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堂》殊未晓

8、应龙之伞

　　人间行走指南：

　　【人类虽如朝露，却能以理想之火创造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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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0年11月初，聂明月回到京城将军府，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手提箱，里面都是唐槐的来信。

　　半个月后，她在上海的码头接到了唐槐。高大俊朗的青年从船上下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日夜惦念的姐姐，她一点都没变，她永远都不会变。

　　唐槐挺正脊背，笑着朝聂明月走去。

　　聂明月却有些愣神。她用五天时间，看完了他写来的三百八十一封信。

　　从最初稚嫩端方的毛笔字，到后来流畅精细的墨水字，她一字一句地详读着。

　　透过这些信，她亲眼看着那个曾在战火中大声哭泣、曾蜷缩在狭窄船舱中被噩梦惊醒的男孩，拼尽一切地用力长大着，在十八岁就成为全世界最年轻的杰出工程师——

　　她没有错过他的每一个重要时期。

　　尽管学无止境，他还是回来了。

　　十年之约在即，即便从未收到过回信，唐槐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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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回到家乡，唐槐已经认不出来了。

　　小渔村成了过去，如今眼前是一座繁华精致的海滨小镇。每天船来船往，无数商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到北港寻找商机。

　　北关失守后，渔村所在的地区被朝廷租让，洋人们修铁路、盖房子，建立了地方管理机构。虽离核心区域较远，但受附近铁路开通的影响，北港已成为重要的贸易码头之一。

　　北港码头最初的老板、传说中的丽娘子，已于三年前将全部产业转卖给海外公司，从此销声匿迹。

　　她用七年时间，将贫瘠的小渔村打造成商贸繁荣的综合性城镇。当地人谈起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总会想起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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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娘成亲了。”聂明月对唐槐说。丽娘遇到了一位心仪的南方商人，正好北港的崛起已被多方势力垂涎，她一向快意人生，从不屑于阴私手段，做得不开心了，找个借口就脱身。

　　“明月，我想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我的人生足够长，我想先挥霍一世。”她其实不需要说太多，只要她想做的，聂明月都会支持。

　　只有阿金有些担忧：“小姐这次不会又被男人骗了吧……”

　　聂明月对阿金说：“那也得是，她愿意被骗。”

　　阿金还是跟着丽娘走了。

　　她本就是丽娘的一部分，心智单纯，没有太多想法。如果不在丽娘身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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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娘往北港家中写过信，她先去了上海，又去了广州，马上就要去香港定居：“明月，你帮我在北港买栋房子，等认识我的人都不在了，我再回来……”

　　这才是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妖的寿命本就比人类更长，那张十年如初的脸，会引人生疑。

　　爱情能维持多久呢？对人类来说，三五十年的相守就是一生。

　　丽娘的爱情能维持多久呢？直到对方察觉她不曾老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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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水落在了图纸上，将线稿洇出了一个小圆点。

　　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聂明月将图纸折起来，递给了唐槐：“他来了。”

　　前方海边，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撑着伞，正在等他们。

　　“我第一次来这片海。”那人说，“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

　　“也不全是。我外出后，习惯回这里。”

　　“我知道你这十年做了什么。你让将军受万家香火，以信仰之力供奉于他。”

　　只要他想看见，这世间发生的一切，他都会看见。

　　“你十年斩妖除魔，作祟的妖灵闻明堂即丧胆。”

　　冥池很久没有新的妖魂出现。

　　“你让不曾作恶的精怪，有机会进了妖的幻境之中修炼。”

　　人间早已无修炼一途，只有妖物死后的幻境，才有大量灵气。

　　“你做得很好。”这些事让他挑不出任何瑕疵：“但是——”

　　“将军的愿望呢？你似乎什么都没做。”那才是约定中最重要的部分。

　　“聂小姐，纵有明堂之力，我也不得不说，你输了……”

　　伞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仍可看到他正扬起了胜利者的笑容：“你须得愿赌服输，把将军的生魂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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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唐槐不等聂明月开口，向前一步：“你可看到北港的变化？”

　　“区区北港，将军求的是整个人间！”年轻人就是不肯认输啊。

　　“北港的变化，就是之后世间的变化。”唐槐说：“北港成功了，很快就会有第二个北港！”

　　“金钱和财富就能让世间安乐吗？”撑伞人语气嘲讽：“哪朝哪代少过富人？”

　　“我曾赴东洋留学，在西洋深造。无数像我一样的学子，正在努力，他们将把学到的知识带回国内。”

　　“还有各地有志之士，正在奔波呼喊，唤醒沉睡中的国人……”唐槐越说声音越低沉。

　　“我曾目睹一位兄长，为反对东瀛禁止我朝学子留学的规定，以身投海；还有一位先生，为教育启智，放弃家族背负和百年家业，潜心翻译著作……”

　　“大人，改变世界，从来不是某个人的责任，除非那人是神……”唐槐抬起头。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神，人间从未得到过神的慈悲与给予。我们能仰仗的，只有自己。”

　　“我想，将军真正的心愿，是国家强大，这才能不畏外敌、家国安宁！”说到这里，唐槐已双目含泪。

　　“那些曾让我们抬不起头的苦难过往，最终会变成支撑着我们的脊梁！”他言辞恳切，字字有力。

　　“请你相信我们，你一定会看到宿弊渐除、睡龙苏醒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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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你是当年那个孩子吧？你和你的同伴们，都很了不起。”

　　撑伞人看向聂明月：“聂小姐，你明白了吗？你从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与期待。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这是每个人的天下。”

　　聂明月问：“你与我打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笑得开心：“哈哈哈，我当初只是怕你真要灭世，拖住了你十年时间而已。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吗？”

　　“你来之前，我们在规划，要在这里——”她伸出手，指向前方：“建造船厂。”又朝着她来的方向：“那里，建冶炼厂……”

　　“你认输，我就继续做。”

　　“你不认输，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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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撑伞人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我看出来了，你没有开玩笑。”

　　他合上黑伞，露出阴冥司大人的真实模样。眼前是个满脸沧桑的老人，皮肤沟壑交错，眼神温和沉静。

　　这场小雨来得快，去得急。

　　他将伞递到聂明月面前：“我输了。这是应龙伞，你只要立于伞下，就不会再遭受燃魂冰魄的折磨。”

　　“你是我见过心智最为坚韧的人，连你的弟弟，似乎都不知道你日夜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楚。”

　　他刻意将聂明月瞒了十年的事点破，唐槐闻言已经变了脸色。

　　“这把伞还有别的妙用，若你愿意，可以自行探索。”

　　“聂小姐，请按照你们的计划，继续做下去。”

　　“我相信你，更相信年轻人们。”

　　“新的世界，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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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瑾瑜听到这里，内心震荡无法言说。

　　她沉浸在唐槐的家国情怀里，欣赏丽娘子的豁达与魄力，也为聂明月与撑伞人的十年约定而惊心动魄。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完完整整地，知道了应龙伞和撑伞人是怎么回事。

　　伞，永远是那把伞，人，则会是不同的人。

　　以前是阴冥司大人，后来是聂明月，现在是计九崖……

　　那些过往，都被知情人掩埋在看不见的地方，才有了如今妖怪和人类流传的各种传说。

　　但正是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往事，才有了我们现今看得见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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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瑾瑜第一次听故事，听得血脉偾张，眼睛发酸。

　　她是个会写故事的人，可计九崖给她讲的故事，她完全沉浸进去，根本不想要分辨真假与虚实。

　　故事发生的场景，就是她如今生活城市呀……她更愿意相信，那些记忆中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思绪万千之际，白瑾瑜的心情更加复杂。

　　直到飞机缓缓下降，计九崖提醒她：“白主编，我们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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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没讲完呢……”这段旅程就要结束了，白瑾瑜语气中满是遗憾。

　　“白主编要是想听的话，在下随时欢迎。等我工作安排妥当后，我们可以再约。”

　　计九崖知道唐青山的安排必有深意，如果白瑾瑜真的是他口中那个走在真相最前面的人……

　　只要是与聂小姐有关系，他愿意讲出他知道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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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飞机落地，后面机舱中有坐不住的乘客，提前提着行李走了出来。

　　“计九崖，那就说好了啊，春节前我还得去一趟岭南。那就等我……等你……过了试用期再找你吧。”

　　白瑾瑜还记得他即将成为一名保安，此时不方便再与计九崖讨论下去，站起来背起包准备下飞机。

　　“谢谢你跟我分享了你的故事，很好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机舱。

　　“来日方长，下次再见。”她要直接从机场再次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此次之行，她只是想让计九崖专心为她讲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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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九崖站在暮色沉沉的机场外，抬头看了看天，随即撑起了黑伞。

　　夜晚的城市依然霓虹璀璨，天空之上飘起了小雨。

　　整个海泽渐渐雨雾迷蒙，闪烁着不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