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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残花败(一) ...


  •   从凌眉的角度,刚好从半开的门里窥得了三分景象,登时被惊住了——

      刑架上挂着一个女人,面容已经被划烂,碎肉黏腻在一块,甚至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他脸上慢慢地蠕动,手臂上都是鞭伤,刀伤,甚至有的地方被剜去了肉块,而那肉块似乎是放在了她的头顶…双腿已经被砍去,仍往下洇着血,牢笼里又湿又暗,她居然还活着…

      凌眉脸色唰地一白,那股酸气又涌上来了,卫兖拉着她,附在耳畔道:“夫人可还记得她是谁?”

      凌眉哪里辨认得出来,用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卫兖低笑一声,陡然捏住她的下巴,向右偏转:“夫人再仔细看看?”

      凌眉只得认真辨认起来,她自小在京中长到十岁,京中的贵眷都有点印象,只是牢中的女人脸被划花,她纵是天天与那些贵眷形影不离,恐怕也认不出她是谁。

      凌眉还在痛苦地思索着,一直在凌眉身后的卫兖轻轻开口:“这是小秦氏…你的婆母…我的继母。”

      小秦氏?

      丧心病狂!

      凌眉被震在了原地,这是从前那位娇丽可人的秦娘子?!

      凌眉见过她,当时的秦女还没出嫁,算是数一数二的京中美人,乃陇国公的次女,身份尊贵。

      卫永昌当时只是伯爵,正头夫人魏氏故去后续娶了小秦氏,得到小秦氏家族的提携,卫永昌很快升任参知政事,后来服侍先帝有功,被封了个曾知侯的爵位。大概在乾德年的时候,小秦氏突然失踪,至今杳无消息,原来她是在这儿,而卫兖到底与她有什么仇怨,竟要将人磋磨至此。

      卫兖拍了拍凌眉的脸,轻哄道:“别害怕,只要夫人听话,夫君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凌眉对上那双泛着冷意的目光,用右手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眼中盈满泪光:“知…知道了。”

      卫兖的手缓缓地从凌眉手上抽离,唤了一人来:“义伦,送夫人回府,拿上我的帖子去请宫里的居医士给夫人看病。”

      看病?
      估计是看她是不是真的失忆吧。

      凌眉看着这位刚从门口走进来的端秀男子,惴惴不安地跟他走了,凌眉刚走出刑房,就“哇——”地一下呕了出来,不过没呕出什么,全是酸水。

      卫夫人已死多日,哪来的食物让她吐,也是奇怪,凌眉从谢寂找到她一直到现在,她竟一点饿感也没有,抬手看了看,尸斑越来越深,难道是因为卫夫人的身体与她的魂魄仍然存在割裂,还没有完全地进入这具身体?

      义伦在皇城司面前整饰马车,完全没顾得上凌眉,或者说,他也不屑于与卫夫人相近,在义伦的表情上来看,凌眉觉得他更像后面的那一种。看来,卫夫人未必像传闻那样受宠,而她爱慕卫兖的传闻看来也是存疑的,除非她有受虐的倾向…

      刚才小秦氏的那幅惨状,凌眉到现在脑海还挥之不去,她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生命力这么顽强,若是凌眉,其实巴不得死去。

      还是说,卫兖就是要秦氏达到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况,这般阎罗作派,想必京中已是树敌不少,凌眉不想与他有牵涉,可他们是夫妻,本就是一体,除非…和离,是要和离,但没这么快,她要珍惜这来之不得的机会,利用卫兖这通天势力为冷氏平反!

      义伦踱步过来,见凌眉似乎是吐了,从腰间掏出帕子:“卫夫人,擦一下罢。”

      凌眉顺势接过,“谢谢。”她认真仔细地擦了擦嘴,顺带整理了一下发梢,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只是浓重的油脂弓气味让她有点不适,她的目光落在了马车内铺着的地毯上,形状并不规整,但是这质地,不像羊皮,也不像牛皮,反而像是…如五雷轰顶,凌眉刚想吐。
      “卫夫人!可别弄脏了使君的车驾,不然使君会生气的。”
      外头一声厉喝震住了凌眉的心神,她忍住了想吐的冲动,踩在毯上的脚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是多大的罪孽啊!勿怪,勿怪…去找卫兖…她在心里默念。

      马车行使得很平稳,凌眉掀开车牖向外张望,街上的行人不多,死气沉沉,现在还是国丧期间,算起来已经过了小殓,积雪的青石板上有许多散落的黄色纸钱,有几户人家甚至在门口用铜盆烧着黄符,用来驱邪。

      京城现在被死寂笼罩着,又诡异又悲凉。孝庾帝膝下有四个皇子,三位公主,未立下谪储的难题摆在了众位大臣们的面前,刚升为太后的独孤氏派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先帝更属意谁的一丝痕迹。

      她的两个儿子不堪大用,哪怕独孤氏觍着脸要立自己的儿子为新帝,恐怕也没有人同意。她不敢对其它两位皇子痛下杀手,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大嫌疑人,四皇子胆小如鼠,主动退出,闭府不见外人。

      三皇子成了新帝最热门的选手,大臣正与太后相僵,也不知何时才能弄出个结果。凌眉发现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冤案,她还有可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因为三皇子刘裕当年要册立的正妃——

      是她啊。

      车已行过太平巷,两侧华屋耸立,颇有遮云敝日之感,涌来一种千年岁月和万般情韵,尽日风华看不足。

      卫兖平日居住的曲苑在卫府的不远处,义伦径直将马车停在曲苑,而不是卫府。曲苑敞丽,规模并不小,掩映在山水明净,揪槐桐杨的浓荫之中,然时值冬日的话,却是万分地枯败。

      庑顶粉墙黛瓦,有几分江南风情,凌眉原本绷着脸没什么心情,看见曲苑倒是稍霁。

      凌眉刚下马车,义伦就道一声“恭贺”离去了,似乎不愿与她多待半刻,车轱辘声愈行愈远渐渐消散。澄黄的灯火在大门被开了一半的时候倾泻下来,顺势还探出一个脑袋,瞧见是什么人后,面部顿时也光亮起来——

      “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这声叫喊冲破雪夜的死寂,由风雪裹挟着怼到曲苑内院,声声回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将颓气扫得一干二净,连凌眉那份不安的心也被抚慰了。四行风灯从曲苑涌出,将曲苑门前烘得亮如白昼,在这群朴素衣衫的下人们中只有两位不那么一样:

      衣着鲜亮,穿的都是柳软束腰长裙,头上绾的如云的发髻,发间穿戴的饰品都绝非是凡品,眉目间含羞怯怯,眼角也有几分欣喜。

      两人恭敬地向凌眉行了礼,上前要来扶她:“夫人,咱们进屋去吧,外面冷,别冻坏了。”

      凌眉隐约猜出她们的身份,任由她们扶着她进去。曲苑内的下人对待凌眉毕恭毕敬,一会儿奉茶,一会儿添炭,甚至又叫人重新做了点心端来。

      凌眉轻敲了下松竹梅花梨木小几,淡淡地望下这一屋子的一人,他们这份凝重的神态开始让凌眉猜测起卫夫人生前是个怎样的人,暴戾?温柔?

      凌眉吸了一口气,挥退了旁观的下人:“不用服侍,下去。”

      众人退出,凌眉看见那两个女子起身也要退走,出声道:“等等。”凌眉指了指那两女子,“别看了,就是你们两个,待在这儿,我有话要问。”

      两个女子面面相觑,乖静地待在内堂,不敢与凌眉相视,凌眉则是摆手,“你们坐下罢,我也不是要问罪,就是谈谈近况,拉拉家常。”

      “夫人有何事问?”两名女子这会儿仍是不敢坐,凌眉看了她们一眼,心想算了,毕竟现在举动太过,反倒引人生疑,就改了语气:“你们与我讲讲…那个…府上或者京城里发生的事罢。”

      着绿裙且比较高挑的女子忙道:“除了圣人的事,京中也没别的事,都是老样子,府上的话…夫人不在,事情都交给曲水阁的那位娘子了,倒也妥帖,自从夫人出事后奴和水袖就被放在前院,后院的事也是接触不得,使君是何意思,奴婢也不敢多问…”女子看了看凌眉的眼色,“感觉…是有意抬举曲水阁的那位,夫人可要放在心上,莫让人钻了空子。”

      凌眉闻言,眉头一皱,不解道:“曲水阁的那位?”

      水袖心直口快:“夫人您是不知道,她仗着有使君的宠爱,那是嚣张拨扈姿态做惯了的,昨儿个烟云姐姐只是忘记把石廊的花捡干净,她就让烟云姐姐在她房里跪了一整日,现下也好没好全,听着夫人回来,烟云姐姐心急,拖着病体就来看您,平日里对夫人房里的人可没少苟待!她就料定了夫人不回来了,拿自己当主人了。”

      凌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原来她还以为这两人是卫兖的妾,没想到是卫夫人的随身婢女,看起来应该对卫夫人很忠心。
      凌眉故意装起严厉的样子:“太不像话!”

      烟云和水袖俱是被吓了一跳,语气弱了下来:“夫人,您怎么了?”
      “怎么了,没看见我在为你们抱不平吗?”凌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不生气吗?”

      两人脸上古怪到不太自然的神色又让凌眉心里犯起了嘀咕:不…不对吗?我演太过了?

      烟云劝解道:“看来夫人被水袖夸大其词的话气到了,夫人莫信她,水袖就是心疼奴婢,想有人帮奴婢报仇罢了。”烟云转头又瞪了水袖一眼,“这种事情怎好拿出来说,扰了夫人的清静,还不求夫人莫怪。”

      “什么嘛,夫人您每次都不在意这些,才让那文娘子骑到我们头上来的,虽然您常说做女人的都不容易,要互相体谅,可是您瞧她不容易,她却觉得您多容易似的。”

      水袖依旧不肯服软,但凌眉却从水袖的话听出来,卫夫人应该是属于温柔挂的,怪不得刚才她那番表现,烟云和水袖的表情会如此古怪了…

      凌眉已经打算息事宁人:“行了,烟云水袖,你们都不必再说,让我自己想想。明日你们两个回到后院来伺候我,你们两个我是用惯了的,想必卫兖也不会说什么。”

      凌眉往远处望去,只有雾雪朦胧的凄迷和寒烟袅草的冷寂,被一并封入这冰凉的微澜中,寒冷砭人肌骨,堪堪才睡下。

      宝元二十六年冬。

      冷瞳与意夫人站在雪地里,期盼着冷凛言的归来,听说他成功斩杀了余南王,此日归京。

      可能是因为心中欢喜,觉得雪屑都是薄暖的,意夫人搂着她,将她藏于她宽厚的孤警里,自己却是踮着脚尖顺着宽阔的御道朝前看去。

      幽深的阴影之下,一架通幌平乘车缓缓驶来,伴随着积雪被踩压而发出的脆响,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冷瞳的视线里,她支使自己小小的身子,抬起了头———

      是一个枯瘦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脸颊两侧透着不正常的血色,像是偷擦了最劣质下等的脂粉。因为瘦,所以他的眼颊也是凹陷下去的,活像两个水坑,硕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意夫人的脸。

      冷瞳往后藏了藏,他却伸出那枯骨般的僵手来抚摸她的发顶,意夫人还不许她躲,接着低低的嗤笑从她头顶上传来——

      “将军夫人今日不必等了,将军那边还没传回来消息,而且…”他故意顿了顿,招来两队身披重甲的禁军,“陛下下令旌胜将军府的人不许出府一步!”

      当晚,意夫人没有与冷瞳待在一处,冷瞳四处地找,可是将军府里的下人早就走光了,冷瞳远远地瞥见后院里敞亮的光和守在母亲房里的两个士兵,动也不动宛如雕像似的。

      里面似乎传来意夫人低低的嘶喊,冷瞳刚想冲过去找母亲,手臂却被人狠狠拉住,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印在冷瞳眸中的是一双平静的眼。
      “嘘!不要出声。”冷越压低声音对她说。

      冷瞳衬着昏暗的光线,盯着冷越看了半晌,最后涌上眼泪,往他身上靠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道:“母亲是为了我们,现在…你听兄长的话,去把自己房里的东西收好了,值钱的小东西你要带上一点儿,我们要出趟远门。”

      冷瞳抽抽嗒嗒的:“那…那母亲怎…么办?”她的手倔强地指着那扇门。

      冷越自言自般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在生死面前,其它的都不算什么。”他将冷瞳抬起的手攥在手心里,语气捉急:“听到兄长说的话了吗?快去!现在绝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冷瞳怔了一下,明白什么似点飞快跑进内院,犹如受惊的小兽寻找遮敝的草从,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冷越捏紧了拳头,仍然往意夫人房里看去,男人出房门时仍是一脸的魇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不重不轻地吩咐守门的两个侍卫:“今夜儿早些回去休息,明儿一早过来!”

      两个侍卫有些迟疑:“会不会出事啊?毕竟陛下的意思可是让我们看好将军府,这般擅离职守…”

      “听不懂我说的话?”男人暴喝一声,“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人,没有我,你今天还在涮恭桶呢!”

      “不敢不敢,大人这般体贴下属,我们这就退下。”两名守侍悻悻然离去,碍于他的权威,没有任何一人阻拦冷氏兄妹的离开。

      意夫人不肯出来见他们,“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有一天,要为将军府报仇,知道吗?快走!不要回头!”

      “母亲,让女儿再见你一面可以吗?”冷瞳哭喊着要冲出房间,却被冷越拦下,“不要让母亲担心!”冷越捂住她要哭出声的嘴,拽扯着冷瞳逃上了马车。

      冷飕飕的风混着晶莹的渣滓,对上一双幽深的眼,月光泼洒它所拥有的皎洁时,似乎分外怜惜于眼前这个男人,高眉深目,狠戾的眼眸此刻带着几分恬然,像三月桃花树下的太湖石。

      凌眉声中带出了颤抖的哭腔:“夫君…你怎么在这?”

      怪不得凌眉越睡越热,刚想下了床将炭盆移走呢,半夜缠上这么一个鬼,算她倒霉。

      卫兖手上玩弄着凌眉散下的发丝,“听说你将那两个丫头调回后院了?”声音在黑寂中犹为清晰,同时也令人胆寒。

      凌眉须臾回应:“可妾的身边没有用得称手的人…”头皮猛地刺痛,凌眉伸手去阻,却听他一字一句道:“走了多日,就不懂规矩了,夫人做决定前,竟也不用过问我的意见?”

      凌眉实在疼得受不了,将空出来的手攀上卫兖的头发,也用力向后一扯,卫充明显地不可置信起来,眸里似有涛天怒意,下一瞬,凌眉的脖子被他猛然掐住,钝痛变成无边的窒息感,“放…放手…”

      几分倔强,几分哀求。

      凌眉见他越来越用力,死亡的恐惧又一次冲击她的大脑,她勉强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狠踹了他一脚,却被他带力滚下了床榻。

      脖子上的大掌一松,凌眉却因为短暂的窒息而昏了过去,卫兖推开凌眉,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来,盯了凌眉一会儿,发现后脑勺刺痛,手触到的瞬间,是汩汩涌出的鲜血,比凌眉脖子处的那道红痕更加地触目。但在低下头的另一瞬间,他发现了更不得了的事情——

      尸斑。

      “她怎会长这种死人玩意儿?”卫兖拿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活着。他嗤笑一声,赤足站起来,“迟早杀了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是假失忆!”卫兖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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