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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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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暂且静一静啊——上回书说到,这帝家无论主族旁系,一夜之间竟尽数罹难,是何故呢?世人皆传庭中有一用血所画的断头龙马,这千人是为南觥筹之怨魂所害,果真如此吗?仙门百家尚不得入内查案,又有谁亲眼所见?老夫不敢苟同,苦于无力南下,于此事也只得几分猜测。帝氏衣脉休戚已有三代,那死了百年的邻洗摄政王何必寻仇于此等清薄之家?只怕是皇室要夺权占位,这才嫁祸于一介亡魂。那最后出入于帝府的黑影,多半就是派去杀人灭口的……”
“你这老头,说话从来是空口无凭,整日只知道在旧事里编些幌子来捉弄我们这些买茶人!帝家的事,这天下谁人不晓?!快道些新鲜事来,莫要再纠杂你那些无理无据的蠢话!”
茶案前顿时应声一片,那老者遭如此冒犯,倒也不闹不怒,乐呵着拨起弦唱起他的北方调子,反倒急煞了案前的一帮听客。角落里,一身材魁梧的北方汉子正独自喝着闷酒,他一副江湖打扮,完全融为了这间客栈里再普通不过的背景色,除不时从斗笠下抬眼打量一下四周以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楼上有一俊俏少年,已饶有兴味地倚在栏杆上听了大半天,环视一周,只有这人昨日并未出现在此地,那汉子心中便多留意了一分。
“谁家怨,谁家愁,谁家今日得春秋,不知明朝空白头……”
那老者还在唱着,少年得了兴致,悠悠地从楼梯上踱步下来,却不慎和一人撞了满怀。一声“当心”脱口,披头散发之人早已冲至楼下,案前围观者被唬得散去大半,有人嚷着叫着说那柯疯子又出来犯疯病了。唱词只停了一刻,便又在一片嘈杂中重新响了起来。少年回过神,向乱成一锅粥的楼下张望,见掌柜的跟店小二忙着安顿客人,只有那评事老人与一壮汉安稳坐着。后者与他目光相接,但马上就将头别了过去,少年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到他面前,看对方戏谑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一路过来的样子是有些狼狈。他朝那汉子附身行了一礼,一句唱词又不适时候地响了起来。
“情人散,情人合,乱世鸳鸯双难求,莫要动心任去留……”
对方笑了一声,但没扫他的兴致,也起身还了一礼。少年顺着他落座,一边朝着外围望了一眼,见那众人口中的“柯疯子”已张扬着迈出门去,口中念着“我要娶她、我要娶她”的疯话。案前茶客重新聚上前去,都等着那沉湎于自弹自唱的老人再讲起下一件轶事。拨弦之声渐稀,少年似乎看到那评事人意味深长地朝他这边投来一眼,身旁汉子仍旧默不作声,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若诸位不想听老夫念叨这些,那不如给大伙讲些新鲜事来换换口味……自帝氏陨落之后,这皇室啊……”
“你也是外面的人?”那汉子暗中盯了他半晌,终于才开口讲话,声音是沉厚的,带着些北方大漠的风沙感。少年闻言回头,从那老者的讲述中分出神来。他应了一声,敏锐地觉察到对方脸上那丝不自在的微表情。
“你是女生?”他试探了一句,见那汉子点头,才有些宽心又像是被逗乐似的笑了,“我也是。不过,你怎么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样子?”
汉子扬起眉,不过这戏谑一般的神色多数被盖进了斗笠下。面对少年真挚发问时的眼神,末了,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行吗”。
“我有些急事,来迟了,半路上顺手套了一身,就是这声音有些……”他抬眼,见对方还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笑什么?”
“只是觉得遇上了个有趣的灵魂,”少年端起茶盏,故意做了个敬茶的手势,“不像我们大多数人,只知道用身好看皮囊。另外,我也是来迟的,亲戚有婚礼非把我给拖住了。”他碰杯时将杯口稍倾低了一些,那汉子倒也没客气,主动受了他这一礼,“我今年二十六,看样子你应比我年长才是。”
“确实。”他终于摘下斗笠,少年这才看清他脸上赫然的一个刀疤,“还有,不是我说你啊。你小子这说话方式,有必要这么入乡随俗,文绉绉的吗?”
少年嘿嘿一笑,话头一转,语气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敢问姊姊芳名?”
“百里奚。”壮汉呷了口茶,目光紧盯着那案前老者。少年知他是在故意搪塞,倒也不生气,跟着随口调笑了一句,自未放在心上。
“那姊姊便唤我为孙叔敖……”
“嘘……”汉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留神那正悠然自得的评书者。叙事声隔着人群远远灌入耳来,少年看见他的眉头蓦地皱紧了。台下围观之人被故事吸引,客栈里比以往安静了许多,除过门前传来的隐隐的叫卖声,少年几乎听不见任何杂音了。
“皇上封锁边境,可终究是有些流言蜚语传了进来。不过今日老夫所讲可并非虚事,柳白两家灭门,在稀梦那早已是人尽皆知……”
“什么?柳家白家没了?这怎么回事?”
“早些时候还传过这样的流言,我只当是假……老滑头,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老者却只笑而不语,料想这线人身份是有些耐人寻味。
“奇怪。”少年听见他边喝茶边嘀咕了一句,北方汉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犀利,那皱着眉紧盯事态的样子着实是看得他心里发毛,“你昨天不在这间客栈里对吗?”
“是,我今早才到。刚来路过这儿就被这说书的迷住了,想走都走不了。姊姊想起什么事了?”
“……不算大事。你前几日没来过这儿,不知道这说书的套路。可这柳白两家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我得去找人问问。”
“姊姊别着急走。”少年也跟着他起身,急着去拉他的袖子却一下扑了空,“我刚到这,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再联系上你……”
“……你去过马场了?”那汉子没先正面回答他的话,扫了一眼他腰间配饰,见少年有些呆愣地点了下头,“这香囊,你最好趁早丢了,上面的刺绣过段时间会变得很危险。你也不必来找我,两日之内,往东北边境走,跑得越远越好……”
“为何?”少年急匆匆地打断了他的话,心中莫名生出些许恐慌,“我一路从中南部往京城赶,就是为了来这里最有名的马场。不瞒姐姐说,家里人不准我做这种危险运动,我才特地进来……”
“我跟你约好,等离开这儿之后,我来找你,我带你去比这还大的马场。你要是想在这里多待几天,就往东北走。西北和风威交界,不大太平,南边是稀梦,我保不准也会开战。你要想知道更详细的,就把你爱听的那说书再多听一天,这就是给你们这些来晚的人准备的。我急着走,就先不陪你……”
“你要干什么去?”他这时才看清少年的脸上满是担心和失措,他方才似乎没有把握好语气,将话说得有些急了。
“皇上要进城体察民情,两天过后上京城内就会进行严格排查,你再想出去就难了。十天之后,我要去刺杀皇帝。那马场是我开的,你留着这配发的香囊到时候有掉脑袋的风险。”
周围人有几个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其中一个哈哈大笑,说又来了个疯子。可少年知道他这不是在捏谎,他急着去问为什么,但那汉子不肯再多说,也一并拒绝了他一同前去的恳求。
“马场的事务还多,不方便带你。另外我还要去一趟春香院……”
他看见少年的耳朵一下子烧了起来。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少年的话里似有醋意,只是若隐若现,但也足够逗笑他了。
“去寻那柯疯子呗,他天天在这点绛楼里待着,书听的是最多的。”汉子戴上斗笠,半个身子已迈出门去,“乾良的青楼和稀梦不一样,这里只卖艺卖唱,那边才跟古代没什么区别,所以你也到不了南方去。估计你也想不到,这柯疯子和咱们一样,精神其实没毛病,只可惜……爱上了这里的一个妓女……”末了,他又补了一句,眼神被埋没在阴影里。
“他是真的爱上了,和我们都不一样。”那汉子站在阳光底下,招手要租马的人迁来一匹棕色的长耳马,他跃上马背,看样子已很是轻车熟路了。
“小孩,我在外面等你,玩累了就来找我——”马渐渐走远,他喊了一声,看见少年站在屋檐底下送他,“还有,我姓张——弓长张——”
少年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听见了。香囊被握在手里,风中带过一丝木兰百合的气息。他低下头去嗅,却只能勉强辨得这一个模糊的前调,之后的,大抵都淹没在了逸散的记忆里。
入梦时刻,从未曾如此迫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