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惟阿特

1、第 1 章

　　当她第八次凝望月亮的时候，不，也可能是第九次，她记不清了。
　　长夜将至前的月色最是亮丽，被落日渲染的晚霞逐渐被深蓝和鸽灰覆盖。月亮躲在飘渺的云彩背后，比大地上所有的路灯都更闪耀，亦比群星明亮。
　　这是一天之中她最喜爱的时刻，经过辉煌的日出和被晒到发白的午后，强风吹来时，晚霞萦绕在将熄的太阳周围，日头继续辉煌，只是不是此刻，在她眼中。
　　那时光过于短暂，在她抬眸的几次里，地球在宇宙中无声转动，夜色越来越深，月色越来越亮，可那抹深蓝不再。

　　“你最近真不准备找工作啊？”
　　离职半月后的一个傍晚，阿纪又一次收到这个问题。
　　合租室友王琪工作日晚上较少出门，两人今晚就在家自制火锅，夏季将至，这个天气在家里吃火锅，还是有点热了。
　　“不找，你上次不是说了吗？现在工作不好找。”
　　阿纪顺嘴回道。
　　“那你也太不急了，你爸妈知道你不上班了吗？”
　　王琪口气关切，其实找不找工作倒是次要的，阿纪一直有存钱的习惯，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可这十来天里，她既不出门玩也不再抓紧这个时间去旅游，每天在家就是看剧看书沉默发呆，这样下去她都快感觉阿纪是抑郁了。
　　但又不像，阿纪也不自残也不哭泣，睡得着吃得下，除了变得更沉默了一些，也没什么不一样。
　　可就这一点沉默，就够让王琪着急的了，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和朋友在一起就是东扯西扯然后笑作一团。
　　“秘密。”
　　阿纪神气地冲她一挑眉，拿上洗切好的鱼丸和各种青菜放到桌上，先把鱼丸下锅和底料一起煮开，再烫青菜和肥牛。
　　“行吧，那你这次也不出去玩了？”
　　“不去了，风景好的地方去一次回来我就得破产，城市嘛，都大差不差。”
　　“那你能好好歇一段时间了。”
　　王琪如是道。
　　这几年里阿纪去了远的近的大大小小六七个城市，虽说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底蕴，但到底是远不如自然风光更美的地方吸引人。
　　“欸，你和那个男的还有联系吗？”
　　王琪话锋一转，阿纪知道王琪口中的“那个男的”是谁，那是前两年的一个醉酒凌晨，阿纪和她提起的一个男生，是她学生时代在游戏里认识的，她记得阿纪讲起那个人，和那些夏日。
　　……
　　“早都没有了，有小一年了吧。”
　　“删掉了？那你也没有再加？”
　　“我把他删了，然后他设置权限了。”
　　阿纪苦笑一下又接着嘟囔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算了，随便说说。”
　　“那可没准儿哦，你看他慢慢删掉你的微信又拉进黑名单，放出来以后又不准再加，q删来删去又设上了权限，温水煮青蛙嘛。”
　　王琪点评得头头是道，其实她和那个男生一点联系也无，关于他的一切都只从阿纪口中听说，知道他们是阿纪还在读书时在游戏里认识的，男生声音好听游戏打得不错，吃鸡手游盛行的那几年，以上优点可以说是举足轻重。

　　‘三号，二级头要不要？’
　　那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其实音色如何阿纪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带着他们当地人NL不分的轻微鼻音，说‘了’字的时候总是咬得微微有点重。
　　但那句话又没说‘了’字，阿纪想笑，可唇角没动。
　　皎洁清冷的月光从半拉着的窗帘边斜照进房间，阿纪很久没有梦见他了，情绪随着几年来两人的分分合合已经被消耗太多，其实算不上什么分分合合，就是有联络和没联络的区别。
　　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连‘网恋’都只有短短几天，连个前任也算不上。
　　可人就是这样。
　　阿纪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人真是有够肤浅，人也真是够勇于在幻想中冒险。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连视频都没打过一个，阿纪却断断续续念了几年。
　　太奇怪了，太奇妙了。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梦中的感受逐渐退却，阿纪终于半坐起来点了根烟，万籁俱寂，只有远处车流混着风声传来，窗帘偶尔轻微鼓动，那一抹猩红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不记得我啦？’
　　那是他们几天没说话他忽然发给她的照片，那时候的阿纪对他还没什么兴趣。
　　真帅啊，两个心声穿越六年重叠在一起，阿纪又无声笑起来。
　　‘我希望你快乐。’
　　这句是什么时候说的呢？记不得了。
　　‘我没想过要你这样，你应该明了。’
　　‘新歌出了。’
　　那个乐队的歌他们都有听，但除了这句凌晨时的分享，他们再没聊过关于这个乐队的事。
　　‘我真服了，这雨下了两天还没停，冷死了。’
　　‘没玩了，很少打手游了。’
　　‘我爱你。’
　　回忆像开闸洪水般涌上来将阿纪吞没，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太久，甚至他们一同经历的另外一个盛夏和最初那个比起来，都显得过于疲软，没有那个季节该有的朝气与热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就分两种，一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种是其他。不后悔相逢也不后悔分别，还在联络和已经告别的都没有若只如初见这一说。
　　只有怀念与遗憾，会让人每每在梦中醒来时，陷入情绪的深渊。

　　在路边咖啡店听见一首熟悉的歌的时候，阿纪决定这个下午就在这打发时间了，前两天刚下过雨，温度降下来，正是适合在外面的好天气。
　　阿纪点好咖啡坐在门口的月亮椅上。
　　“我想你一定喜欢，现在的我~”
　　学会了你最爱的开朗，阿纪跟着哼唱，记忆不由自主回到前几天梦见他的夜晚，他不爱开朗吧，也无所谓。
　　无所谓他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他都不会知道现在的我，阿纪一边想边继续跟着哼唱。
　　她会来这个地方，本身也是因为这里离他的家乡很近，但说来惭愧，她从没去过他长大的城市。在这一点上，她就像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的水晶杯子店老板，一旦去了，无论如何，都是不够让人满足的吧。
　　阿纪总幻想着有朝一日，有那么一日，自己再也不会去其他地方，除了回到家乡安度晚年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时候，她会去一次那座南方小城。
　　人生中第一次与它相逢就是告别的最好时机，这次不要在心中喃喃——
　　人生若只如初见。

　　“阿纪？”
　　男生带着意外又惊喜的招呼声从左边街角走来。
　　“小程哥今天没上班？”
　　小程哥大名叫程蓝，是阿纪的前前同事。
　　“没有，今天店里就董哥自己，不忙。”
　　程蓝是本省人，高中辍学后便来这座城市打工，从学徒干起到现在也有几年了。
　　但他年纪不大，甚至比阿纪还小半岁，刚认识的时候阿纪不知道，平等管汽修店里的每一个师傅叫哥，三年过去，离职的离职回乡的回乡，之前的那些“哥”就剩老板董哥和程蓝了。
　　“那你这是干嘛去？”
　　阿纪从月亮椅里坐直身体，没等程蓝回答就又问。
　　“不忙一起坐一会儿？”
　　这该死的好客。
　　程蓝愣了一下，阿纪从来都不是那种主动招呼别人‘坐一会儿’的人，别人邀请的时候不婉拒就是心情蛮好的了。
　　“好啊，他这是不是要点东西才能坐？”
　　程蓝站在阿纪左边的空椅旁边，边说边转身朝店里走去。
　　“应该不用吧，我去给你点，拿铁行吗？”
　　阿纪起身。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程蓝离门口更近，说话间已经迈步进去。
　　“用用用，谁让我叫你一起坐的呢，下次请我打台球。”
　　阿纪快步进店把他挤到一边，点了杯冰拿铁。
　　“你本来今天准备去干嘛啊？”
　　点好后，阿纪坐回椅子上点了根烟。
　　午后的微风穿过树梢，叶子唰唰响起，他们刚好被大榕树的阴影覆盖，应该是老板午后刚刚摆好的位置，门口两三张小桌都找好了树荫。
　　“本来约了几个朋友去打球，但也不差我一个。”
　　程蓝笑起来，微长的黑发盖住耳朵尖，在眉间中分一下侧到两边，露出一截眉毛和漆黑的眼睛，左下眼睑处的小痣被笑容映衬得更加精致。
　　他比阿纪高了一头，但身材瘦削，面容清秀，双十有二的男生好似还未脱去十六七岁少年的稚气，但成人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啊...”
　　阿纪拉起长音，好像在纠结是劝他和朋友同去。
　　但如果是这个意思，早在他话刚说完，阿纪就该开口了，就像开口问他是否想留下时那样，而不是注意到他的痣。
　　“啊什么，我本来出门就晚了，估计现在他们已经打上了。”
　　程蓝边说边低头在手机上简短打了两句话出去。
　　阿纪又沉默下来，忽然又不知道这一个下午究竟要说些什么。他们都不是八卦的人，同个圈子里除了董哥就是王琪，和程蓝一起聊王琪，不管说什么都有点怪怪的吧。
　　于是只好东扯西扯，最近在干嘛啦，碰见什么搞笑的事啦。程蓝话不多，但阿纪话更少，不得已扛起了找话题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