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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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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听不见爆竹。
听不见喧哗。
听不见春节联欢晚会。
听不见满堂团圆,笑语欢声。
听不见孩子们成群结队在雪地里摔着响炮儿雀跃玩耍。
但是他听得见傅家新生的小弟弟,响亮的受宠与幸福。
听得见,养父养母对他,越发恣意发作的嫌恶。
原来爱和家,都可以忽然换脸,变卦。
吃饭的时候,应该最后,小心翼翼地只占一小块儿桌角。
伸筷子的时候,应该看人家的眼色。
一个九岁的男孩子,很快就学会了,讨好与退缩。
他把饭量压缩到最低,把丑陋地发作的食欲狠狠地掐死掉。
他吃的很少,像雀儿和小猫。
但是他的筷子每次夹一块芹菜梗,
人家都会觉得,这个拮据又清白的工人家庭要被吸干血了。
他有眼力价的,拼命干活。
可是他总是出错。
他的手泡在冷水里洗袜子。他们怨恨他用了太多肥皂。
他洗碗,他们怨恨他洗完的碗还是有油花儿。
他在炉子里生火,他被踹了一脚,因为冒烟太多,呛到小弟弟了。
傅卫军有时候有狡猾的小心思。
他想,只要自己同大家一伙儿,也去宠爱小弟弟。
他们大约就会对他顺眼一点儿了。
所以他蹲在冰冷的水龙头下洗尿布。
窗子上结了厚厚的漂亮的窗花。
映出影影绰绰的,外面冰天雪地里,被烟火和欢乐映红的,除夕后半夜的天空。
他的手瘦嶙嶙,冷冰冰,冻得通红。
他把洗好的尿布,板正正地挂好一排,晾在窗台的铁丝上。
里屋打开一道门缝,溢出橘红的暖光和大声的嚷嚷——
转过年儿来,给他送福利院去。家里够紧巴了,谁他妈还养个哑巴。
傅卫军蹲在那里,并不能听见这些。
直到门被推开,这家里做父亲的,骄傲的工人阶级的一家之主,粗鲁地敲敲门框。一边打手势一边喊——搓煤去!炉子要灭了!
傅卫军就穿上他旷荡的大人的黑大衣,戴上大人的,旷荡的大棉帽,攥着铁锹和铁桶。推开门到外头去了。
他的手冻得麻木了,好像要和冰冷的铁锹的木杆冻在一起。他的脑袋在大棉帽里咣当。有时候棉帽的沿儿歪歪斜斜,挡住他的眼睛。
他走出小院儿,走到房子后面高高的一座大煤堆。他抹抹鼻子,把铁锹伸进那些黑漆漆沉甸甸的煤块子底下。
太重了,胳膊太瘦,抬不起来。他小小的心胸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恨——我是一个男子汉,可是为什么我这样弱小!没有力气呢!
他这时候掉了两滴眼泪。为了能把沉沉的一锹煤托起来,他把双手往铁锹把儿的中间挪了一大截儿,自己瘦小的身体都躬下去——他才把那些煤吃力地抬起来,颤巍巍地挪到木桶上面,砰砰砰倒进去。
他只撮了一锹煤,就累的身体软软的,坐在煤堆上,直喘气。
他抬头看看天空。黑蓝的天空闪着几颗星辰。
到了后半夜,到处还是绽放的烟火。一束一束,把黑夜点染得很漂亮。
傅卫军,孤儿,聋哑,九岁,备受嫌恶,无家可归。
傅卫军依然对童话故事很着迷。
夏洛的网,阿拉丁的神灯,还有那本从他自己家里偷着拿出来的,快要被翻烂的小人书里,嗯,他记得,珂赛特也是在他们国家的圣诞节的晚上,被冉阿让带走的。
在九岁,心灵纯真,还愿意相信奇迹的时候,小傅卫军坐在煤堆上,在心里许愿——老天爷,佛祖,耶稣基督和真主安拉——我不想孤零零的,我想被人善待,我也想有一点——一点就够啦——爱。好么。
这时候两束光刺破黑暗——是一对车灯。
一辆车子停在空荡荡的柏油路旁。
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朝着煤堆上,冻得有点儿发懵的小傅卫军走来。
2015年3月18号。在猜叔的葬礼上,但拓帮达班的继承人——阿星挡了枪。子弹打在他心口中央——他如期所愿、迫不及待、阴谋得逞地死掉了。因为猜叔临终前对他介绍的那位很有点邪门的南巫,告诉了他回溯时间,修改过去的法门——纯净的灵魂,无辜殉难。
他在此之前,问好了沈墨,他们姐弟当年在老家松河的具体地址。
他最开始想要,回到傅卫军的十七岁。
后来觉得不够。
他不愿意让小哑巴,在十七岁之前,漫长的时光里,艰难地长大。
所以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
十七减八——九岁。这差不多够了。
傅卫军记得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但拓。
他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大哥哥(留长发,不像好人)要把自己抱起来,抱得那么紧。抱到他觉得自己的骨头要碎掉了。他不能讲话,只能在这陌生人怀里乱挣,胳膊腿儿的乱蹬——可是一点儿也挣不动。他气恨起来——自己明明也是男子汉呀,为什么力气这么小呢。为什么这个混蛋力气这么大呢?他是人贩子么?他是抓小孩儿的么?他是坏蛋吧?留这么长头发的准是大混子了。可是坏蛋抓小孩儿的方式是这样用抱的么?他不太明白——他知道他在讲话,但是完全没办法听见他在讲什么。可是,从小耳聋的孩子,是有感官代偿的能力的——小傅卫军敏锐地感到这个人身体剧烈地颤抖,他的脸蛋儿虽然冻木了——但是依旧能察觉热乎乎的湿湿的眼泪蹭在他脸上。
这时候,傅卫军想到了自己刚刚许的愿。
人家把他松开了。
傅卫军借着偶然闪过的远处的烟花的光,把这个人看清了一点儿——他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乱糟糟,眼睛很大,亮晶晶。脸孔瘦瘦的,有点红,很像他常常仰着脖儿,羡慕地看到的那些在大街上穿校服走过来走过去的高中生。
他看见这个人对自己打手势——我带你走,好不好?
傅卫军想到,小人书的珂赛特和冉阿让。
小傅卫军觉得,这是许愿起了作用。
他回头看看那个,黑暗中,灯光温暖,但残酷的嫌恶和欺辱着自己的家庭。
并没什么留恋的。
他对着对面的人点了点头。
他又对他比划——你是谁啊。
对面的人,想了想,眼睛里,一闪一闪,温柔的泪光。
他对小傅卫军比划——你可以叫我,但拓。也可以把我当成哥哥。
傅卫军比划——谁派你来的呀。佛祖,耶稣还是安拉?
这倒把但拓难住了。
但拓想到,傅卫军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
从小哄骗貌巴惯了——哄骗一个中国小哑巴,也没什么难的。
但拓煞有介事地比划——有一只,叫做夏洛的小蜘蛛,派我来的。
傅卫军高兴极了。
但拓把他自己的外衣脱了,给小傅卫军结结实实地裹住了。他的手指弯曲,摸了摸人家冰凉凉,沾了点煤灰的脸蛋儿。他张开怀抱,把这个九岁——但是大约因为长久地营养不良,看上去比同龄孩子小一些的男孩儿抱着,把他放进了那辆车子的后排。
我还有姐姐呢。
傅卫军从后排,钻到前排去。对但拓比划——你把她也带走吧。
那是自然了。
一辆90年代难见到的本田雅阁停在松河厂区家属楼三号楼的楼下。但拓把傅卫军放在车子里,对他比划——等我,十分钟就好。
然后他走下车——大爷家三十年前的地址,但拓背得很熟了。
他在后半夜,渐渐稀落下去的爆竹声中轻快地走进敞开的一单元,当当当登上三楼。
人们都还在沉浸在除夕夜下半程的狂欢中,一点儿没有在意忽然响起的,被鞭炮声混淆的枪声和被大家的欢笑声掩盖住的尖叫。
但拓把小沈墨抱下来,塞进车子里,总共也没有花上五分钟。
车子启动,在松河新年喜气洋洋的暗夜中扬长而去。
小沈墨本来是又哭又叫又踢又踹的,见到弟弟,两个小孩儿就抱在一处了。
小沈墨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军儿,他是坏人呀,他是人贩子呀——他把大爷打死啦!他要把我们拐走啦!
但拓把手伸到后面,90年代的车真烦,还要纯手动去锁车门——
首先,小沈墨,我不是人贩子噶。
其次,我没把你大爷打死呀——我只是——
但拓比比划划的说——算了,少儿不宜。
他只是一枪打在那位,他上辈子一直没倒出空来去清算和拾掇的,禽兽大爷的——嗯,要害之处。
怎么让小孩子闭嘴,
但拓还是有法子的。
他把一小箱子,零食扔到后面去投喂那对小姐弟。
他们就渐渐的,用吃,止住了哭。
但拓有时候,忍不住回过头看他们——尤其忍不住回过头看小的小哑巴。
姐姐吃的很大方——且仍旧气鼓鼓,一副虽然我吃了你的东西,但大坏蛋,我绝对不上你当的壮烈神情。
小哑巴就吃的有点儿怯懦——好像不很舍得吃完一样,就像在傅家那样,雀儿似的,一点点咬——但拓以着急,就把一整块巧克力全塞进小小哑巴的嘴巴里了。
于是,他张着大眼睛,两腮被迫吃的鼓鼓。
他们吃饱了,实在困的不行了。
毕竟,小沈墨是但拓闯进他大爷家,从他们家小床上,连着小被子一起薅下来带走的。
1990年,东北治安还很糟糕。哪里都没有监控设施。各地的公安系统也没有联网。当沈墨的大娘嚎哭着吧他下三路遭了殃的男人送进除夕夜,无人理睬的县城医院时,那老混蛋已经疼的要没气儿了。警察在第二天——大年初一,打着哈欠来到他们家的案发案场,怀着春节上班的冤种怨情,慢腾腾地立案调查时——但拓的本田雅阁已经开出了山海关。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但拓也有点儿困。但是他的胸中激荡着幸福和兴奋。
他把车子在公路边停了一阵,回头看见两个孩子。小姐弟紧紧地搂在一块儿。他们身上盖着好几层但拓准备好的小被子和小毯子,小小哑巴睡得很乖——反而小沈墨很不乖地把小胳膊乱叉出来,但拓给她把胳膊放进被子里盖好。
他下了车,倚着车门,对着东方正在喷薄而出的红日,吸起一根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