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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北京.1973年冬】
      人到一定的年纪总是会想起年少轻狂、恃才放旷的事情,总是会时不时怀念起当年遇见过的那些少年、那些日子。到底过了多少年了呢?故人的音容笑貌又有多久未曾入梦了?庾稷一时间没有算清楚,只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梦中故人的音容笑貌早已离他远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北京。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一个人在北京。他一个人了。
      半生苍凉,风雪满怀,不见故人.……
      外头的雪落了好几夜,像是盖上一层雪白厚实的棉被。昨日,庾稷和街坊邻居在院子外头扫出了一条可容一人行走和勉强骑单车的小道。
      今天,庾稷像往常一般去梨园看自己的弟子练戏,他一大早就醒了,先去街巷处买了两张热腾腾的烧饼,又戴上棉布口罩,脚步虚浮却又踩上那辆陪着他多年的单车,摇着生锈的车铃摇摇晃晃地往梨园赶去。
      “师傅来了。”说话者正是庾稷的大徒弟宋行樾,稳重内敛,形象与做事却完全不相符,让人大吃一惊的是他在入梨园当年毅然决然选择与庾稷学唱旦角。
      庾稷睨了他一眼,负手而立,回答道: “嗯。你师弟让你来求情的?”
      裴行俶前几日惹恼了庾稷,到今天已经被罚了三日了。
      裴行俶唱戏很有天赋,甚至说这天赋在庾稷收的弟子里是无出其右的。裴行俶唯一不足的就是他这性子极为张扬,嘴巴极毒,爱惹事却又有分寸。惹出了事,搬出庾稷的名头,师兄弟姐妹又宠着惯着,总是他在前头惹事,后边跟着一群师兄师姐替他平息事情。
      只要不是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大概率是能轻易抹平的。庾稷对此也是敲打几句打了几次,毕竟惯徒如杀徒,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是真的惹恼了庾稷,让他大动肝火,还动用了多年未动的师门门规,发了狠地罚他打他。
      宋行樾大大方方地微笑着说:“师傅高见。”
      庾稷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你们啊,别老是替你师弟求情背锅。你们怎么给他擦屁股的,我又不是睁眼瞎,平时怎么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他这性子再不好好磨磨迟早会出大事!”
      “师傅,师弟还小。这次就饶他一回吧。”
      庾稷吸了一口气,却又被冷风呛得不住的咳嗽,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别去掺和这些事,好好地把戏练好。万一我……唉..….我们师徒相处的好时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了……”
      裴行俶那话还好只是在几个人面前提起,庾稷那时候得知后冷静地勒令众人封口,这要是被外人听到了,估计连小命都不保了。宋行樾担心地搀着庾稷在风中摇晃的身体,一脸着急和慌乱:“师傅怎么……怎么就突然说这种话了?”
      庾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地笑了一声: “人终有一死。在我眼中,不必太过忌讳死生之事。我在这年纪不再受病痛侵袭地死去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宋行樾忍着哭腔笑着说:“师傅……师傅还要看我们登台唱戏呢,师傅不是还说要等着几个师伯师叔回来么?几个师伯师叔去了岛上还没回来呢。”
      他们回不来的,有些人……这些早就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回得来?庾稷骗了自己大半辈子,时至今日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们啊……回不来了……”庾稷的思绪飘远望着东南的方向勉强地撑着笑意,重复道:“他们回不来了。等不到了…….我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了,若是日后他们回来了,想来我的坟前看看,记得先跟他们讨几杯好酒,以酒酹地,就当是让我解解馋了。你可记住啦——得要好酒啊。”
      宋行樾的声音轻颤,又带着一丝哽咽:“肯定的,徒儿必定办到。”

      “这就对了。”庾稷拍了拍宋行樾搀着他身子的手,他就算裹了几层棉衣却依旧掌心发凉,似是微笑,又似是叹息:“我从监狱出来的这段时间故人常常入梦,总是在梦中问我什么时候去找他们?他们估计是想我了吧,更何况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年落下的那些老毛病,年纪大了身体到一定极限自然就会爆发开来。”
      “行樾你还年轻……对我的离开不必太过悲伤,只不过先别跟其他师弟师妹提起此事。还有啊,行樾你向来稳重内敛、办事妥当,这个梨园班子我就交给你了,你带着师弟师妹们好好练戏、好好唱戏。若是……若是将来危及身家性命,不必惦念着我这几句嘱托,这个园子该解散便解散该舍就舍,以先保着性命为主。哪怕这个戏园子被砸了被彻底烧了,只要你们还活着,只要唱戏的本领没忘,为师的心血也不算白费。”
      他低下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我过身之后,你们便把我火化掉。你和你的师弟师妹就把我原先整理出来埋在树下的那两个大箱子挖出来埋在我坟前,实在不行你们的那些戏服发钗样式也埋在我坟前,那些人忌讳这些,埋在我坟前反而最为妥当。等后边这些事情结束了,就再去挖出来、拿去当了,然后把园子拆了卖了,好好寻门活计就再也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宋行樾的泪砸在手背上,他又吸了吸鼻子,“师傅,徒弟知道了,徒弟省得的。”

      宋行樾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意义非凡。当年抗战形势紧张,明康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几个孩子托付给他照顾,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庾稷想了想便把他们安排进梨园,对外宣称是徒弟,在那般紧张的形势下又有谁会特意关注一个唱戏的戏子和他的几个徒弟呢?
      到后来也真的成了徒弟,宋行樾、周应淮、赵疏仪和林映初死活要跟着他学唱戏,劝了也不听,几个孩子小小的身子捧着茶盏摇摇晃晃地在他面前跪下来,“师傅请喝茶。”
      庾稷心中大受触动,指尖微微颤抖着分别拿起他们捧起的茶杯饮了一口,眼底微热却也应了一声:“欸。”
      一声“师傅”,他们几人便相伴了大半辈子。在那样残忍的年代,好在都没走散过。庾稷扯出一抹艰难的笑取笑他,上气不接下气又引发一阵子咳嗽道:“你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为师都很久没看见你哭过了。你上次哭的时候还是……咳咳咳……别哭了,行樾,我想再看看这梨园,过几日你们都不必来了。”
      这梨园已经被砸过糟蹋过两次了,一次是抗战的那十几年里,应该是民国年间吧,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那天的天空模糊得像油纸伞的颜色一样,枪声响起,火花四射,他那时和师兄师姐还有明康一起往南边逃难。
      明康……好久未见了。
      明康。

      只是……只是在那个时代之下怎么可能逃得掉啊?众人躲躲藏藏,几番流离失所。一生飘零,万里动荡,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散的散。国家的命途裹挟着个人的命运一同覆灭,淡漠无情地将所有人的呼救抛之于后,落在被灰色的尘埃覆盖着的猩红里。不过万幸后来打赢了打胜了,把敌人赶回家了,本来以为能够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结果……结果却又变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何等可笑?何其荒谬?又何等悲哀?
      灰色的尘埃、灰色的云层与猩红色的血液之间碰撞在一起,过去与未来的交融合一。时代下的一粒沙子压在普通人的身上就成了一座山,历史和时代的车轮带着硝烟味滚滚向前,把上万人的生命倾轧碾压过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将他们倾轧得遍体鳞伤、不死不休,将他们蹂躏成不可计数的不知名的尘埃,落在昨日,落在大江南北,最后归于沉寂;
      很多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仓促地被卷进带着硝烟和动荡中碾成碎片,又或者就这么匆结束了一辈子,消散在昨日,消散在大江南北。
      时代一旦荒诞疯狂到面目全非、恶意狰狞,生不逢时和身不由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二者相比相较起来,究竟哪一个更为幸运?

      而梨园另外一次被糟蹋是在四年前,一群人突然“轰的”一声闯进梨园,打人砸物,还把他的几个徒弟扔进了监狱。庾稷拖着病体,四处奔波当掉了一些老物件又写了信到处求人,才把他们带出来。而后散尽家财,让徒弟们去找寻别的出路,只剩下当初那几个徒弟死活不肯走,留了下来跟他共建梨园。
      后边又被人举报进了大牢,庾稷在进牢之前让几个徒弟先别管他,让他们先把他整理出来的几个大箱子埋起来。他自从回到北京,早年在身上落下的一堆毛病已经被拖成沉疴,养得好一点的身体又因为进了监狱快速衰败下来。他这一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可以说他这一代人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他在监狱过得也不是很好,日夜劳动改造,因为监狱里没有药又把肺炎拖成了肺痨。他发着烧在监狱里一边扯着嗓子一边吐着血唱着他并不擅长的老生,唱完了他此生的最后一曲《定军山》。
      “……
      催马来在阵头上,那旁来了送死的郎
      宝刀一举红光放,无知匹夫丧疆场
      ……”
      他唱到最后一句时就被懂戏的同行捂住了嘴,他自己不想再唱下去,他的嗓子也不允许他唱出来。
      一阵乱哄哄,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作故乡。故乡亦是他乡,他乡也是故乡。
      庾稷发着烧浑浑噩噩的躺在监狱的草席垫子上,嘴里喃喃念着“故乡”两个字,又吐出一口血痰来。
      他从监狱出来之后,重新蓄起来的长发早已斑白了大半,嗓子也已经废了,与过去那些年岁有联系的东西也没法保留下来,一些老物件都被他当干净了,连他这个旧人怀着那些旧梦故念估计也要被这时代掀起来的洪流给袭卷清扫干净了。

      庾稷在几日后亲自登台唱了此生最后一出戏,嗓子因为咳嗽咳血变得沧桑嘲哳,这幕戏唱演到最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庾稷唱完最后一句只是笑着咳出几口血沫,又倚着台柱子看着残阳如血的落日,歇息片刻又撑起身子从院子里的井里打了几桶水,把那些让徒弟们收拾出来的物件拢拢总总地堆在一块儿,喘着粗气从身上摸出火柴盒,“嗞”的一声擦出了火苗,将那根木棍子丢在那一堆物件上边,火苗舔舐物件里头易燃的东西,直接变成了一个大火堆。
      庾稷看着这个火堆只是盈着泪却又笑着,他隔着火焰和数不尽的时光,在这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顾捷在上海被逼着唱完的最后一出戏,那时候顾捷穿着不合身的戏服站在台上唱完最后一幕,含着泪笑意盎然地拔开戏服底下的□□开关,而后释然地闭上眼坠下眼眶里盈着的泪光,跟台下的日军和日伪军同归于尽。
      他又在这火焰弥漫开来的烟雾中,似乎看到随着远去的火车“呜呜”叫唤的尾气逐渐露出来的对面站台处的明康的那双深邃温润却又蕴含着不舍的情绪的眼睛。
      那些东西,不多,但是也不少,大抵是他作为一个普通唱戏的戏子一辈子的积蓄。
      直至所有东西都烧完了,他才回过神来依次提起身旁的几桶水,一桶接一桶地浇下去,直到火焰逐渐熄灭落了一地灰烬。

      他的身体衰败得厉害,一个月后便被徒弟们送到医院去。
      在病房里,他穿着病号服插着氧气管,半躺在病床上,还笑着絮絮叨叨地对徒弟交代自己的后事。
      在他的最后一口气咽下前,他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人,瞳孔睁大,一滴泪从眼眶中落下隐入灰白色的鬓发,心率仪屏幕上成了一条鲜红的直线。
      徒弟们哭了半晌又根据他的遗言替他办了后事。
      平安,健康,珍重。
      风起,一切如烟散去。
      留了一地空荒凉。
      徒弟们依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骨灰和他临终前抱着的那个装着他的旧物木制盒子埋在一起,在墓碑上只刻着几字:庾稷之墓,挚友明康立。

      明康则是那个人的名字,庾稷在生前用尽最后的气力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了当年明康教他写的明康的俄语名字:Валентин 。
      明康教给庾稷的俄文并没有多少,明康拿着钢笔教他写的时候,他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别人看后都笑作一团,明康看后却只是皱了皱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中露出一丝笑意,却没有取笑的意味在里头:“写得还不错。怎么突然想学俄文了?”
      庾稷却扁着嘴,有些气馁地用着他并不习惯的钢笔默不作声地继续写着,也不回答明康的问话。
      明康从出生起便在中国生活,父亲是俄国人,母亲是东北人。父亲教他学了俄文俄语,这也为他进入大学学习俄语而后成为报社的俄语翻译打下了基础。父亲在他还没七岁的时候便被祖父的一封家书喊回去俄国从此杳无音信。他年幼时曾问过母亲,父亲是活着还是死了。母亲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抹去眼角处泛出的泪光,然后淡淡地说她也不知道,大抵是活着的吧。
      庾稷写到最后钢笔没墨了,明康接过庾稷手中的钢笔,又将桌子上写满他名字的纸张拿起来折好塞进衣服里,然后对庾稷说了一句让庾稷此生都忘不了、想起来就心生雀跃的话:“心意甚厚,我心重之。”
      只是庾稷病到最后连明康完整的俄语名字怎么写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名字里的单词“Валентин ”在俄语当中是“健康”的意思。
      而明康此生最后留给他的也只有三个词: 平安,健康,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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