?”
“是...是...”她吞咽口水,揪扯两边鬓发沉思。
对面那只素白如雪的手轻抬,暮光下,小鱼干金红流转,色泽诱人。
高山流水似的声音,耐心引导着:“他生于冥界,极难外出,他是什么?”
“是...”
膝盖上的那只铁手倏然收紧,这吸血的怪物似乎也尝出她血液为何不同,轻喃抬头。
“你是...”
月光下,纱幕漾开,男人下颌白皙,薄唇染血糜艳,他无意识探出舌尖,小而尖的一点红,卷过嘴畔残余血渍。
两人一垂眸,一仰视。
盯着对方,“你是——”
异口同声道。
“妖仙。”
“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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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客栈曲折的木质楼梯上,一个略显颓废的人影慢吞吞移动。
千秋尔左手按扶手,右脚尖虚虚点过台阶,全靠左腿发力上楼。
中衣单薄,右膝上方裹有一方锦帕,遮住了那骇人的咬洞,但边沿处,仍可见几点血红。
她垂下的右手,也仔细扎了条帕子,打结处的轻滑布料随风而动。
现在还记得,那阴森的僵尸是如何收起血光獠牙,半跪她身前,以一副好比春风的温和嗓音,指尖轻柔,为她包扎伤口的。
一口一个,小猫别怕,我平日不这样。
还恶劣地笑:“只可惜,你不能喝我的。”
“待姥姥修为恢复,定将你那狗牙拔掉,从后颈捅个对穿!”千秋尔怒拍扶手,眼中两窜小火苗。
这抬脚吧,不慎牵扯到大腿伤口,又“哎呦呦”倒吸气,将那点狠劲散了个干净。
不过,这家伙好歹记得没獠牙注毒,不然...
她纵有仙骨,不会因此成冥界僵尸,也得养伤好一阵儿。
起码起码,如今知晓他身份。
咳,虽说,他也知了自己。
“这一晚,都是什么事啊。”千秋尔掐着腰,颠着腿,可怜兮兮爬上楼。
夜风吹过脸庞。
她眉眼间的那点子苦涩,却与这些统统无关。
——她最后呀,非但没去成祈福大典,还。
被他亲手打成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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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衰到一定程度,或许就会格外坦然。
正如此刻,千秋尔盯着面前的刀尖,睫尾颤翘,根部发涩。
“你果然是妖,猫妖!”
女子手持黄铜师刀,自门后走出,那刀尖抵向千秋尔颈处,随步微动,刀柄末端的铁环叮啷响。
她空闲的左手,掌着枚椭圆照妖镜,镜面正对千秋尔,赫然映出灵猫妖相。
既是灵猫,便与无目堂所寻之人契合。
千秋尔袖中指尖悄然按上铃铛,大而水灵的黑眸瞧着人,口吻憨态:“你大半夜提刀藏在人家屋里,真真吓人啊。”
“哦,对不...”钟灵下意识启唇道歉,眉头一蹙,柔婉的双眼瞪向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也知自己所做亏心吗?”
千秋尔瞧她反应,弯起嘴角,欲松开铃铛——
“行上赦令,驱邪卫正。妖魔鬼怪,速速现形!”
不料这娉婷温婉的女子突然发难,吴语断喝,一道劲风打来。
钟灵是想打出她原型,继而收妖押回,听堂中审判的。
谁知这平凡一招,那小妖被掀翻落地,竟滚了数圈,还呕出滩血。
“你...”钟灵本能蹙眉,面色关切。
千秋尔趴伏在地,右手紧扣地面,左手抓扯心口,满头青丝垂肩落胸,无助地披满一身。
剧烈的闷咳连连响起,地面积出小片血泊,她肩胸来回起伏,挤出令人心惊的沟壑,似要咳尽整个身体的空气。
闻声,她艰难侧额看来,
数缕青丝飘过盈泪的眼,眉心紧蹙,好似卡着朵痛苦苍白的花,嘴角血色淅沥,夜色寒月里,鬼气凄美。
钟灵不知晓,她身受反噬,还未完全痊愈,不设防的情况下,吃了个满招。
再小,也威胁性命。
千秋尔忙喂自己吞下回旋丹,定住心脉,但,扛不住反噬之痛再次狠狠袭来。
铁链勒心,九十八道寒电急湍回旋,一寸不放穿过浑身经脉。
“啊——!”她凄厉惨叫一声。
霎时,疼得蜷缩在地,双手互抱,五指紧按心口,雪白猫耳贴着发丝颤晃不休,长长的猫尾盘住整个身子。
属于兽类的悲咽低呜,在昏暗屋内回转。
“喂,你...”
钟灵小心移开刀尖,愣住。
“你还...”
话音未落,寂静中,砰地一声。
浑身肃杀的少年破窗而来,月光随之哗然涌进,照亮他手中寒剑,只见他袖袍飞扬间腕骨一动,长剑铮鸣声响,一把挑开钟灵的师刀。
那剑尖蓄着深厚灵力,看似轻一撞,却震得钟灵虎口发麻,师刀脱手,整个右臂如遭电击,小幅痉挛。
一剑收回,段凌霄反手握剑,七尺寒芒背于身后,忙俯身捞起抖如筛糠的千秋尔。
“如何?”他星眸光寒,吐字低沉急促。
那扶住姑娘肩膀的左手,骨节透白,虎口处,红梅花瓣勾了圈灿烈火焰。
烧灼的。
提醒他,她有性命之忧。
妖相下,千秋尔指甲尖利细长,本是深深扣入地板的,被少年这一扶,便攥上了他手臂。
她着意收力,但此时痛苦难忍,仍将几寸刺进他血肉。
“疼、疼...”她发白的双唇抖动,掉豆子般磕绊张口。
段凌霄根本没在意手臂疼痛,哪怕那处已血染衣袖。
他只垂额低眉,眸光专注盯她,听她颤不成声,近乎失去意识地吐出这两字,周身气质陡然冰冷。
小妖怪那张向来笑容不羁的脸,此刻,五官皱挤一团,痛得成串掉泪,豆大的一颗颗,将嘴边血渍都冲淡了。
钟灵捡起刀,抬眸,便见那霜雪似的少年,唇线抿直,瞳色极沉,平静倒出两粒止疼丹,喂入女子唇中。
再轻扶她去角落处,扯了宽松的软毯,半边铺地,半边盖上她。
钟灵忍不住道:“前辈你可知,她是杀害无目堂少主的猫妖?”
她只六品,故尊称高她品阶的段凌霄,一声前辈。
段凌霄没回头,没抬眼,沉默着,为直打哆嗦的千秋尔拉好毯子。
她闭目缩成团,还没从体内雷电中解脱,猫耳耷拉,猫尾盘绕,青丝几乎铺满整个身子。
段凌霄垂眸,扫了眼左手平息的红梅,想,千秋尔现已性命无忧。
钟灵见他对女子这般温柔,对堂中传言更信三分,道:“前辈需知人妖殊途,何况这妖残杀我族!”
不久前,无目堂堂主派人来此,请求作为世交的本地门派,协助寻一人一妖。
“前阵子总说无名妖伤人,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如今知晓了!”
冯通心痛道,“我儿用命换那妖孽现身!谁料她身旁还有个叛徒天师,那小子大逆不道与恶妖相爱,草菅人命,罔顾同胞之情!”
钟灵,便是这门派的。
此时,她劝道:“前辈,莫再行弯路,及时回头吧。”
段凌霄冷睨去:“你是何人。”
她抱拳,婉柔的音色字正腔圆:“麟州正一堂,钟灵。”
“钟灵。”段凌霄低念点头,冷白长指掖好千秋尔毛毯最后一处,掌心一转握住长剑,“那你可知。”
他站起,背窗而立的身姿,被漆黑天幕勾出阴冷沉影,口中清声缓缓,吐字低而笃定。
“我只恨那小子不是我杀的,且总有一日,我还要杀了他老子。”
钟灵察觉敌意,横起苍劲的师刀:“前辈是要护着这猫妖了?”
这时,段凌霄却捂嘴低咳数声,他垂眸,淡漠望了眼指间刺目的血色。
雪白剑光一闪,竟率先攻了过去。
护不护的,何须多言。
他心底这股怒烧的阴火,自破窗那刻,见千秋尔痛缩在地,而这女子持刀相迫时。
就压抑很久了。
——他真的,极憎恶有人伤害他身边的人。
一点,都不行。
钟灵就没见过这么疯的,他分明伤势深重,不用她出招,他自身催动灵力就不住吐血。
但这人。
他双目阴寒,便这般吐着血,不顾身体崩溃的信号,挥剑利落,招招果决。
是不放过她,亦不放过自己的狠。
千秋尔撑过反噬,趴在地上虚脱喘息,眼皮倦色轻抬,见两人战成一团,立刻蹙眉:“不...”
冷面小子,心却烫得吓人。又因年轻,感情浩涌时总有几分生死不畏。
但千秋尔可不想他如此。
她强撑坐起,指扣两枚铃铛。
却不待她出手,那边传来嘭一声,重物落地。
千秋尔掀眼。
少年墨发披散,苍白下颌满是血,眉梢杀意狠厉,他睨视地上的钟灵,徐缓移开抵在对方脖颈的剑。
——正如方才她对千秋尔所做。
随后,身形微晃,踉跄向她走来。
千秋尔愣愣看他。
少年蹲下身,视线从她捂心口的手,落向她沁冷汗的脸。
“还疼?”他问,手背不甚在意地抹过自己下颌的血。
他音色冷,说话时尾音常带雪渣迸溅的寒意。
然而此刻,这寒意如生在脊背的刺,根根朝外,只将黑眸中暖融的关切对向她。
千秋尔怔怔摇头:“不...”
“好。”他眼皮垂了下,些许犹疑后,托起她手腕,发觉她腿脚无力,便将人背上身,“我们走。”
重伤倒地的钟灵,凝望面前这幕。
轩窗被风吹开,少年背起那妖女,两人皆长发披散,夜风中,青丝勾缠相遇。
妖女问:“恩公,可告诉她真相,何必与她动手?”
少年道:“谁让她先动手伤你。”
钟灵不问青红皂白打上她身的,他也不管其他,定要讨回。
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走了。”段凌霄托起她膝弯,纵身跃去。
夜风吹起千秋尔长发,跃窗那瞬,她回眸,月色下,眉眼细腻,盈着浅笑。
“钟灵,你误会啦。”
“我呀,是只好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