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瀚清

10、10

　　　　辞别了真如法师之后，一位年轻的僧人把我们带到里院，我发现我们住的竟然还是一个单独的小院落。四五十平米的小院中间放着一个大水缸，水缸里有几尾金鱼游曳其中，三间房，两间是卧房，一间很旷阔的则是书房。卧房我和于蝶各一间，装修很简朴，但是好在还算干净整洁。
　　那个僧人见把我们带到了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离开了。于蝶凑上来拉住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专门布置的书房。”说完就拉着我走进了那个最大的房间。
　　于蝶准备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书库，里面书的内容包容万象，从志怪小说到世界名著，从佛经到福音书，从c语言入门到葡萄牙语词典，让人应接不暇。桌椅也齐全舒适，阳光刚刚能照到桌子上。
　　书房隔壁有一个小套间，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音响，旁边的柜子上放满了各种音乐的碟，有些我听过有些我没听过。她告诉我这里随时可以来听，如果有想听的歌可以告诉她，她托人去找。
　　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简直和我小时候设想的理想房间一样。这些年种种原因作用下，我很难读进去书，曾经那个爱学习和思考的我似乎早已死去了。对于这种情况，我一向是保持一种自嘲而讽刺的态度来鄙夷自己的，而不是想着去怎么改变。从我十岁开始，我人生的车辆就滑行在了一条下坡路上，我无法控制方向，只能看着它越来越快地滑向深渊，我曾经尝试过和它抗争、尝试过控制它，但是这些尝试无疑都以失败告终，到了后来我彻底放弃了，等待着车子散架或者发生车祸最后车毁人亡。然而今天这个书房的出现，却让事情发生了一点点转机，让奔着深渊去的车辆突然有了一点点减速的倾向，虽然还是看不到停下来的可能，但是这一点点也足以让我内心震颤了。
　　她观察着我的神情，微笑着说道“这是你小时候和我说过的书房。你当时给我画的那张纸我还留着”说罢她跑到一旁的书柜里面翻出了一本皱皱巴巴的语文课本，从里面取出一张草稿纸。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果然是我的画，上面画着好多个方块块，有的里面写的“恐龙大全”，有的里面写的“科幻世界”…，林林总总都是我当时爱看的书。这张纸还是我们上课传纸条留下来的，那节自习课我们没学一点习，却写满了整整一页纸。我和她讲我的理想。一晃过去这么多年，这张纸还和当初一样，我却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一滴泪从我眼眶滑落，掉在了那张纸上。
　　她见我哭了，连忙跑过来，用手指轻轻擦我的眼泪。我有些哽咽，想和她说谢谢却说不出口，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我抬头看着她，我发现她眼睛里也闪着一点泪光。过了一会儿，我情绪平复一些了，才开口问道“这间房你准备了多久？一定很麻烦吧。”
　　她笑了“大概一年？麻烦倒是不麻烦的，其实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有钱也买不来心意。谢谢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她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向一边，道“只要你满意就好。你看看这些书，有没有你想看但是我没买到的？如果还有别的书想读，写个书单给我，我再去买便是。”
　　“便是这些书我也读不完。不需要再添置了，这样就很好了。”
　　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道：“于蝶，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爱你啊。”她看着我说道。
　　这样的一句话她居然就这么从容地说出来了，语气平常仿佛是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同时却又那么笃定，就好像说的不是我爱你这样主观的事，而是在说出地球围着太阳转这样客观事实。我打了个寒战，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这句话。
　　我沉默了好久，才有些颤抖着开口“你不该这样。你应该过自己的日子，你不该来管我。”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明明我站在天台等死的时候都没有流泪，听到她这句话我眼泪却止不住“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的？我什么都没有，我不值得任何人去爱。你应该走，离开我，你回来找我干什么？我只会拖累你…”
　　她走过来想要抱抱我，我却把她的手推开，一个人离开了。
　　那天晚上，困扰我多年的失眠又卷土重来。明明困的不行，但是思绪却一刻难以停止。无边的黑夜携带着惶恐蚕食我的身体，焦躁、烦闷和不安的心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十点就躺在了床上，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我不想知道时间，以此还能欺骗自己时间没过多久，但是外面挂钟每过一个小时就敲一次，我亲耳听着它从敲十二下变成了敲一下，再从敲一下变成了敲两下。过往的一幕幕从我脑海里飞速浮现又消失不见，一开始还有着逻辑关系，后来就变成了纯粹的碎片，乱哄哄挤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搅动。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经验，某种很可怕的事情一直在前面等着你，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它会以怎么样的形式来，你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着它。这种担心一直跟随着你，无时无刻压迫着你，到了最后你反而盼望着它的到来，恨不得它立刻就惩罚你，是骂你一顿打你一顿亦或者杀了你都好，无论怎么样也比之前惶惶不可终日要好得多。我以为于蝶来找我，是终于来和我算总账了，我也终于以为要为我年轻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了，却不想她根本没想着要报复我的事，反而说的是爱我。她这样轻飘飘放过了我，我难道就能这样轻飘飘放过自己吗？
　　我看不起自己，我知道我是个懦夫，我配不上她这样的爱，当年对她的承诺我全都没有做到。她完全值得更好的人和事，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这样恶劣的性格，就应该一个人孤独终老好了，她来找我又是做什么呢？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早就该知道，她是爱我的，她关心我、尊重我，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但是我却不敢承认，仿佛承认了她的洒脱大度就显出我的卑下懦弱一般，她的人性的光辉越大越是能挤压出我灵魂中的小来。她就像一面镜子，给我打了个样，显出人、或者是我想成为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反衬出现在的我多么差劲来。
　　月光这样沿着窗户照进来，竹影在桌子上晃动，凉风无声地拂过，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明明这样的良夜，我却痛苦地难以入眠。我呼吸困难，把被子蹬了坐起来。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
　　我打开门一看，是于蝶。
　　她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月色下她的脸庞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提了一个有些可爱的小兔子灯，整个人看起来像神话传说里的仙女，又像刚盛开的白色的花蕊，是那样鲜嫩的、温柔的，我感觉自己的心微微一颤。
　　我问她“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于蝶回答道“我在隔壁屋睡不着，听到你屋子里有动静，猜到你也没睡，就来找你。”接着她笑了，“就让我在这站着吗？不让我进去看看？”
　　我连忙闪身让她进来。她进来后轻轻把灯放在床头柜上。灯光盈盈的照在她脸上，外面钟敲了三下。
　　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我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像一条流着月光的河，平静地躺在旷野上。
　　这时候于蝶笑着问我道“你也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老毛病了。没事，你回去吧。”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不，我不走。不要怕，我在这里一直陪着你，我们明天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你不要有压力，如果实在睡不着，就和我说说话。”
　　于蝶的声音和缓又温柔，听的我心里软软的。我本来想让她走，自己去睡觉不用管我，但是听了她的话之后我又犹豫了。
　　接着她说“你睡吧，我就在你旁边。不走。”
　　我躺下，她就坐在我床边，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轻轻的哼起歌来，这是我们小时候常常唱的一首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