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纵博几度

7、真心话

　　寝室里空无一人，蒋年初连灯都没有打开，在昏暗中快速冲了个澡，换上睡衣就要爬上铺位睡觉。

　　平时轻而易举跨过的铁楼梯，今天变得又冰冷又刺挠，他像是踩着冰锥上去的。躺好后，他浑身一轻，任凭整个人下坠，不停下坠。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总感觉他身处冰窖之中，浑身缠着束缚紧绷的绳子，在被冻死前，内脏也要因为巨大的压力爆开了。

　　开门声、关门声、室友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刺进他的耳朵。再醒过来时，他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被汗水浸湿了大半，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被子同样不能幸免，摸上去湿润寒冷。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11：30。

　　蒋年初下床找水喝，他嗓子要干得冒烟了。

　　半斤还坐在下面打游戏，用哑巴汉语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借着他台灯的光，蒋年初很容易就找到了水杯，但是杯子轻飘飘的，里面压根没水。

　　“诶诶诶，我有。”半斤虚着声音，叫住马上要出门的蒋年初。

　　“都是温的，放心……”
　　他正倒着水，被蒋年初烧红的脸吓了一大跳，乍一看真有点像黑夜里的红面鬼，“学神，你，咋啦？”

　　“没事。”蒋年初的声音嘶哑着，比那百岁老人还要沧桑，半斤差点没听清。

　　喝完水，他就开始换衣服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出去。

　　“你要现在出去？！”半斤惊讶道。

　　“嗯，我要去医院，打点滴。”他这是发烧没跑了，去医院挂水是速度最快的解决方式。

　　半斤赶忙丢下手机，也开始换衣服拿东西，“是发烧了吧，我说你怎么一整天都在睡。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太晚了。”蒋年初往前走两步，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摔倒。半斤扶住他，大义凛然道：“都是室友，别客气。”

　　半斤本名徐如漆，“鬼灯如漆点松花”的那个如漆。

　　大一开学军训时，他和八两是队伍里的刺头，一个装低血糖晕倒，结果倒进教官怀里，另一个顺拐到带偏教官，还大言不惭要当标兵。这对“卧龙凤雏”得名半斤八两，是在距离军训结束的倒数第二天，徐如漆拎了半斤瓜子到操场，教官哭笑不得，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最后只能罚他做50个俯卧撑。结束时，八两莫名吼了一嗓子，声音嘹亮：
　　“报告教官！那不是半斤瓜子！是八两！”

　　蒋年初坐在小电驴后座，已经神智不清。

　　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宽敞的柏油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坚持不懈的照亮，在夜晚留下一束束昏黄的光。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他和韩卢像是一对夜骑的普通情侣。冷风吹不断胡思乱想，头疼也只会加重思念，使其变成执念。

　　医院里暖气充足，穿着外套会热，于是蒋年初的卫衣外套就挂在徐如漆臂弯。输液室零零星星躺了几个人，有个大叔在打呼。护士将针刺进蒋年初手背，血液顺着留置针往上爬。

　　药液一滴一滴往下坠，他们同时向上看。

　　“速度是不是太快了？”徐如漆皱眉道。

　　蒋年初摇头：“不会，刚好。你回去吧，还有三瓶，会很晚结束。”

　　“我陪你，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渴不渴，我去给你接水。”
　　输液室里就有一个饮水机，只不过没纸杯了，徐如漆只能去向护士们要。

　　蒋年初单手打开手机，呆愣了会儿还是点进微信。出学校时手机就振动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是韩卢给他发的信息，于是一直压制好奇心。如今彻底空闲，又因为白天的睡眠完全不困，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他清楚知道自己想收到什么样的信息，无非是韩卢的解释和道歉，可那无异于天方夜谭……会吗？韩卢会有一点、一点点喜欢他吗？会觉得对不起他吗？

　　浮生：课表发来

　　“年初。”徐如漆把温水放到他手边，“喝吧，温度刚好。”

　　“好，谢谢。”蒋年初仰头喝水。
　　“谢谢你……你困了就睡会儿吧。我可以自己盯。”

　　“OK。”
　　徐如漆没睡觉，而是又打开游戏，挑了挑眉说：“今天晚上。不对，是今天这个凌晨，我要上王者。”

　　“加油。”

　　蒋年初等他开始对局后，才重新点进对话框。

　　nn：什么意思

　　谁知韩卢也没睡，立刻回复了。

　　浮生：字面意思
　　浮生：我要看你的课表，看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浮生：自拍喵.jpg

　　蒋年初自嘲地笑了声，眼底尽是悲伤。徐如漆刚二杀，一个位移闪进塔内追着对面法师平A，结果被塔给点死了。他抬起头，也满脸悲伤，“学神，怎么了，是不是速度不合适。”

　　“不是……你复活了，快打。”

　　徐如漆立刻低下头，咬牙切齿地移动视野，“反我野？！对面猴子完了。”

　　蒋年初深呼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打字。

　　nn：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浮生：记得，A大的蒋年初
　　浮生：最紧的那个

　　nn：……

　　浮生：生气了？
　　浮生：不至于话重了点你就应激吧。

　　何止是话重，何止是话重，何止是话重。

　　nn：我以后不过来了

　　这次过了大概五分钟，对面才回复。

　　浮生：这话你自己信吗？
　　浮生：你喜欢我

　　浮生：对不对

　　蒋年初眨了眨眼，胸腔突然开始强烈震动，似乎连上面的点滴都受到影响，速度快得可怕。

　　“诶！！！你们两个！”路过的护士及时调慢了速度，“别光顾着玩手机，都注意着点。”

　　“好，好的。”

　　徐如漆歉意十足地笑笑，紧盯着屏幕说：“不好意思，我打游戏打忘了。我把这局打完就不打了，不好意思。”

　　“没事。本来应该我注意。”

　　蒋年初同样不舍得不看屏幕，对面又发了条新消息——
　　浮生：你喜欢我的脸

　　浮生：这不稀奇，有很多人都喜欢我的脸，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浮生：小朋友，别把见色起意当成一见钟情了
　　浮生：我们见第三面就做了，就凭你对我的了解，如果换一张丑脸，你还会做吗？
　　浮生：你不会，可能还会跑得远远的。

　　浮生：说白了我们都是好色之徒，何必装清高和自己的欲望过不去呢？

　　浮生：清醒过来了没，课表发来

　　蒋年初一条条看完，竟有释怀之感。韩卢没说错，他就是冲着人的脸和身体去的，是他试图搅乱这段单纯的□□关系，僭越了。

　　他截下课表的图发了过去。

　　nn：按照课表，只有周末有空

　　浮生：小猫思索.jpg
　　浮生：那你周五下课后来店里找我，刚好我们一起吃晚饭
　　浮生：下一次，我一定让你吃上我煮的菜

　　但明天就是周五。

　　nn：明天我过来吗？

　　浮生：你想过来吗？

　　蒋年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过去听韩卢道歉，希望韩卢温柔地抱他，不带任何欲望地亲吻他，轻声细语向他解释，说他其实也喜欢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可这希望百分之百是泡沫。

　　换了新的一瓶液体后，他回道：“我在医院”

　　浮生：嗯，不然呢，你不进医院才怪了
　　浮生：要我给你拍拍我在干嘛吗

　　nn：不用了

　　但对面还是发了张照片过来，一个肌肉饱满的男性后背，小麦色皮肤，肌肉走线流畅，而且因为是实况图，蒋年初可以欣赏到它动起来的美感，能听到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又一张照片过来，屏幕里多了一只雪白的手，它抓揉着下面的后脑勺，毫不留情地把它摁进被窝里。

　　蒋年初想，那个男生应该喘不上气，应该很痛苦而并不舒爽。实况图里的哀哭印证了这一点。
　　韩卢，你少做一天会死吗？

　　nn：别发了

　　浮生：为什么不发
　　浮生：那给我看看你
　　浮生：他腿没你长

　　nn：我在医院

　　浮生：又不是瘫痪了
　　浮生：又没叫你脱裤子

　　蒋年初没发，关掉了手机。

　　“半斤，打不打游戏？”他问。

　　徐如漆睡了一下午，这会子也不困，又向蒋年初承诺了不打游戏，正无聊得抠手。
　　“好啊！”他爽快答应了，但很快又蔫下来，“你输着液呢，手不方便还是别打了。”

　　“我可以打。”

　　“你不能打。你看人家动都不敢动，顶多划划手机，打游戏肯定要出事啊。学神，等你输完了，咱俩再打吧。”

　　“好。”

　　成为室友已经一年多，不过他们对彼此仍知之甚少。聊完学校里的一些鸡毛蒜皮，就没话题了。

　　他们沉默又困顿地等待着，身边的几个人都渐渐离去，最后只剩他们和一对花甲老人。老奶奶小声数落着老爷爷，说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不爱惜身体，看到时候阎王爷收不收他。

　　蒋年初看得出神。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也是这样教训他父亲的，她一直在劝他少喝酒，直到死去的前一天。
　　一家三口时不时就要在医院团聚，父亲的酒局不断，母亲的唠叨不停，他吃着果篮里的苹果，以为这样的生活也不会结束。

　　徐如漆把他的外套盖到他身上，小心避开了手背的针。

　　蒋年初看过来时，他愣住了，“呃那个，我以为你冷。不冷吗，那是我觉得冷。”

　　“我不冷，你给自己盖吧。”

　　“噢好。”

　　徐如漆最终还是没盖。卫衣外套被叠成方块，放在了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