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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校医室、转折、全乌子 ...

  •   “这孩子第二次被送来了,实在是让人头疼。”

      孟孑孓睁开眼睛:白花花的一片。

      她凭左上角一盏许久未经维修因而频频打闪的电灯辨认出这是天花板。医务室的天花板。而刚才是校医在说话,那个眼窝几乎全部凹陷下去的中年男人,一副老花镜架在塌下去的鼻梁上,皮肤松垮到快要掉下来,声音都是像带着股土味一般干涩的。

      在半个小时前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给孟孑孓上碘伏,缠纱布,语气极其轻柔地告诉她如果她是个右撇子,这段时间就暂时先不要写字了。

      现在他语气极其严肃地同周身的人说话。孟孑孓看不见他们,但谈话仍在继续。她顿感丧失听力,也许是真的——除了额头那股极其尖锐的痛觉一直在突突地跳动以外,还有手。右手仍旧是冰凉的,只是没有先前那样严重。她心里萌生一种想把它整个剁下来再扔出去的冲动,仿佛它本来就不属于她。现在她对这右手只有厌恶。

      恶心感从胃里一路泛到喉口。她不由得开始对所有事物感到恶心。包括倒霉的今天。

      校医看见孟孑孓抬手动了一下,转过身来向她走近。交谈声也完全停止下去。孟孑孓尝试坐起身子,却因为不小心碰到右手而吃痛地嘶了一声。有人过来扶她,直觉提醒她这是马尾。马尾担忧地红着眼圈看她,显然刚哭完。

      床前站着的其他人,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分别是校医、班主任、朱佑铭。

      朱佑铭。

      她有些反胃地皱了皱眉头,虽不知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但看见他站在那的那一刻,切实让她觉得:恶心。即使他现在神情也是同马尾一样担忧的,并且多了丝怜悯。

      正是这丝丝微弱的怜悯,怎么看怎么让她不好受。

      她避开马尾,扶着围了床两边的栏杆,想要呕吐。余光又一次瞥到朱佑铭,仍旧是端正的姿态,仍旧是温和的气场。可令人安心的气质让她不免回忆起半小时前他的一举一动。

      “要小心啊。”

      孟孑孓闷声干呕。马尾从床的东边跑到西边过去拍她的肩,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班主任轻轻叹气:“孑孓同学,怎么这么不小心?上楼梯都能摔倒——多亏佑铭同学把你送来。”

      孟孑孓闻言又干呕了一声。马尾拍她肩拍得更用力了。校医不忍心地轻轻拉开马尾,对着孟孑孓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反胃吗?

      我刚才给你检查过了,没有摔伤。手臂破了点皮,已经贴好创可贴了,你可以带点回去用。”

      她看着自己右边小臂,校服挽到手肘。两张创可贴一横一竖,实在是滑稽过头。

      孟孑孓抬起头:“没有。

      只是感觉身体变空了。”

      “身体变空了?”校医问。

      “对,好像少了二十斤肉一样。”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这种想法如同风一样穿梭进她的头脑里,不说出来就会感觉凉飕飕的。况且她是真的感觉到自己体内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无比轻盈,像把肉全部抽出来,只留下骨架和皮囊,并非只是失去某个部位的“一部分”,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剥离了某个巨大的“一部分”。

      校医眨眨眼睛,显然没有听懂。

      其他三人也愣住了。

      “要不去大医院看看?兴许撞到脑子了。”班主任脸色苍白。

      “都怪我没有及时发现,看见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了。”朱佑铭扶着额头。

      “孑孓,你千万不要有事啊!”马尾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孟孑孓对于他们的反应感到无比烦躁。她快速移动到床尾,两下蹬好运动鞋,与朱佑铭擦肩而过,走了出去。没有人拦她。

      孟孑孓大步流星地走在一楼走廊,同时脑海中不断搜索回教室的路。光是闻到他身上那股洗发水味都觉得恶心。明明并不那么刺鼻,却能够在感知到的那一秒立马让她回想起这两天出现的古怪现象:停止流动的时间和世界,只有手和朱佑铭在运动,前者剧烈痛苦,后者暗带嘲讽。一个转班生到底能有什么理由和自己结下梁子——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

      更糟糕的是她的脑袋。

      记忆好像也变得空空如也,比如现在。下课铃都快打了,而她还是站在走廊正中间,听着高二各科老师隔着无数堵墙面扯着嗓子讲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公式、解析和学名。节奏不一声调不一。没有一个能提醒她究竟是西面走廊还是东面走廊通向高一楼层。额头上那股尖锐的痛感又开始不要命地跳。她有种世界正在天旋地转的错觉。

      “孑孓,孑孓同学!”从没听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角尺、钝剪刀,“找你好久了,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女生面带笑意。也是一身蓝白校服,只不过两边袖口都挽到了手肘部位,甚至更上方,拉链也垂在最下端,松松垮垮地套着里面的短袖。一头齐肩凌乱短发,颜色如同乌鸦羽毛,皮肤苍白得像是从没晒过阳光。柔和的五官和脸型,同样戴着眼镜。使她想起朱佑铭。只不过她的眉毛比起他来要浅得多,整体轮廓也要更加锋利一些。

      “抱歉,你是?”她不可思议地平视对方。

      “就——我啊,”孟孑孓不知她是否在故意拉出一个长音,“你的好朋友?”

      “你是问出来的,你自己也不确定,”她又是没经过大脑处理,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你。”

      那人略显惊讶地长了张嘴巴,随后凑近了些,冲她笑嘻嘻地比划。

      “我就是——

      我就是b班的数学课代表啊,你知道吧?”

      孟孑孓摇摇头。

      那人又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孟孑孓惊讶于她面部表情变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全乌子啊!”

      “哦哦,全乌子。”她又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这个奇怪到让人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实世界会存在的名字。

      数学课代表,三角尺,眼镜,不拉校服外套拉链,不规矩,女版朱佑铭,刀一样的朱佑铭。

      “想起来了吧!”

      “不认识。”

      全乌子一个恼火,直接将她肩膀揽了过去。孟孑孓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现在认识了,他们都说你磕坏了脑子,”她仍旧笑嘻嘻地,“回班吧回班吧,你们班下节课数学。”

      她不想上数学。尽管已经忘了什么是数学、谁是数学老师,但仍然有一种强烈的不想去上数学课的感觉像暴雨一样浇灌着她的脑子,且越下越大,最后由于寒冷变成了冰雹,一下一下地砸着她的脑子,要砸出千万个窟窿来才肯罢休。

      “我不想去。”她说。

      全乌子一小步一小步尝试向前走,下一秒她发现孟孑孓其实是自动跟着她的,根本不需要强拖硬拽。于是便毫无顾虑地加快速度,朝东面走廊走去。

      楼梯间里比外面安静许多,几乎没有群架一样仗势的教书声。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全乌子,又向孟孑孓凑近了些,打量着她那头棕得像金子一样的短发。

      “哎,我给你讲件事情,特别好笑。

      你听不听?”

      孟孑孓起初有些犹豫,随后缓缓点头。

      “咱学校换副校长了,原来那个大胖子,换成了市里来的小瘦子。”

      她见她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补充上一句:“就是那个刘校。”

      孟孑孓点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下去?”全乌子在平台上停下。神秘兮兮地凑到孟孑孓耳边说。

      “为什么?”

      “因为他收太多钱啦,昨天就被抓了,听说走的时候还是半裸着的,肚子上的肉多到都快掉下来了!警察捧都捧不住!”

      全乌子首先是笑得明媚的,讲到最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三角尺、三角尺,听见她的笑声,孟孑孓只能想起三角尺。可能是被三角尺猛地戳中了心里的哪块地方,孟孑孓不由得想跟着一起笑,于是真就这么做了。两条尖细粗劣的绳交织在一起相互摩擦,刺耳的噪音回荡在整个楼梯间。孟孑孓笑到直不起腰、双腿逐渐使不上力气,抓着全乌子的衣角才勉强能够行走,她们向上走去,一步一步,如同这种不着边际的快乐能够持续到永远。

      她笑着笑着突然发觉全乌子似乎停了下来,并且不再发出任何笑声。四周响起躁动。孟孑孓挺起身子,才发现她们来到了班门口,而下课铃早在几秒钟前就已经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人群狂热地涌出来,盯着她和全乌子,这种注视让孟孑孓毫无来由地觉得恐惧,后者旁若无人地将她拉进教室,一步一步,回到孟孑孓整齐干净的座位上。

      “坐吧。”全乌子说。

      孟孑孓缓慢地坐下。屁股还没挨到凳子,脸颊却先结结实实挨上了一巴掌。孟孑孓因为这一下变得重心不稳,一手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痛觉停留在上面仿佛要烧穿皮肤。她感到大脑轰鸣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后、向前,随后被全乌子一把揪住衣领,逼迫她正视她那双同某人如出一辙的眼睛。

      孟孑孓好像看到有白色在其中闪过。她起初以为是自己被打得眼花,于是拼命眨了眨眼,却发现那抹白色依旧在闪烁,并且开始扩散,将眼球之内染成银白、眼球之外皮肤开裂。全然不同之前的纯净俏皮,她惶然地看见一个遍体鳞伤、半脸毁容的全乌子,却如何也发不出尖叫,就像那时在医务室一样;她惶然地将目光朝四周扫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

      并非静止不动的,像呼吸一样各自交谈各自做事,却全都不加掩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

      “你笑什么?”

      全乌子冷笑出声,冲她重复了一遍,孟孑孓发现自己完全掰不开她揪住自己衣领的手:“你刚才听了副校下台,为什么笑?

      不会真的把脑子摔坏了吧,啊?”

      “我听不懂。”孟孑孓说,双手发抖。

      “哎,关系户,后门女,你不会连自己的干爹都忘了?”

      孟孑孓的心被带着种种蔑视意味的词汇冷不丁刺了一下,但她怎么都想不起全乌子嘴里那个因为收礼被撤职押走的人到底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干爹、干女儿;不正当的交易关系;亦或是合法的领养——这些都不重要。

      她为什么要打自己呢?

      我认识她吗?

      “你脑子坏了我脑子没坏。

      昨天那个被你剪坏衣服锁在厕所的女同学——啊,就b班那个,下午就跳楼了哦?”——在学区房,那个堆满单元楼的小地方,商业街之内、锻炼公园之外,从19层勇敢地翻出来,急速下坠,落在泥地,不成人形。最后他们因为分辨不清哪里是血肉哪里是泥浆,选择把那一片泥土都铲走,上面种的并不景气的蔷薇也全都跟着消失了。

      全乌子似乎觉得不够尽兴,紧接着质问道:

      “你之前把她的头发剪毁过,当着大家的面把她的书包扔到窗外对吧?

      “你之前到处说她和e班那个姓张的拍拖,害她被人家女朋友堵在巷子里扇脱衣服拍裸照对吧?

      “你之前趁着上体育课,在她的午饭里放了死虫子,让她吃到的时候呕吐对吧?

      这所有事情,都是你——孟孑孓干的,对吧。”

      “我没做过这些事!”

      孟孑孓矢口否认。

      “我根本都不认识她!”

      全乌子见状,又抬起手来。

      门口发出一阵骚动。

      堵在门口的人堆自觉地退成两道,像被风吹开的沙粒。她们起初都以为是引来了老师,但全乌子没有放手、孟孑孓没有反抗,始终保持这种动作,僵等着那人自走廊向教室里走来。

      “我来晚了?”

      朱佑铭微笑着问。

      他依旧文质彬彬,依旧规矩,依旧像把直尺。他们开始盯着他看。

      他的眼睛也是银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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