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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绣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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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漱,都过去了……”连曙景抬眼看向他,“你一直同我说都过去了,让我不必自责。可阿漱,我是真的……真的过不去,真的自觉对不起你,当年因着我的鲁莽没能把他们带回来,还让你白白伤了嗓子。这件事儿只怕是一辈子……”
陈漱抬手轻轻地捂住她的唇,“阿景,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错。我们当初既然选择干那件事,那必然是每个人都要做好牺牲个体的准备,走上那条路的人哪里怕过流血牺牲了?又何时怕过流血牺牲了?”
“他们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惧怕过,所以他们是英雄,理应被所有人铭记。而我们这些活着的,更应该继承他们的意志继续走下去,而不是将他们牺牲的原因全都归咎、强加于自己身上。我们能捡回一条命也算得上是上苍眷顾了。至于我的嗓子,你就当我是同上苍做了个交易吧。用我的嗓子换回咱俩两个人的两条命,你瞧,这桩买卖算起来咱们也不算太亏。”
连曙景沉默不语,陈漱说完后权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长工从前院戏台跑过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嚷着:“不好了!不好了!”
陈漱前去拔出门闩开了门,问着几步之外的长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长工跑到陈漱跟前气喘吁吁的,一边抚着胸口平复下来,一边又在组织语言:“东家……东家他……东家他……”
陈漱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东家怎么了?”
长工急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陈师傅,方……方才警卫厅的人闯进来说东家被检举揭发且证据确凿,让东家跟他们走一趟,直接把东家给抓走了。前边都乱作一团了,您说说这可怎么办呐?梨园是不是……?”
“别急,况且,这不还有我呢?这天目前还有我来顶着,一时半会儿是塌不了的。”陈漱闻言按耐下急躁的心思,压低声音尽量不让连曙景听到,徐徐地劝慰道:“当务之急,应该是打听东家被请去警卫厅的缘故,而不是慌慌张张吵吵嚷嚷的。李文,你要记住了,关于这件事儿,便是我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从你这儿放出的消息——应当是东家被‘请去’警卫厅探讨案件始末,而不是被抓去坐牢入狱。我说的你可明白?”
李文结结巴巴地答话:“明……明白。可……可是东家难道不是……?”
庾稷向来耳力奇佳,听出了大概的情状,于是走上前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发了话:“李伯,你就按照我师傅说的做。至于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亦不会牵扯到你,你无需再管了。”
陈漱点了点头,一锤定音:“嗯,这便是了。阿稷的话便是我的意思。”
陈漱随即又撩起袍子,跨出门槛,招呼着李文往前院走,“走吧,还得劳烦你现在带我去前院看看情状。”
庾稷朝回头的陈漱微微颔首,垂下眸子,又将门关上,回到房间内。
庾稷对着连曙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嘴唇微动,但是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为一句话:“连小姐,我师傅让我送您出去。他目前有点事情需要去处理一下暂时脱不开身,因故失陪深表歉意,招待不周还请您见谅。劳烦连小姐同我来吧。”
连曙景抬起头,不带一丝犹豫和猜忌确切地说道:“梨园出事了对不对?所以阿漱他才这么急着去处理?”
庾稷凝滞了一瞬,点了点头也不否认,组织着将这件较为棘手的事情加工成听起来比较轻松的语言:“的确是有些许麻烦,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事。仅仅是些细枝末节、处理起来较为繁琐的微末小事。您若是不信的话,不若您下一次前来亲自问问师傅?”
连曙景瞧着庾稷不似作伪的神色,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当真?”
庾稷隐藏着因说谎微微颤抖着的指尖,面上却毫无波澜,“不假。”
连曙景闻言一怔,将眼神从庾稷身上撇开,忍着压抑着哭腔半咬着唇,她知道陈漱不想让她卷进来,不想让她揪心担心。她开口回答只是不知道在答复谁的话,像是在回应庾稷又像是在给陈漱答复,“那我知道了,多谢你了。我信你……我信你的。”
庾稷默默地退了几步,撇开眼,给连曙景整理的空当。
连曙景抬起手抹了抹眼睑上糊作一团却没挣脱束缚砸下来的泪水,平复下心情,“走吧,是我失态了。就按阿漱所说的带我出去吧。麻烦你了。”
庾稷默然一揖手,率先打开了房门走向跟陈漱相反的方向,带着连曙景前往后院昨日明康出去的门。
连曙景抬眼看着这周遭的景色,一边跟着庾稷走着一边喉间轻叹一声:“我方才说,你很像你师傅,这话并非虚伪恭维,你也并非浪得虚名。你师傅他很透彻,你有时候不妨听一听他的意见。”
“连小姐所言,庾稷受教了。”庾稷伸手抽出门闩推开门,侧身让路让连曙景跨出门槛走出去。
连曙景在门口的台阶上站定转身看向庾稷,启唇说道:“你很好,他也很好。你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支支吾吾、想言未言的,可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给某个人?”
“那个……连小姐,明……”庾稷闻言怔愣了一瞬,午间的阳光较为刺眼照得他的眼中闪过一瞬莹润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他遮掩着落寞的神色,“没事了,连小姐路上当心。”
连曙景略微侧耳倾听,也不拆穿他,只是轻笑着点到即止地说道:“嗯?这机会可能只有这么一次了,当真不用吗?你可别后悔了。”
你可别后悔了。
这是他近日来听到两个不同的人跟他讲出同样的话,听起来却是不同的意味。
“不必了,没有什么事,连小姐路上当心。”庾稷自嘲地想着:他这样的人,平白无故掰扯其他人做什么?胡乱掰扯其他人只是给其他人徒增麻烦罢了。
“那好。”连曙景点了点头应下,转身朝他摆了摆手,迈下台阶,“这路我熟,你回吧。”
庾稷目送着连曙景的身影同昨日明康的身影重叠了一样没入人来人往的人海当中,而后他便缓缓阖上门,插上门闩。
“阿稷,你杵在那儿做什么呢?”顾捷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不远处传来,让他从沉思中挣脱开来,他恍惚间感受到太阳穴有些轻微的疼痛,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掩盖了自身的不适。
庾稷转身抬步走向顾捷,“师姐,我没事。”
“师傅呢?”
“师傅他去前院了。”
顾捷眯了眯眼盯着方才被庾稷关上了的门,又抬眼望向前院的方向,“前院么?”
庾稷搀起顾捷的手肘,握住她的手腕,“嗯,具体情况我们回去说吧,师姐。”
“嗯?”顾捷的眸子略微转了转,“嗯,好。听你的。”
两人就这么半搀扶着彼此回到顾捷的房间,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互相依赖的意味在里头。
庾稷在房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后直截了当地说道:“东家被警卫厅的人传唤去了,师傅方才被李伯唤去前院稳定局面了。”
顾捷握着椅子的扶手撑起来,忍不住提声道:“不是?怎么又是警卫厅?!这昨日不是……?”
庾稷淡淡开口道:“师姐,目前这局势又岂是我这等蝼蚁……我们能够左右的?现如今无非就是朝不保夕罢了,可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世道,无非就是一退再退,退到最后惟有一死而已;要么就是干个鱼死网破,兴许有一线生机。”
“可宁清他……他还在外头呢?我们总不能撇下他不管呀。”
庾稷意识到陈漱还没同他们正式提起过连曙景,也幸而连曙景比一般女子都要高,扮作长工的模样也不会稍显端倪。
于是他的话来到嘴边又连忙住了嘴改了口:“方才师傅让我送出去的那位连……咳咳咳……那位长工说张师兄目前在他们报社很安全,等待会儿稍微明朗了,便会送张师兄回来。想来不出今日,张师兄便会回来了。”
“你这是得了风寒?我让你平时多穿点衣服吧,你就是不听,先喝口水吧。”顾捷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索性就敞开了说:“这敢情倒是好。只不过顾得了一时,还顾得了一世么?”
窗外的日光霎时间被几层阴云层层叠叠地荫盖上,秋风穿梭过后院,引得后院栽种着的树梢飒飒作响,刚长出的木芙蓉和栽着的几盆花儿也随之落了一地,没被关紧扎好的窗户被凛冽的秋风作弄得啪啪作响。
“阿姐,要下雨了。”庾稷接过顾捷递给他的杯子,他的话在唇齿间辗转,顾捷尚未听清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便一晃而过。
他的话音刚落。几声雷鸣从屋外传来,地面上随即便落下大大小小的雨滴。
后院栽着的那些花儿,只怕是要被雨打风吹去了。
雨打风吹去。
雨打风吹去,形容的,又何止是那些树叶和花儿之类的东西呢?
可是,被这雨打风吹去的,还有人命。
“阿稷!阿捷!”这声音是梨园内其他年纪较大的师兄师姐。
庾稷和顾捷怔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把疑惑不解给咽下去了,一前一后地来到门前,才平静地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顾捷对他们笑笑,“师兄师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先生让长工从前院传话来了。他说,陈先生让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去直隶避一避。”
顾捷诧异道:“去直隶?!那梨园呢?东家呢?宁清呢?这些都不管了吗?!”
几位师兄师姐有些许不知所措地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答复顾捷的问话。
杜克俭站出来,抓住她的手肘,“阿捷,你冷静点!”
“杜克俭,你放开!”顾捷一把甩开杜克俭的手,一把抓着他让所有人跟着来到后院庭上,又伸手屏退了长工短工,一一指过后院中的楼房瓦片,也不再顾念什么师门情谊、情深义重,咬着牙问道:“师兄师姐,我且问你们,这件事儿到底是真还是假?!舍了这梨园中的一切到处逃?十几年前洋人闯进来的时候业已逃过一回了,有什么结果吗?!”
那回答的声音也渐渐失了底气:“可那长工说……这是陈师傅的意思。”
顾捷睁着涨红的眼眶,一字一句地发出质问道:“我不信我师傅在短短的时间内,会做出如此相悖的决定。那个长工……他没有我师傅的背书信件,你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一说你们便信?!你们这么轻易草率地听从陌生人所言,离开梨园前往直隶,你们就不怕害得自己和梨园里所有人全都白白丢了性命?!”
他们其中的一人注意到从方才一直便不吭声的庾稷,将矛头对准了他,“那庾稷你呢?你是否也认同你师姐所说的我们听那个长工所言便是在害了梨园所有人?!”
庾稷一边劝着顾捷先别动怒,一边说道:“诸位师兄师姐,我的确认同顾捷师姐她的看法。且不论这个安排这些话是否真是我师傅所说,目前这情状本就不该轻举妄动。况且东家和张师兄还没回来,梨园还没彻底出大乱子,这么轻易草率地便跑了,只会给暗中窥伺的贼子可乘之机。”
那人正是萧幕山,他早已口不择言却又慌忙住了口:“谁说没出大乱子了?!东家不都已经被警卫厅的人抓进监狱了吗……?”
庾稷的目光像是被磨得锋利的冰锥刺过去,又狠又冷,张口怒声发问道:“这件事谁告诉你的?!我师傅和警卫厅对此事还没有绝对的论断,这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萧幕山索性也不再掩饰了,“庾稷!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咄咄逼人?!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是!你们是陈漱的徒弟,你们天资聪慧,你们天赋卓然。陈漱那贱人的嗓子就算是废了,还能捡到你们这一群处处压我们一头的宝贝徒弟,东家拿着整个梨园从捧着他到捧着你们,我们算得了什么?在名头上,我们不是你们亲的师兄师姐,自然比不了陈漱对你们尽心尽力,我们对你们自然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成了吗?!”
“萧幕山你闭嘴吧,你闹够了没有?”一旁的裴长翎一边拉着他,一边同庾稷和顾捷道歉,“阿稷,阿捷,师姐在这儿替你们萧师兄给你们赔个不是,你们萧师兄也是对这情状有些慌不择路一时间才口不择言。”
萧幕山的话一句句往裴长翎心里头刺:“裴长翎,你装什么清高好师姐啊?你跟他们是同个师傅吗?你就认了师姐这个名头?还这么偏袒他们,还说什么替我赔不是……呵——他们方才说得多难听你又不是没听到,你在这儿给我装什么高尚!”
萧幕山扬起手想往裴长翎脸上招呼过去,庾稷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钳住他的手腕,而后冷眼看着他发怒,听着他把话都倒了个干净。
顾捷拉着裴长翎往她身边站,又招呼着在场的两个人去找陈漱报信,又将杜克俭和其他几个师兄师姐喊过来,与庾稷和萧幕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防止其中一方突然地动起手来。
庾稷神色早已不像平时那般温和,他的喉间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随即开口嘲讽道:“萧幕山,师门斗殴,你可真有德行。”
“你给老子装个屁的清高淡然,老子打的就是你。”萧幕山的另一只手攥紧拳头便要往庾稷身上招呼,其他几个人正想上前阻止。
却见庾稷一只手反手把他的双手钳住,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而他的脚下工夫也十分了得,直接一脚将他踢到跪着,庾稷将他的头摁进旁边的绣湖里几秒后,又将他的头从湖水里提出来,“清醒了吗?清醒了就回自己屋里待着去,不然我直接把你捆了丢回去。”
萧幕山也真没料到庾稷敢还手,竟然还在众人面前反手把他摁进绣湖里,这顿时让他觉得奇耻大辱,他又被呛了好几口湖水,嘴里吐了几口水出来,“呸——庾稷!你就不怕我……”
庾稷让顾捷给他拿来一条麻绳,他默不作声地将麻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后,反而是笑着回答道:“怎么?我怕你什么?我怕你告诉我师傅?在场诸位师兄师姐皆可作证,你先是侮辱我师傅,又是妄图对长翎师姐动手,引得师门斗殴。你不妨倒是说说,我能有什么好怕的?”
萧幕山听后倒是一时沉寂下来,等待着庾稷放手,他正好出其不意给他一击。
庾稷一边防范着,一边缓缓松开手上的力道。
萧幕山见状无声狞笑,反身一拳往庾稷太阳穴上擦去,还想借着这个势头将庾稷扑倒在地以报方才庾稷给他的奇耻大辱。
庾稷左眼眼尾处怔然一痛,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旁边还有其他师兄师姐上来帮忙,当机立断地将萧幕山压着制服然后将他用麻绳捆着,让几个师兄抬着他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