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眷恋》李因

1、回国

　　初秋，雨水里还带着夏日里蓬勃的暑气，哗啦啦从浓灰的穹顶泼洒下来，将空气浇出一层潮湿的白雾。
　　雨越下越大，柏油路面凝积了一条向下水道口汇聚的湍急水流，车窗玻璃上也淌着雨帘，一条条流淌爬行，扭曲地倒映着沪市CBD中心璀璨的霓虹。

　　正值晚高峰，盏盏接连亮起的灯光如同这座城市的生命线。
　　漫长的中央街道上，汽车角灯从这头排到那头，车流如搁浅的鲨鱼一般堵着，只能缓慢行驶。
　　一辆银白色的宾利方才从地下停车场驶出来，从路边缓缓挤入这拥挤的车流里，但是没过一会儿就再次被困得寸步难行。

　　车载冷气嗡嗡地运行着，驾驶座上的冯莺如益发地焦急起来。
　　她的手指快速地点着方向盘，探头看了看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又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女人。
　　“大小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却在触及女人那双晦暗不明的眸子时，又忍不住噤声。

　　后座，徐蕴始终低头面对着膝盖之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纤长白皙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键盘，那段粉颈微微垂着，可背脊却一丝不苟地挺得笔直。
　　颈项之上，淡白的脸庞则全然是淡漠的，方形无框眼镜投射着屏幕亮白的光，看不清表情，只能透过嘴角的僵硬看出她确实心情的不佳。
　　“不急。”她轻启朱唇，白光下的长睫微微翕动，“冯姨，你慢慢来就行。”

　　即便她这么说……
　　“是……”冯莺如忧心忡忡地应声。

　　自从大小姐接手集团以来，就是冯莺如当的这个司机。这么些年，即便大小姐是个多么淡漠的性子，也让她摸出了几分真骨。
　　比如这是她第一次在接送大小姐上下班的时候堵车，因为以往大小姐总要加班，等过了晚高峰，再迟慢地回家。
　　可今天却是个例外。

　　冯莺如不期然想起昨天，她从助理小张那里听说的消息——
　　「你还不知道么？二小姐要回来了！」
　　「这我当然知道，可二小姐回来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么？大小姐怎么那副脸色？」
　　「别提了，还不是因为二小姐那个初恋。」

　　红灯跳绿，车流终于动了。
　　冯莺如缓缓踩下油门穿过十字路口。
　　开开停停，等上了高架才终于稍感顺畅。

　　宾利慕尚平稳行驶的轰隆马达声，带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与破风声，让车内显得尤其寂静。

　　叮咚——
　　微信的消息提示音唐突地打破这份沉寂。

　　有节奏的打字机械音泯没在窸窣的雨声里。
　　后座徐蕴敲击键盘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点开绿色窗口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复就将其关闭。
　　然后，她静静地看着桌面壁纸。

　　壁纸是一张两个女孩脑袋凑在一起的合照。照片上的她们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嫩生生的青春年华，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年长的那个文静怯懦，年幼的那个看上去则很是活泼开朗，面对镜头笑得如花一般灿烂。
　　——这个画面也跟着白光一起投在徐蕴的眼镜片上，就连女孩的笑容都清晰可见。

　　半晌，徐蕴才缓缓将电脑阖上。
　　笔记本放到一边，她吐了口气，疲惫地将脖颈向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取下眼镜轻轻捏着眉心。

　　冯莺如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状，默默将汽车内灯调暗了几个度。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初恋，二小姐也不会跟家里闹得那么不愉快。」
　　昨天对话的最后，助理小张如是说。

　　其实事情很简单，无非是当年小姑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一个不小心爱上了同性。将二小姐视若珍宝的夫人为此大发雷霆，一说对方不配，二说对方蓄意勾引二小姐，企图攀附权贵。
　　可年轻人爱了就是爱了，什么也听不进去，就算被强行分开，也要跟家里闹脾气，最后干脆大学还没毕业就跑去国外留学，一走四年不肯回家。

　　亲生女儿那边鞭长莫及，夫人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大小姐这个外人就只能无辜地遭了这个殃。
　　如今二小姐好不容易结束学业回来，就听说要去参加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还不就是对初恋念念不忘。

　　思及此，冯莺如不免一个头两个大。
　　她是陶家的老人，亲眼看着当初那个内敛羞涩的姑娘一步一步成长到了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地步，变得沉默寡言，连喜怒也不形于色，自然为其心疼，因道：
　　“大小姐，不然还是把这件事跟夫人说一下吧，夫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二小姐去参加什么同学会的，不然到时您又要被夫、”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蕴的声音突然在车内响起。

　　她嘴唇张阖的幅度不大，可声音却极具穿透力，像带着一股寒霜，直透骨髓。
　　冯莺如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一怔，嘴巴张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蕴一瞬不瞬掀起长睫，目光透过后视镜直至望向冯莺如，“冯姨，妍妍要去参加同学会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深棕的眸子沉如点墨。
　　冯莺如忙说：“我、大小姐，对不起，我……”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再不敢去看身后。

　　就算冯姨不回答，徐蕴也大概知道了答案。
　　她不再追问，而是波澜不惊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发出震动的手机。
　　打开微信，消息来自一个备注为「姑妈」的头像。

　　「一会儿妍妍就到了，直接接她回家，不准让她参加什么同学会。」
　　「知道了么？」
　　两条消息相隔几分钟。上面那条是先前发来的。

　　明显的催促意味。
　　徐蕴看了一会，依旧没有回复只言片语就滑出聊天界面。

　　她看着置顶在消息列表顶端的少女的头像。
　　头像备注为「妍妍」，点开，聊天界面中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昨天下午。

　　她发：「明天几点的飞机？姐姐去接你」
　　「不用」那边回复，「姐我可能会迟点回去不要告诉妈拜托」
　　后面跟着一个撒娇的表情包。

　　那时她还庆幸妍妍到底是信任着她的，当然，如果不是为了同学会，她可能会更加高兴。

　　***

　　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九点。
　　远处深蓝色的天空将银白的机场建筑包围在钢铁森林的中心，可机场大厅依旧亮如白昼，行人旅客人来人往。
　　身为金融中心的沪市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忙碌，活像上了发条不断运行的玩具。

　　陶妍一手拿着冰美式，一手拉着行李箱从行李提取厅朝出口走去。
　　她的步伐轻而快，肩上挎着一个大口径的棕色托特包，头戴复古棒球帽，咬着吸管，宽边雷朋墨镜藏匿在压得极其低的帽沿下面，遮住半张白皙脸颊。
　　什么表情也看不见，但嘴唇均匀涂抹着浓郁的土棕调口红，微张着，显得慵懒。挑染几缕银白的浅棕卷发从帽沿下面蓬勃地生长出来，尽数披散在前胸后背上，又多几分恣意。

　　来到停车场，陶妍摘下墨镜随性地挂在胸前领口处，左右看了看，正要掏出手机联系网约车司机，突然身侧后传来哔哔两声鸣笛声。
　　应声看去，果不其然是那辆银白色的宾利慕尚。她姐正开门从车上下来。
　　陶妍双眸亮了一瞬，扬起微笑，一面挥手，一面拖着行李箱小跑上前。

　　相对而立，两个人却都有些恍惚。
　　她的姐姐变了很多，从以前那个总是很怯懦很胆小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跟她妈一样的女强人。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徐蕴也看着陶妍：紧身露脐吊带，外面搭着一件短款的米白色夹克，下身的裤子却极为宽松。
　　没有淑女的白色与浅色，全然是陌生的风格。
　　虽然早从照片里见过陶妍如今的模样，等真见到还是不免感到意外。
　　毕竟以前的陶妍再怎么不乐意，到底还算顺从她母亲的意思。

　　“这副表情，姐，你该不会是认不出我了吧。”陶妍笑着嗔怪道，“还有啊，都说不用来接我了，怎么还是来了？”
　　声音倒是还跟以前一样，甜丝丝的。

　　“不好意思，太想你了，就来了。”徐蕴微笑得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吃点东西？”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两个人先后钻进前排。在到达机场后，徐蕴就让冯姨先回去了，此时陶妍坐在副驾驶。她熟稔地将镜子翻下来看了看自己。没脱妆，就简单补了个口红。
　　她继续说：“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回去吧。”

　　徐蕴也悄悄透过镜子看陶妍，大浓妆，曾经圆溜溜的杏眼浓艳地飞扬了起来，忍俊不禁道：“这个样子也很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要是被我妈看到肯定会被骂死，说我竟然把自己弄得像个流浪汉。”
　　她一面说一面摘下帽子梳理头发，两臂向后伸去，显得领口更低了，可陶妍本人却不在意。

　　徐蕴收回目光，缓缓发动汽车，“这些年姑妈的脾气好了很多。”
　　陶妍才不信，可“这些年”三个字一出来就由不得她不信了。

　　三四年的功夫，会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徐蕴说：“即便如此，也还是要去同学会？”
　　陶妍愣了一下，笑了笑，“姐，我都还没怪你擅自调查我的行踪呢。”

　　这话其实是对她妈说的。她知道调查行踪什么的，肯定都是她妈陶女士吩咐徐蕴干的。
　　她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太听话，一点不知道反抗。

　　正在这时，陶妍的手机响了起来。
　　应该是网约车司机打来的电话，她一边接通，一边叫停徐蕴，然后挎着托特包就下了车。
　　“好，我就在路边，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后，她扶着车门对徐蕴狡黠地笑道：“姐，明天过来接我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一套适合的衣服。”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钻进了停在前面的另一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