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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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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一个夜晚,窗外漫天飞雪,屋内温暖如春。檀弥静坐在铺有毛绒地毯的落地窗前读书,她忽而想起见到闻晏礼的那天,过往岁月如烟云消散,其间细节早已模糊不清,纵她努力追忆,也只觅得一二碎片。
她记得那天帝京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读了简媜的书。
上面说:虽是凡人,爱若爱到大雪满刀弓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轻声告别了。
可是那个清冷矜贵的男人却告诉她,若爱到大雪满刀弓,那定当此生痴缠、永不放手。
檀弥伸手想揉一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却不小心碰到了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尔后措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混杂着烟味的雪松味萦绕在鼻间,只听一道清冽温柔的嗓音,带着宠溺的责备:
“还不睡?又要熬夜到天亮了。”
*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三岛由纪夫
天色昏暗,风从围巾的缝隙灌进脖子里,顺势而下,张牙舞爪地钻进空荡荡的毛衣内。檀弥冻得打了一个寒颤,和周围臃肿的行人相比,她穿得显然单薄许多——黑色夹棉大衣内搭同色系圆领毛衣,暗色调蓝黑格子毛呢围巾松松垮垮遮住下半张脸,黑如墨的长发被丝带系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肤色苍白眼尾嫣红。
如同从黑暗中走出的神秘使者,带着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漠然。
帝京的冬天总是很冷,干涩得让人发疼。
她生于长于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直到大学才来到北方。
这里没有她熟悉的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浪荡不羁,艳情漫漫,唯有森然殿阙,苍凉遒劲。她曾想去适应,却最终只是默默地端坐。无法喜欢这样的冬天,一如她无法喜欢自己的人生一样。
直到走入宿舍楼内,她才舒了一口气绷紧的气,感受到些许暖意。
或许是因为人多又密闭的缘故,楼里楼外的冬天永远是两个温度。
她正在手机上挑着新家还需要的收纳,屏幕顶端突然一连弹出了几条微信消息。
——“下月连载写完了吗?”
——“我知道你没写,通常你们说写了一半时就是还没开始。”
——“马上就要送厂印刷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它必须躺在我的邮箱里。”
檀弥走进电梯,据理力争地打字:明明离截稿还有一天!而且我也没有虚度光阴,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新书搜集素材,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宿舍的电梯是出了名的不灵光,摁下关门键后反应良久才合上钢门,屏幕上数字缓缓上升,亮到“7”的时候停下。
檀弥从里面走出,右转后的第一间房间就是她住了一年多的宿舍。
这是这所学校少有的四人寝,房间不大,半空挂满了女孩子的衣服,地上是各式鞋子。
舍友都在,听到声响,下意识抬头望过来。
她熄灭手机屏幕,面不改色地顶着神色各异的三道视线,慢吞吞走到自己已经收拾干净的位子旁,找出证件检查好后塞进肩上背着的包里。
彻底结束了住宿生涯。
临出门前,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一下扫视,就看见门边上那位子的人正捧着碗从食堂打包回来的螺蛳粉不停吧唧嘴,上挑的狐狸眼里划过一丝明晃晃的厌恶不耐。
可惜那人对此毫无知觉。又或者说她看到了,但不会往自己这吃饭的讨厌习惯上想,只会觉得这是檀弥终日里的又一刻薄罢了。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做这没有回应的事也挺无聊的。
可惜道理她都懂,不过再有下一次,她还是这副德行。
没办法,她摆烂般地想,就是控制不住。
檀弥单肩背着中号黑金的22bag,朝电梯口走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檀弥!”带着些许哭腔的嗓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着。
是薛桐,这个宿舍里唯一和她关系还算可以的人,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但总体来说挺单纯的小姑娘。
她追上她,哭得抽抽噎噎,檀弥怀疑下一秒她就要因为喘不上气窒息晕过去:“弥弥,你,你真的要走吗......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啊。”
原来是来说这些的。
檀弥看着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的她,眼里并没有什么不舍难过,只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边轻柔地给女孩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搬出去能让我心情好一点而已。”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起伏。
薛桐接过纸巾,声音哽咽:“可是......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檀弥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我走了,你还是继续生活继续学习呀。”
电梯门“叮——”的一声,恰在此时打开。
“毕竟我不是你的挡箭牌。”
薛桐错愕地抬眸回首,只在电梯门合上前见到那人黑蓝格子围巾包裹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冷艳丽,勾人又拒人千里之外。仅仅一刹,她却从中读出了些许玩味和看破。
她身上有种奇特的矛盾气质,笑起来的时候是一身桃花,漂亮勾人。一旦板起脸没什么表情,骨子里杀气四溢的锋利又能无缝衔接上,上扬狐狸眼里的目光逼人又压迫感十足。
就像一柄寒光凛凛的绝世名剑。
薛桐嘴唇翕,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
*
网约车司机已经在校门口等候多时,檀弥目不斜视地走过一对对难舍难分的情侣,顺带拒绝一位学姐的拼车邀请后终于是坐上后座。
见有人上车,师傅放下手机,从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尾号5068?”
“嗯。”
帝京的天黑得很早。
檀弥半边身子靠在车子的右侧,头抵在玻璃窗上。车内没有开灯,昏黄的路灯、不远处大厦冷白的灯光,倒映在少女的瞳孔中,如同漫天破碎星河。
她望着车外飞驰的世界。
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夜晚。
“这天气预报永远都不准,明明说了今晚不会下雨的!”
“......喂,我在教学楼,你能不能帮我拿把伞过来,下雨了。”
“嘿嘿,还好我聪明包里放好了伞,撑我的吧,姐带你回宿舍。”
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刚从教室出来的檀弥脑瓜子嗡嗡作响。
她拉上有些下滑的外套拉链,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
——下雨了,我没带伞。
——抱歉啊弥弥,我陪导师出差了,要两天后才回来。
不是什么大问题。
檀弥手伸到背后扯过宽大的帽子盖住脑袋,只露出锋利尖锐的下巴和薄唇。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路灯光线下可以清晰看见密密麻麻的雨丝。
有很多人匆匆撑伞来接人,也有很多没带伞的人三两个挤在一柄小得不能再小的伞下只求能稍稍遮挡住些许雨。
而檀弥,她只是徐徐穿过这一群群的人,黑色书包单肩背着,慢悠悠走在不小不大的雨里,背影高挑瘦削,透露出这人与生俱来的潇洒风流气息,很难用语言形容,更可以称这为一种感觉,一种一眼就让人注意到她的感觉。
直到她看到宿舍楼边的那俩人。
——黑色卫衣的男生一手撑着一柄漆黑大伞,一手紧紧揽着身旁穿着灰色牛角扣大衣的亚麻头发少女,他微微低下头,露出的半边脸笑意盈盈,正温柔地和女孩说着什么。
好一对壁人。
前提是那男生不是她的男友,女生也不是素日里和她不对付的舍友。
西山别苑很快就到了。
檀弥推开车门,先□□涩毒辣的北风拍了一脸,冷刀烈酒般的寒意吹得她头疼至极。
从闷热得几欲窒息的车内一下子到冰冷的室外露天,叫人一下子很难适应,她有些想呕。司机师傅一看就是本地人,一路上带着她穿梭于各个狭小逼仄甚至都快称不上路的胡同,比预计时间早了十几将近二十分钟就到了她租的房子。虽然快,但着实颠簸。
没必要。
此刻太阳穴怦怦直跳,想有人拿着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富有节奏规律的敲击着她的脑袋。
想喝咖啡了。
少女环顾周围一圈,见到对面有一家星巴克,可惜已经过了营业的点,此刻一片漆黑。她撇撇嘴,转身朝旁边的便利店走去。
*
临街的一家罗森,刚打发完一批高中生模样客人的店员终于逮着机会出了口长气,可还不等她把笑僵的五官手动归为,玻璃门上挂着的小铃铛又响了。
她只好重新端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欢迎光临。”
“有热拿铁吗?”
少女像是冬日穿过漫天冰雪缓缓走出来的一只鹿,干净、清冽又神秘。哪怕长了一张祸水的脸,气质却丝毫不见任何妖媚。很矛盾,又好像她就该是这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出色的外貌和气质,店员也不禁多看了几眼,揣度着她的喜好问:“要加糖吗?”
“要,然后换燕麦奶。”少女抬头看了一眼标价,扫码付钱,一撩眼皮,店员的目光恰好与她懒洋洋有些无神的眼睛撞在一起。
或许是出于礼貌,她冲店员笑了一下,嘴唇被围巾遮挡住,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她微微弯了一下的眉眼。
店员的脸莫名有些发烫,她连忙避开视线,转身去拿杯子。
等咖啡的间隙,檀弥的手机被一连串的消息疯狂轰炸。
最多的是来自男友贺辞的。
——“弥弥,你听我说,事实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
——“弥弥,你接接我电话好吗。”
——“弥弥,我去宿舍找你,她们说你不走了,你在哪?”
.......
檀弥觉得有些扫兴,她只是随手翻了翻,就能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这是什么统一好的说辞吗?好像全天下的人都会。
她不理这人的自说自话,那天宿舍楼下亲眼见证了男友和自己舍友的恩爱场面,檀弥原以为自己会伤心难过,再不济也至少会愤怒。可她在雨中站了片刻,却始终感受不到自己任何的剧烈情绪,就好像自己只是如往常一样旁观了他人的甜蜜而已。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怎么喜欢这个谈了许久的男友。贺辞对她而言,和一个路人并没有区别。
其实若真的算下来,不爽还是有的,但那也是因为淋雨而已。
完全认清楚自己的感情后,檀弥想,自己还是早点和他分手好了。
既然郎无情,妾无意,又何必再互相纠缠呢。
可惜,檀弥想的是很坦然,但显然大多数人的思维都和她不在一条线上。
在他们看来,檀弥毅然决然和相恋许久的男友分手,又连夜从宿舍搬走,是为情所伤至深,已经到了触物生情的地步,所以才远离这个伤心地。
得亏她在校园里鲜有朋友,不然听到这些话,估计会无语许久,比被男友绿了还难受。
咖啡好了,接过店员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滚烫纸杯,她掀开盖子喝了一口,老板的消息恰也在这时候发过来。
——“这一季的新衣到了,明天来店里拍妆造。”
得,好不容易有了一空闲的周末,又要去当牛马了。她也想大爷一样任性的说“我不”,可一想到自己最近瘪下去的钱包,只得忍辱负重地答应了。
推开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门,一抹冰凉恰好飘落在她握着咖啡的手上。檀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淡墨的天色与苍茫白雪相交映,在暖黄的路灯下,银闪闪的,黑茫茫的。
帝京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她生命中风雨飘摇的夜晚,落下了。
落在这座古老辉煌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彻夜灯火通明的大厦顶上,落在历经百年沧桑的胡同里,也落在郊外广袤无边的墓园里。
此时此刻,檀弥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有些煞风景,她想的是,完蛋了,又没带伞。
接着,她才有闲心思抒发一下自己的文青毛病,她想起了《都柏林人》里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想起明人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想起“雪满长安道”......
生命的感知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而今她檀弥也要风雪西山别苑了。
她抬脚就要迈出便利店的屋檐遮挡,一柄黑伞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她头顶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