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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   盛夏,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那天也是我的葬礼。
      我的生命线又短又浅,我注定是活不长的。
      小时候的时候,我被查出了癌症。
      好在我一直是个乐观的人,上天看我顺眼给我偷偷加了这么多戏。
      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我也没有做好跟世界告别的准备。
      遗照选的是我初一拍的证件照,我一直觉得这张最好看,照片里我穿着红色长裙,那是初一主持时穿的衣服。
      已是灵魂的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若无其事地坐在桌上,腿不停地晃动着,时不时打量起四周的人群。
      他们全是一身黑,不少人哭得撕心裂肺。尤其是我的母亲。
      大厅突然来了一个人。
      陈北和,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上次是这么说的吗?
      你是来娶我的吗?可为什么领带都被你扯散了?
      在葬礼上举办婚礼,似乎也是一件趣事,不是吗?
      陈北和看着我的遗照,只是浑身上下不住地擅抖。
      “陈北和?是你吗?”咆哮的是我的母亲。
      “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就这一个闺女!死了!人死了!你把她还给我!”妈妈上前来揪住他的领口,不停地摇晃着他,陈北和比我更像一具尸体,任由我的母亲撒泼。
      第三天,我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被抹除了。
      他们给我找的新家在郊外,那是遍地开满不知名小花的空草地,冰冷的石墓下长眠着我。
      冰冷潮湿的四壁,我讨厌一个人待着,但我想我会适应这一切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也参加了我的葬礼。
      我只是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熟悉在于这是我生前存活的世界。
      陌生在于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葬礼结束后半个月,陈北和去找了我的母亲。
      起初我的母亲一见到他就破口大骂“杀人犯”,陈北和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尽管找他。
      我妈终于放下戒备了,“哎呀,好孩子,南安要是有这么好的命就好了。小时候就查出来说有什么癌,前段时间她爸爸生意上出了问题,欠了一屁股债,你肯定没少帮忙啊,谢谢你啊小陈。”
      “阿姨,你说什么?南安在帮她父亲还债?”
      “是的哦,你不知道啊?奇怪了,那她哪来的钱?”
      陈北和愣住了。
      有一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明情况后让我管陈北和要钱。
      “你那个男朋友姓陈的不是很有钱吗?你找他要点。”
      “让他帮我们家还债?不可能。”
      “死东西,白眼狼的家伙,就这么盼着你爸被人打死是吧。”
      “我不会向他开口要一分钱的。”我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兼职,脏活累活我都干过,学校里请假条也打了一堆,身体也逐渐垮掉了。父亲欠的债实在太多,我没有撑到最后只能当个逃兵。
      陈北和突然就懂了。
      他还是帮忙还上了剩下的债务。我的母亲将他视作神,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值。
      果然是有钱的白痴啊。
      陈北和在我死之后一段时间特别萎靡不振,几度想死但都获救了。
      有天晚上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我来到了他身旁。
      “南安......回来好吗......”
      “陈北和。”他抬起了眼,当然,他看不到我。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以后年年我都回来看樱花。”
      “南安......”
      往后数十年,樱花都如期绽放。
      陈北和的确是个长寿的人,他一直活到了94岁。
      80多岁时,隔壁有个小男孩喜欢翻墙,好几次都爬到了樱花树上。
      “老爷爷,你家的樱花树真美,比别的地方的好看多了。”小男孩由衷赞美道。
      陈北和笑了笑,“是啊,很美。”
      “老爷爷,这棵树活了多大年龄啊?”
      “72岁了,也老了。”
      最后一次,我从大门走进花园里时,看到了正值少年的陈北和坐在樱花树下,手里捧着数竞教材,一页一页翻看着,不时打个草稿。
      我走向前去,他看见了我。
      “好美的樱花树啊。”我赞美道。
      他笑了笑,“今年才开呢。”
      “以前一直不开花吗?”
      陈北和点了点头,“我初一种的,今年高二了。”
      “是吗?好神奇啊。”
      “或许她有魔力吧。”
      “谁?”
      “周南安,你认识她吗?”陈北和笑了笑,脸也逐渐变红了。
      他抬头望向我,阳光撒下,他溶解在了空气中。
      “其实,我从初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陈北和,“但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三十多岁的陈北和告诉我,樱花树遭受了虫害,但还是顽强活下来了。
      四十多岁的陈北和告诉我,上次他回出租屋那里赏樱,在路边的小贩那买了一小株樱花树,他说我应该会很喜欢,小巧玲珑的,开的是白色的花。只不过没有活下来。
      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他这才笑了笑。
      五十多岁的陈北和有了新邻居,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经常能看到他们在墙外的樱花树下赏花,沿着花瓣飘落的方向手挽着手散步。他想到了我们,他在想如果我还活着,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
      六十多岁的陈北和找到接班人后便退休了,他有了更多时间来陪伴这些花花草草。他告诉我,虽然年年樱花开,但是他却觉得再也没开过了。
      七十多岁的陈北和折了一枝樱花,带到了我的墓前,他害怕以后再也不能亲自来看我了。
      八十多岁的陈北和有了一个忘年之交,他会给隔壁的小男孩讲樱花树的故事,男孩总是夸樱花树好看好香。
      九十多岁的陈北和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隔壁的男孩此时也上了高中,每到周末男孩就会来这里读书写字。陈北和坐在凉椅上,呵呵笑着。
      我知道一命换一命的道理,可没想到陈北和也有这种英雄主义的想法。
      在这个世界里,生前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将是一片漆黑,我曾经跟陈北和抱怨过。
      “陈北和,你知道吗,我们之前不是说好要一起去蓝海公园玩吗?当时,我们走在那座独木桥上,还没到对面,突然下了大雨。我想着弥补遗憾去看看,结果走过上一次走到的地方时,突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身边一片黑暗。我才知道,生前没去过的是没有光在的。”
      “这样啊……”
      等陈北和梦醒时,我也消失了。
      这之后,他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环游世界。
      “那么,踏上旅途吧。”
      耳旁传来陈北和的声音,可我却看不到他。
      “陈北和?你人呢?你在哪里?别躲起来了,我找不到你。”
      “我没躲起来啊。你看不到我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被黑暗包围吗?所以我帮你把世界上大部分版图都点亮了,这样你就可以实现你想要环游世界的梦想了。”
      “那你呢?”
      “我都玩过了,再玩就没意思了。”
      “那你现身一下,我想看看你。”
      陈北和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啊,陈北和?你还在吗?你别吓我。”
      “我在。”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南安,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一举两得十全十美。你尽管去看世界就好了,唯一的坏处就是,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这是你跟这个世界交易的结果?将自己困于黑暗之中让我能看的更多?陈北和,我不需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没机会啦,这一次我不后悔。”
      “陈北和?陈北和!”
      他没了回答。
      我知道,他曾在撒哈拉沙漠看了一场日落,在亚马逊雨林中迷失了自我,在维也纳的街头看一场音乐会,走在塞纳河畔在埃菲尔铁塔下许愿,透过圣依纳爵堂的天顶壁画窥探天堂的模样,期待在新西兰的皇后镇挑战极限运动,在印度的瑜伽馆里寻找内在的平静,在摩洛哥的市集上感受异域的热闹,在澳大利亚的原野上放飞自我……
      他像光一样,转瞬即逝,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那一年,樱花盛放,我想起他无数次说起的那句话——
      樱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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