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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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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胡人孙子,你爷爷来喽!”
看到被砸个稀巴烂还在起火的胡人大营,狂野冲锋的并州军像是看到一块滋滋冒油的烤肉。人均目露红光,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嗷嗷叫着就冲了上去。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冷静?胡人的军营被天火袭击,数千米外的并州守军却毫发无伤,这证明什么?
证明老天爷都在帮他们啊!
他们赢,就是天命!
在渴望军功的众人眼中,目光所及的敌方大营已经不是连绵的军帐,而是明晃晃摆在眼前、不用弯腰就能捡的军功!
为了升官发财媳妇孩子热炕头,都冲啊——!!
胡人联军被天降雷火彻底砸蒙,完全丧失反抗能力,而并州军得天相助,士气陡然高涨。
此消彼长,并州三万人竟然轻取胡人十万大军,一举打散胡人联盟中精锐!
赢得太干脆了!
以少胜多还是如此大胜,随着送往长安的战报从太原发出,关于这场战事的各种消息也在几日间遍传天下。
像是在暗潮汹涌的深潭中扔下一枚石子,打碎水面伪装的平静。无数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兵家凶险,打仗本来就是有胜有负的事,胜了败了都不稀奇。
可谢晏不仅以少胜多,还是以“天降雷火”这种颇具神异色彩、听起来就觉得玄乎的方式干脆利落地胜了……这就有点稀奇了。
“天火”究竟是不是“天火”,其中到底有没有门道,都值得深思。
不为什么,就因为这种胜利是有先例的!
遥想昔日,光武皇帝和逆贼王莽战于昆阳,白日云气如环山,令人啧啧称奇,随后夜间便有天降流星砸向新军大营。
如此异象瞬间使得新军内部人心惶恐,无数人跪地俯首,光武皇帝趁机攻打,轻而胜之,从此一战成名。
而后光复汉室,定都洛阳,建立东汉,更为这场胜利增添几分天命所归、天命所眷的神圣宿命感。
江闻抛掷火药的行为歪打正着地成就了随着并州大胜的消息,一同传遍天下的“天生异象”。以至于仗打赢了,但是这场胜利落在部分有心人眼中,怎么品怎么不对味。
光武皇帝有陨石助阵是天命,可谢晏又算什么东西,打个胡人而已,凭什么有天火相助?
还是说你谢晏……
天降雷火的异象在长安朝堂引起一阵骚动。不少人心中都有计较,但这种计较不好摆在台面上说,只能回到家里关上门,悄悄地愁断一把头发。
受董卓控制,难得出现的刘协因为此事再一次被允许上朝。只是十岁的少年坐在御座上,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长安朝廷还是大方,立多少功拿多少奖,并州大胜的功劳毋庸置疑,封赏也开始陆续到位。
谢晏平叛有功,封阳夏侯,加车骑将军,赐金印紫绶。其余的赐金、粮、地等,因特殊原因暂缓发放。
另,准其子然入长安,官为少府丞。
打败南匈奴和击破胡人联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别管怎么胜的,忽视其中的一点点内情,至少从明面上看,后者威胁和难度明显大于前者。
朝廷给封赏当然也是按照后者给。
车骑将军掌宫卫,主征伐,地位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位高权重。谢父的军功完全配得上这个职位。
与此同时,谢然的封赏就有点沾光的意思。
少府丞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副手,秩比千石。况且中央见地方,见面高两级,能从地方长史直接迁进中央当少府丞,两者的差距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事是似乎是好事,可江闻左看右看,总觉得哪不对劲。
“俗话说的好,子承父业。不让伯父去长安,偏偏让你入长安去当什么少府丞。”
江闻哼哧哼哧地嚼着果子,眼中凝起精光,“要我说,这里头肯定有事。”
车骑将军掌京师宫卫,是京官。现在朝廷迁到长安,那赴职也应该往长安去。
但朝廷的文书却以谢父身兼太原太守为由,示意谢父不用去长安赴职,要谢父继续留在太原。
当中央的官却不让往中央去,而是继续留在地方,这算什么事?
不去长安,就意味着这份摆在眼前权力只能看着,根本吃不到。实权拿不到手,加官就相当于给个好听的名头,还没有封赏里暂缓发放的金子看着实在。
而且不让谢父进长安就不让进吧,但同时点谢然的名,让儿子去长安又算怎么回事?
饶是江闻的政/治敏感度不高,也从这番操作中感受到几分异样。
在他眼里,此时的长安就是龙潭虎穴盘丝洞,朝廷任命归朝廷任命,但谢然着实不该冒着风险去试探到底有没有诈。
万一真是个炸药包,不小心给点了怎么办?
“子笙说得有道理。”
赵云也赞同江闻的说法,他皱眉看向谢然,“要是长安那头实在推不掉,干脆我陪你去好了。”
父亲的功劳荫庇孩子是很合理的事,谢然升官不奇怪,赵云忧虑的是另一方面。
有些功绩是自己人心知肚明,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的,典型例如谢然、江闻和火药。
火药的强大杀伤力是他们能一战而胜的最大底牌,可以预见的是,各式炸/弹往后仍会不断改进,作为武器长久地活跃在战场上。
他们这次能瞒住□□成的人,但往后不是次次都能瞒住。
谢然和江闻联合主导研发火药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在外人眼中,谢然和江闻从头到尾与火药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在更不了解情况的人眼中,甚至连火药的存在都不知道,到现在都以为“天降雷火”真的是一场意外。
这也意味着在这次的并州胡人叛乱事件中,谢然和江闻的存在完全隐于幕后。
挑起战事的是谢然,联通胡人的是他,扩大战果的也是他。
但要实打实地论战场厮杀,谢然的名字出现在各种战报里的次数翻两倍都没有赵云和郭淮随便一人出现的次数多。
所以不是朝廷抠门给的封赏不好,就是给的太多太好了,才让人忍不住心中惊疑。
给谢父封侯已经是极重的封赏,而且上来就是列侯中最高的县侯,地方也不错。
阳夏是谢父和谢然和老家,又在人口大州豫州,意义和配置都拉满,明显不是随随便便挑的地方。
这种用心程度……这真的是长安朝廷能办出来的事吗?
赵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谢然一票否决掉赵云想要跟着他去长安的想法,“想法不错,但我反对。”
半场放豪言的事不能做。他们谋划那么久,甚至把火药掏出来当绝杀,可不是想虎头蛇尾,在祁县打完一场就算了的。
这一场天火之战让南匈奴、羌与乌桓都损失甚重,并州一方扣押了数万俘虏。人要吃饭喝水,他们不可能掏钱养着这些人。
毕竟谢然想要的不是一只只会吸血的寄生虫,他想要的是能够反哺并州发育、成为优质奶妈的大草原。
军队是军队。先打散这部分胡人的军心和意志,然后内部分化,对一部分人以利诱之,对反抗者强力镇压,挑起矛盾方便他们从中提纯。
民众是民众。他们要收拢草原上散落的胡人部落,里头肯定有不少军中大头兵的妻子孩子。
只要对这部分人灌输服从性,让他们相信往后依旧能过日子,日子还会过得更好,他们就会配合地主动说服身边的亲人,向太原投诚。
至于胡人中的旧贵族,斩草除根全部杀掉。他们想要将胡人化为己用,这帮人就是最大的阻碍,绝不能留。
一件件事都是水磨功夫,只能徐徐图之,正是积累功劳、历练经验的好时候。
谢然舍不得赵云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和他一起去长安蹚浑水。
他们两个座位挨得近,谢然悄悄偏了偏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
“你放心,答应你的算我欠你一次,之后一定补给你。”
嗯?
还在皱眉沉思的赵云被谢然没头没尾的悄悄话说得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泛起笑意。
他悄悄回道:“好吧,那云等你回来。”
谢然心中大定。
他就知道赵云还记着。
谢然说的是他承诺要给赵云授官的事。
少府丞的任命不好不坏,但的确超出谢然的预料,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没想这么早去长安,可机会就在眼前,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谢然决定顺水推舟地往长安走一趟。
谢然的眼中划过一丝冷光。
其实他也认同江闻的话。
不过倒不是因为武转文的任职太过突兀,单纯是因为少府丞的职权有点问题。
作为九卿之一的少府管理御用服饰诸物,掌皇帝内库。虽名为公卿,实为皇帝私属之官。
西汉时少府一职共有六位副手,是九卿之中最多的,可见职权庞大繁杂。而现在的少府只有一位副手,是几度改制削权的结果。
前任少府阴修奉董卓之命劝解关东讨董联军,被袁术杀害,少府一职至今空悬。
九卿之一的高位从香饽饽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要说这里头没有董卓的掺和,真是委屈了这正经的两千石。
名义上谢然去长安打卡当少府的副手,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上司等待着他。
又是皇帝近臣,又是没有上司,真不知道是谁给董卓出的主意,谢然总感觉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暗暗整他。
既然有人和他作对,他还非得去长安看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小手段。
赵云和谢然的悄悄话没被听见,见赵云不再坚持要陪谢然去长安,坐在一旁的郭淮直起身,神情严肃地自荐道:“我可以陪先生去长安!”
他也可以保护先生!
谢然抬手塞给郭淮一个果子,堵住郭淮的嘴,“小孩子家家的,你也坐下。”
郭淮就是低配版赵云,还没出师呢,不在家好好攒经验升级,怎么老想着出门越级挑战。
带着郭淮去长安,他觉得他要花更多心思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想想就心累。
谢然的眼角余光扫过一直悠闲喝茶的郭嘉。
郭嘉成功接收来自谢然的神秘信息,借着手里折扇的遮掩,悄悄对谢然比了个手势,谢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交易达成。心满意足的郭嘉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结果被人抢先开口。
“我也想去长安。”江闻主动举起手。
他还没去过长安呢,要是能去看看,感觉也挺好。
江闻话音刚落,还没等谢然反驳,其余几人同时开口。
郭淮:“嗯?”
赵云:“子笙的话恐怕……”
郭嘉:“嘉觉得不太合适呢。”
谢然也看向江闻,没说话,但是无声胜有声。
一时间被四束目光聚焦,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会收到四条整齐的反对,江闻遭遇致命一击,倒案不起,委屈地在桌子底下画着圈圈。
呜,他哄不好了。
郭嘉抬手撸了撸江闻的脑袋以示安抚,“看来看去,这里还是只有嘉一个闲人,那就我陪明忻去长安好了。”
长安而已,他不怕,他在长安有熟人。
郭嘉胸有成竹地接下公费旅游的重任,等大家喝完了茶也聊完了事,众人散去,谢然单独喊郭淮留下。
谢然拍了拍身边的垫子,示意郭淮坐过来。
“天火好看吗?”
知晓火药内情的人是少数,知晓江闻和爆破组行动的人就更少了,郭淮不在其中。
谢然的话无疑是把真相再一次摊开在郭淮面前,所谓的天火只是人为。
郭淮坐姿端正,微垂着眼,“旧闻昆阳天降流星,光武皇帝不战而胜,是为天命所归……”
他顿了顿,自然地说:“想来不过几颗星子,远不及今朝雷火震天。”
谢然抬手,指尖轻点少年的额头,用力一抵,强迫少年抬起脸正视着自己。
“我问你好不好看,你却说这种混话,心里想什么呢?”
他看着郭淮的眼睛,不容郭淮逃避,“天火砸营的异象看过了,心里的气出没出?”
雁门的事,郭淮父亲的死都和胡人脱不开关系,如今能够报仇雪恨,也算是给郭淮出了一口气。
郭淮眼睫微颤,下意识地再度放低视线,只盯着眼前人的一截手腕,不敢回视谢然的目光。
虽然,但是……他……
郭淮倔强地不说话,谢然看着他,忽然一叹。
“子龙之前说,怕你胸怀戾气而自伤,我当时自信满满地和他说你不会。”
嘴上说着不用管,实际心里还是惦记着,生怕小树苗不知道什么悄悄长歪。
郭淮的老成只是表面,内里还是孩子心性,如果教育不当走上歧途,那他真是没脸去见郭淮他爹。
这么时刻惦记着,果然被他发现问题。
谢然幽幽道:“如果对南匈奴的仇恨只能让你满心冲动偏执,没有一丝成长,那我推荐你不要再恨南匈奴了。你可以来恨我。”
在郭淮震惊的视线中,谢然的语气依旧平静,“自我感觉,我应该还算个难对付的角色,会让你更有报仇的动力吗?”
如果不是他献计给郭缊,郭缊说不定还能再活两年。他推动并利用了郭缊的死是事实,谢然不会否认。
“先生何出此言!”
郭淮神色惊惶,连忙后退,砰地一声将额头贴在地上,“是学生的错,累先生为学生担忧。学生认罚,还请先生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谢然语出惊人,吓得郭淮心慌意乱。
千万不能有这种误会!
郭淮十分清楚,雁门的事归根结底还是落在雁门自身积弊难返,早已是穷途末路,不过空熬着等待最后的判决。
郭淮是兄弟几个中年纪最大,也是最早熟的那个。
他自小懂事,看着自家父亲为扭转雁门的情况不断努力又不断失败,耗空心血,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无能为力。
人终究是要死的,而今大人之死重于泰山,在郭淮眼中已然是难得的求仁得仁的好结局。
他从未怨过谢然。
“既然如此,那你心里的气到底是在怨谁?”
谢然眉目凛然:“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
谢然言辞严厉,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片刻后,他从地上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先生,犹豫着用嘶哑的声音,艰涩地吐露心中困扰已久的不解。
“……前线将士为保家国,舍生入死,前仆后继。曾经的我以为这种努力是有意义的。”
父亲教他为国为民,他便以为国为民为信念。
“可事实告诉我不是这样。”
郭淮的眼神有些空洞,又有些不解,“先生,我不明白。”
“这天下水火,落在长安的满堂公卿眼中,到底算什么呢?”
“我父亲这么多年的努力,为雁门做出的努力,耗空心血,拖垮身体……他所做的这些付出一生的事,真的有哪怕一点点,被那些人看在眼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