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杜美子

28、圈养

　　屠小宝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仓鼠，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跑啊跑，可是怎么都跑不出去，好像无论逃跑多少次最终都会被一双巨大的手抓回起点。

　　回档！回档！强制回档！

　　这个梦太糟糕了！

　　屠小宝猛然惊醒，发现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他又失忆了。

　　他晃了晃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这个“又”字。屠小宝打量四周，这里装修很奢华，是一家高档医院，窗外绿意盎然，太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已经是夏天了。

　　这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大步走进来。

　　看到那个人的脸，屠小宝的心狠狠一动。

　　“你醒了。”那个医生说，“想起什么了吗？”

　　屠小宝傻乎乎地摇头。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医生追问，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屠小宝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苦恼地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个医生就这么看着他。他的目光很深，让人分辨不清里面的情绪究竟是心痛还是狂喜。

　　许久，他俯下身对他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也是你的男朋友。”

　　“男、男朋友？”屠小宝的声音磕磕巴巴的。

　　眼前这人确实非常英俊，也非常符合自己的审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靠近的时候，屠小宝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的全都竖了起来。

　　“真、真的吗？”他不太相信。如果是男朋友的话，自己怎么会这么怕他呢？

　　“真的。”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屠小宝看见他的笑容更是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大声反驳：“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那个人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不是应该对我一见钟情吗？为什么这次没有？”

　　他的语气很严厉，话语里的含义近乎指责。

　　屠小宝缩了缩脖子。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确实狠狠一动，但不知道是心动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他弱弱地说：“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你了，我想不起来了……”

　　那个人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盯穿。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想不起来就能当渣男了？”

　　渣、渣男？

　　他成渣男了？

　　屠小宝有口难言，在对方的控诉声中整个人都缩小了。

　　“可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忍不住为自己申辩。

　　那个人很仔细地打量他，不肯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许久，他神情稍缓，终于开了口：“我叫虞维森，是你的男朋友。”

　　重音落在最后那三个字上。

　　对方的气场太强了，屠小宝在这种不容抗拒的气势下稀里糊涂地就被强买强卖，小小声地说：“知、知道了。”

　　虞维森终于满意。

　　“好了，该吃药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片不由分说地塞进屠小宝的嘴巴里。

　　屠小宝的小脑瓜懵懵的，但即使再懵他也知道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药！

　　万一这个人是坏人呢？

　　可是……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虞维森一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这么疑神疑鬼的，那他该有多伤心。

　　屠小宝于是偷偷把药片压在舌头底下，准备等他走了再吐掉，不让他发现。

　　“多喝点水。”虞维森说。

　　屠小宝乖乖点头。他一边用舌头压着药片，一边咕咚咕咚地喝水，难度颇高，但他做到了，没有把药片吞进去。

　　喝完水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虞维森笑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蛋糕，说：“真乖，奖励你的。”

　　屠小宝知道自己不应该吃的，可是这个蛋糕好香啊，又香又软，还是他最喜欢的橙子味。看来这个人是真的很了解自己呢。

　　咕——肚子饿了。

　　虞维森体贴地替他拆开包装盒，掰了一小块蛋糕递过去。

　　“啊——”他像给小孩子喂饭那样示意屠小宝张嘴。

　　屠小宝听到那声音也确实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嗷呜——真好吃！

　　最后蛋糕和药片全都一起吞进肚子里了。

　　虞维森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屠小宝吃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人是真的很爱自己啊，所以应该就是男朋友吧。

　　屠小宝的戒心放下了大半，一边吃蛋糕一边问道：“我为什么会失忆呢？”

　　他嘴上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却并没有那种想要立马找回记忆的迫切感。又或许他在内心深处根本不觉得恢复记忆有什么作用，反正都会再次忘记。

　　会再次忘记吗……

　　“你从楼梯上摔下来嗑到了头。”虞维森说，“右腿也骨折了，养了大半年才好。”

　　屠小宝摸了摸脑袋，完好无损，又伸了伸右腿，也没什么后遗症。他感觉自己健康得很，完全可以出院了。

　　“可是我半年前伤到头怎么现在才失忆？”屠小宝有些疑惑。

　　虞维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些伤害会有滞后性。”

　　屠小宝鼓了鼓脸颊，似懂非懂：“那也滞后太多了吧！”

　　虞维森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的腿已经完全好了，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你下地试试看。”

　　屠小宝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下了床，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潜意识里总感觉自己是个跛子，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可是双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两条腿分明一样长短。他试着走了几步，也没有任何问题。

　　虞维森笑了。

　　屠小宝傻乎乎地说：“看来你真的是我男朋友啊！”

　　虞维森笑：“这么快又相信我了？”

　　屠小宝挠挠头：“主要是我也没什么可骗的吧，骗财还是骗色？要说骗色，我骗你还差不多！”

　　“那骗财呢？你就不怕我是想骗你的财？”

　　“我哪有什么财可骗？” 屠小宝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他说着向他伸出手：“你看我的手！我以前肯定就是个干粗活的穷光蛋！”

　　虞维森心中大恸——

　　那是一双面目全非的手。

　　哪怕记忆被抹去，哪怕伤病被治愈，但身体永远也无法恢复原样。就像他手上的茧子，就像他身上的伤疤，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永远地发生了。

　　虞维森猛地抱住了屠小宝，很紧很紧，紧得几乎要把他的肋骨勒断。

　　……

　　接下来的日子里虞维森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屠小宝。

　　虞维森说他们都是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屠小宝没有怀疑他的话，因为他醒来这么多天了确实连一个上门探病的人都没有，不论是亲戚还是朋友，一个都没有。

　　所以他们应该是真的只有彼此了。

　　屠小宝觉得这也很好，因为虞维森是很好很好的。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他的照顾实在是太无微不至了，自己几乎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他的目光下，有时候会感觉到稍微有点喘不上气。

　　但只是稍微。

　　屠小宝很愿意忍受这种幸福的苦恼。

　　这天虞维森给他放洗澡水的时候屠小宝追问他们初遇的故事。

　　虞维森简短地说：“我救了你，然后你找到我，说对我一见钟情。”

　　“然后呢？”屠小宝问道。

　　“然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了。”虞维森说。

　　“就这样？你这么好追？”屠小宝不敢相信。

　　虞维森笑了：“就这样，我不用追。”

　　屠小宝噘起了嘴巴：“那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虐恋情深恨海情天的狗血桥段？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没有。”虞维森声音平静。

　　屠小宝觉得无聊。没有经历过风浪的普通人总是幻想着惊涛骇浪，但其实当幻想只是幻想的时候才是有趣的，真正遇上了根本承受不起。

　　“平平淡淡的不好吗？”虞维森伸手揉他的脑袋。

　　屠小宝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很开心地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都是很好很好的！”

　　虞维森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天真的样子。

　　水放好了，泡泡浴球在水里呲呲地冒着泡，虞维森把屠小宝剥光拎进了浴缸里。

　　屠小宝一点儿也不害羞，他就像一个超大号的娃娃一样任人摆布。这些天他都是这么洗澡的，早就习惯了。虞维森说情侣之间都是这样，况且他还生病了，更应该被好好照顾。

　　虽然屠小宝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继续住院，明明腿脚早就好了。但虞维森没有提出院的事，那就继续住着吧，反正这里住得也挺舒服的。

　　屠小宝不愿意细想，他害怕深入思考，他感觉自己就像鸵鸟一样正把脸埋在沙子里，在短暂的逃避中享受岌岌可危的快乐。

　　“我是一只小黄鸭，嘎嘎嘎嘎嘎～”

　　他坐在水里玩泡泡，无忧无虑地唱着歌，水面上漂浮着几只小黄鸭，被他顺着水波荡来荡去。虞维森仔细地帮他搓着头发，没有让一丁点儿泡沫进到他的眼睛里。

　　这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很突兀地响起。是虞维森的手机。这个铃声和普通铃声不太一样，仿佛是特别设置的紧急铃声。

　　“是有什么急事吗？”屠小宝看起来特别乖特别懂事的样子，“你快点过去吧，我可以自己洗！”

　　“不要泡太久，”虞维森不放心地叮嘱他，“水冷了自己加热水。”

　　“知道啦，知道啦。”屠小宝低下头继续玩他的小黄鸭。

　　虞维森擦干净手上的泡沫匆匆离去。

　　他一走屠小宝就仿佛解了禁，像挣脱了狗链的狗一样撒丫子狂欢起来。他捏着小黄鸭当话筒模仿电视里的巨星，打开花洒又唱又跳，结果乐极生悲啪唧一下摔了个屁股开花。

　　“痛痛痛痛痛！”

　　屠小宝赶紧用浴袍包裹住自己，眼泪汪汪地摁响了紧急呼叫铃。不一会儿，值班护士匆匆赶到。

　　因为有医生男友的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屠小宝醒来后压根儿就没见过医院里的其他医护人员，但这个护士好像认识他。

　　她认识失忆前的他。

　　“小宝！你——”小护士欲言又止。

　　她非常年轻，一张脸圆圆的，看着就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她把屠小宝扶到床上，屠小宝龇牙咧嘴地向她道谢。他想说点什么寒暄几句，顺便打听一些自己失忆前的情况。可那个小护士只一味地低头做检查，嘴巴闭得紧紧的，眉头紧锁，仿佛是在进行什么激烈的心理挣扎。

　　屠小宝身上其实已经没那么痛了，但是看小护士的神情是真的很严肃，他也紧张了起来：“我、我摔得很重吗？不会又骨折了吧！”

　　那个小护士不说话。

　　屠小宝看到她名牌上的名字，哀求道：“小周护士，你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

　　小周一张圆脸皱成了团，实在是苦恼极了。

　　“小周护士——”屠小宝眼泪汪汪。

　　小周都快哭了。

　　“我也不知道！”她看起来有些崩溃，“我真的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帮你，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我不想继续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小周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条一股脑地全都塞了过来：“还给你！”

　　然后哭着跑走了。

　　屠小宝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他做不成鸵鸟了，真相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些纸条上全都写着一模一样的话，都是他自己的字迹——

　　快跑！不要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