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尾青青》种夕阳

16、第 16 章

　　东边太阳升起，城门守卫取下巨大门闩，放人通行。黎岁是第一批出城的人，在她走后不久，几名云岚宗弟子代替了城门守卫，严查每个出城的女子。

　　黎岁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她这张脸太招摇了，走在街上，十人有九人回首，通缉她易如反掌。
　　去年元宵节过后，她一直随身携带容清在送她的面具，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黎岁不知青暮崖在何方，她一路走一路问，日头最盛时，远远瞧见一队在茶棚休憩的人马，马车上黑旗展展，是四海镖局的镖师。再瞧那些健硕强壮的骏马，四条腿比她两条腿快多了。

　　观察了一阵，黎岁抬脚走向其中一个魁梧大汉。那汉子摸向腰间大刀，警惕地问：“姑娘有何贵干？”

　　“我想请求大哥捎我一段路。”黎岁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递向前方，诚意十足道：“这是我身上仅有的银子。”

　　那汉子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银子，而是打量了一番黎岁，道：“你一个云岚宗弟子，不会御剑飞行？那玩意嗖嗖嗖的，比我们的马车快多了。”
　　他怀疑黎岁另有目的。

　　黎岁道：“大哥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哪做得了云岚宗的弟子。不过是仰慕云岚宗已久，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仿制这身装扮，剩下一点碎银，不够回家的路费，这才来求助大哥。”

　　这也仿制得太像了，足以以假乱真。
　　那汉子将信将疑，在黎岁恳切的目光注视下，问道：“你要去何方？”
　　黎岁回：“青暮崖。”

　　那汉子闻言，眉头微蹙，显然青暮崖并不在他们的行程之内。
　　良久，他说：“我们只能带你到沙皇镇，之后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黎岁感激不尽：“多谢大哥。”

　　“我姓王，你就叫我王大哥吧。”王汉子道：“最近阴雨不断，这一路可能会有点艰苦，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你要做好准备。”

　　黎岁表示自己适应能力很强，又道：“这银子……”
　　王汉子霸气摆手，说黎岁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留点银子傍身比较好，又让黎岁坐下喝口茶，下一个落脚点在几十里外。

　　“轰隆——”
　　一道白光闪过。
　　天地间只剩下肆虐的风暴与无尽的黑暗。

　　镖师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艰难行进，马车的车辙深深陷入泥泞之中。
　　黎岁披着厚重的蓑衣，同众镖师齐心协力将马车从泥坑中推出，雨水顺着帽檐哗哗滴落，模糊了视线。

　　“雨太大了，再这么走下去，人和马都受不住，咱们找个地方避避雨。”一道疲惫不堪的声音响起。

　　黑夜与暴雨交织成一片混沌。

　　王汉子道：“老四去前面探路了，等他回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

　　不多时，老四气喘吁吁返回，带来了好消息，前方有人家户，或许能容他们暂住一夜。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跟随着老四的步伐前行。

　　一座院落突兀地矗立在山野之中，房屋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王汉子掏出一锭银子，请求借宿一晚。那夫妻二人敞开大门，很是热情地把马匹牵至棚下避雨。

　　十几个汉子挤在狭小房间里，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人体的汗味。镖师们各自找了个角落蹲着，啃食被雨水泡囊的饼子。
　　年轻丈夫见状，同妻子道：“家里还有余粮，你烧几个菜。我去地窖取两坛好酒，给大家暖暖身子。”

　　黎岁抱着双臂站在门边，聆听雨珠子击打房顶的响声。
　　王汉子关切地说：“山里的风刺骨寒冷，你快进屋，别着凉了。”

　　黎岁应了一声，没有动。
　　跟一群体味浓重的大汉待在一间屋子里，有损她的嗅觉。
　　那年轻妻子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肯定需要人打下手。

　　黎岁来到厨房。
　　看到一幕令人作呕的画面，自戳双目的心都有了，喝道：“你在干什么！”

　　年轻妻子弯着身子，没来得及收回的水晶吊坠直直下垂，落进热气腾腾的饭菜中。

　　黎岁心上一跳，她喊得那么大声，王大哥他们听见了，没可能不出来看看。
　　她折返回去，屋内果然倒成一片。
　　年轻丈夫抱着酒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他们在酒中下了药。

　　“你们是何居心？”黎岁拔出长剑。

　　那年轻妻子嘴角向上，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一条鲜红的东西从她口中呲溜滑出。

　　好长的舌头！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不过是赶个路，先是恶劣天气，现在又遇长舌妖怪。
　　黎岁摸不准妖怪迷倒众人有何目的，要么杀人要么劫财，总不能是劫色。
　　劫财劫色好说，杀人她应付不了。
　　外面黑黢黢的，她也跑不掉。

　　既如此，黎岁面色一沉，怒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瞧仔细了，姑奶奶是谁！”
　　她亮出自己的令牌，拔高音量：“我乃九华城云岚宗亲传弟子。”

　　屋外惊雷轰鸣，黎岁身姿英挺，闪电白光照着她的身形，凌然正气。
　　表面威风凛凛，心中却忐忑万分。
　　盼望云岚宗威震四方的名头能起到威慑作用，不叫她被两只小妖生吞活剥了。

　　长舌妖怪冲丈夫使了个眼色，丈夫身子不动，脖子伸得老长。
　　丈夫有点见识，认出黎岁手中令牌如假包换，膝盖扑通撞地，连声求饶。
　　“道长饶命！”

　　长舌妖怪见丈夫如此，也跟着跪下。

　　黎岁装腔作势道：“说！你们在酒菜中下毒意欲何为？”

　　丈夫将一切托盘而出。
　　他本是头瘦弱的驴，却被主人当牛马使，白天拉磨晚上也拉磨，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最后还要被卖给屠夫榨干最后的价值，他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咬断缰绳逃跑了。

　　他有点灵性，吸收天地精华，几百年修成人形，与蜥蜴精一见钟情。
　　他们妖力微弱，长期受妖族同类欺凌，遂逃至凡间，恐身份暴露，便在此处盖了间房子，哄骗过路行人进屋喝酒，迷晕盗取钱财，若酒水不管用，还有掺杂了妻子唾液的饭菜，双重保障。

　　长舌妖怪……
　　蜥蜴精夫唱妇随：”道长明鉴，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人性命。实是世道艰辛，我与大郎活不下去，不得已以此谋生啊。”

　　见二人贪生怕死的模样，黎岁信了大半，仍道：“要我相信你们，还不快拿出解药。”
　　驴妖吞吞吐吐：“没，没有解药。”

　　蜥蜴精生怕黎岁大发雷霆，忙道：“道长莫要担心，我们只在酒里下了点蒙汗药，睡几个时辰就醒了。”

　　黎岁进屋，用一块方巾擦拭剑身，幽幽然道：“他们若醒不过来，我拿你们试问。”

　　翌日一早。
　　蜥蜴精很是殷勤地做了一桌饭菜，这次有黎岁监督，没敢朝里吐口水。

　　王汉子问蜥蜴精：“你家那口子呢？怎么不叫他出来吃饭？”
　　蜥蜴精道：“他有事出门了。”

　　老四往外望了望，道：“这院子里怎么多了头毛驴。”
　　蜥蜴精道：“昨夜暴雨，这倔驴离家出走了，今早我家大郎才把它找回来。”
　　众人乐道：“神了，驴也会离家出走。”

　　黎岁心道：驴会的事多着呢。不仅会离家出走，还会给人下药，盗人钱财。

　　吃完饭，镖师们在院子里整装待发，黎岁找到王汉子，道：“王大哥，他们告诉我，有一条去青暮崖的近路，不经过沙皇镇，山水有路，日后相逢，我一定报答你们。”

　　“哎，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把王大哥当什么人了。”
　　王汉子行走江湖多年，一身侠肝义胆，只要认识了就是朋友，既是朋友便不求回报。他再三叮嘱黎岁，江湖险恶，出门在外，切勿轻信他人。

　　“大郎，我等你回来。”
　　蜥蜴精挥舞着手绢，泪如雨下。

　　“秋娘，呜呜呜呜呜，秋娘……”
　　驴妖一步三回头，半天前进了不到五十米。

　　黎岁觉得自己像是拆散恩爱夫妻的坏人，提议道：“你这么舍不得你娘子，就留下来陪她吧。给我画份地图，我自己去。”

　　驴妖忙道：“别啊道长，我愿意送道长去青暮崖，我求之不得。”
　　“不瞒道长，我娘子很是黏人，自成亲后，我走哪她跟哪，形影不离，我真受够了。我爱我娘子，可我也需要私人空间。我愿意护送道长去青暮崖，我求之不得。”

　　黎岁：“……”

　　离家很远后，驴妖发出声声喜悦驴叫。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黎岁忽然想到一个词。
　　“大猪蹄子。”

　　“道长此话怎讲，人家明明是大驴蹄子。”驴妖说罢，将屁股高高撅起，一扬驴蹄，“道长坐稳扶好，我要撒开蹄子狂奔了。”

　　黎岁一个后仰，忙伸长手臂去抓缰绳。

　　驴妖四条腿倒腾得飞快。
　　半日就跑了马车一日的路程。
　　他们来到一座山脚，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似乎还有刺鼻的火烟。

　　驴妖慢了下来，“道长，咱们要不要绕过落霞峰？”

　　黎岁问：“为什么要绕？”
　　她巴不得他一路冲刺到青暮崖。

　　驴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是数日前，几只大妖在落霞峰斗法，打得昏天黑地、山崩地裂，所过之地寸草不生，引发了一场山火，烧了三天三夜。
　　山上的动物是死的死，逃的逃。
　　那几只大妖生死不明。此时贸然上山，遇到一两只喘气的大妖，少不了恶斗。

　　“道长，我并非不信任你的能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建议还是绕道而行。”

　　黎岁问：“绕道会耽搁多长时间？”
　　驴妖答：“不走落霞峰，咱们改走风沙岭，大概多半日路程。”
　　黎岁略一思忖，果断道：“走落霞峰，谨慎一点，情况不对我们就跑。”
　　“行嘞，我都听道长的。”

　　落霞峰漫山遍野横陈着动物的尸体，原本郁葱的树木被大火烧得光秃秃，只剩焦黑的枝干，扭曲着，如同狰狞的魔爪伸向天空。
　　越往里深入，尸体焦木越少，都被烧成了灰烬，经大雨淋湿，变成了黑色的泥土。

　　一只巨蛇的骷髅架子横在路边，黎岁不禁多看了一眼，忽道：“那是什么？”

　　驴妖应声停下。

　　在一片焦黑中，一团白色尤为显眼。
　　黎岁跳下驴车，走近一看，竟是只毛茸茸的狐狸，白毛沾染黑灰与血迹，腹部有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驴妖提醒：“道长当心，旁边是双头蛇妖的骷髅，这只狐狸能存活下来，想必也是只大妖。”

　　黎岁蹲下，摸了下狐狸的脑袋，道：“这么可爱的小狐狸，怎么可能是妖怪。”
　　狐狸似是听见她的话，缓缓掀起眼睫，一双金色瞳眸水光滟滟，无辜又可怜。

　　黎岁的心瞬间软了。

　　这是只好狐狸。
　　她笃定。

　　就算是狐狸精，也是只好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