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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后人的覆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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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挣扎着起来。毫无心思留恋任何洗衣凝珠亦或被褥,家的气味又是未知数。
她下床,艰难地下床,拖着尚还刺痛的双腿连滚带爬。不顾灰尘、落发或残渣。
安稳地抱着马桶,吐了个痛快。
之后的事还记得多少?像雾霾。苦痛的船只停泊在她脑海久久不肯散去。□□受尽折磨,这是真的;精神得到解脱,不太可能。
今天是不是不用上学了?
孟孑孓艰难地沿墙而走,回到卧室。手机上的日历明晃晃地:周一。红彤彤的工作日。
鸣笛声绝望地传进双耳里。早高峰。
“哦,”全乌子低头瞄一眼电子表,“昨天没来。”
“学校都停课了。”
朱佑铭点头:“是有这样的影响力。”
“多可怕,我要是生活在这种世界,”全乌子思索片刻,没心没肺地笑,“就像哪个国家领导人一不高兴核弹就发射出来了一样,日子多提心吊胆。”
距离他所谓“很快结束”、“再杀两次”和“第四次就会承受不住”已经过去一个半月。整整四十九天。
全乌子平日毫无给自己列计划的习惯却在这四十九天里始终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上学,杀孟孑孓,下学,找朱佑铭。他们来到奶茶店,都不用费向店主点单的口舌,单是坐在那不过五分钟就有乌龙茶、拿铁各自一杯被无声端上来,根据他们位置,面对面伫立。
孟孑孓、孑孓、能量源,较为有趣的话题无非这些,至多在腻烦后掺入点不合时宜的校园生活。学生会多少人b班多少人,c班学生如何a班日子怎样。一切都索然无味。所谓校园生活对他们如凉开水一样。但要是用写作业的时间——那还是闲聊几句来得更舒心。
例如,某天跟他这样聊着:
“想知道我原来世界的事?”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平等的,你连我阴历生日都快摸得一清二楚了。快,现在体重多少?”
“五十二公斤。”
“你看体重都知道,”全乌子后仰,“我对你的印象,顶多是个保险公司老总。”
朱佑铭轻笑:“保险公司?”
“那不然?”
“并不是,”他关上手机,“等回去就什么都能知道。”
再或者:
“你应该把头发再留长点,”她指指自己鬓发,“特别这块多留点。”
“你脸型偏方圆,头发还是长点收脸,也更衬五官。”
“你在这方面也有研究?”朱佑铭挑眉。
“那是,”她打个响指,“我一个月最少去三次发廊。”
“你似乎在初中毕业才改变发型。”
“实践不重要,观摩才重要。”
朱佑铭耸耸肩未加反驳,举杯抿起拿铁。
全乌子一开始还觉得这种模式十分好玩,半个月过后就再没这么欣喜。第一,朱佑铭跟个哑巴似的,聊到他时不是说谜语就是刷手机;第二,天天都喝乌龙茶,老板供货都有些费力,嘴里无时无刻不是一股乌龙茶味,果粒仿佛附着在口腔一样黏糊,冰块早早沉入肠道。她的刀好像变成塑料吸管。
说起刀,一进一出。其实相当繁琐。刀还要讲究分寸技巧。后来她看她每况愈下,刀也并不得心应手,索性换了更快捷的行为。起初她还需要细细回忆那个黄脸老师傅当年教她的步骤,现在早已练就肌肉记忆。不管对方怎么反应,两手各自深情地摸向她的下巴和头顶,随后轻快一扭,骨骼肌连同关节轻快一转:主角应声倒地。今天结束,明天开始。然后便是没有睡眠的日子,充其量三四天睡一次,眼皮闭合后就是打开,不存在停留。
夜晚被真空机抽走一般消失,再一睁眼便是无忧白昼。她快要忘了该怎么做梦。
“你不困啊?”
“你很困?”
“不,我是说你。”她被冰块凉了一下太阳穴,面前这人气色可谓相当好,一周都是一件新衣服。今天穿得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只是西装换成毛衣。
还是毛衣。她低头,打量自己一身轻便运动装,百思不得其解。
“到现在都没睡过觉吧?”
“你知道?”
“猜的。”
朱佑铭闷闷唔了一声。
“是这样。”
“连休息都不需要?
你看着可闲得不像有事做。”
“如果保证每天每科作业正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算正事的话,”他双眼弯起,“我还是挺忙的。”
好,你狠。全乌子将头掉向身侧。那扇窗户前些日子被做的工作不知能被称作扩宽还是缩短,总之窗沿向上填补了些。刚好到朱佑铭胸口的位置。而窗口则开拓不少,又换了新玻璃,每次见到都干净锃亮。四方边缘,刚好能把对面街上每隔一个星期就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们牢牢框起来。
全乌子淡淡呼出一口气。十月末,叶子掉得干干净净,枯黄来得恰如其分,独居老人一样。
不时增添了更多衣物。她倒是完全不怕冷。只是那人死去时每每抖得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野草群,使她心中酸涩得千滋百味。好在这种酸涩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大概在她第十次挥刀的时候味蕾就悄然离开心房了。随后才明白味觉并不来源于同情,而是痛恨自己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假设不对她做那些事情,或许进度还会更快一些。
朱佑铭坐在对面,拿铁飞快见底。没注意到什么时候下肚的。
那么自己忘记的——抑或其他。
发生了些什么?
连续四十九天没有进食,并未感觉到饥饿,胃里也并不空虚。消化物依然自底端向管道侵袭,抵达上颚,随后快速倾泻而出。
孟孑孓仅能从浓浓土色里马马虎虎辨认出那是食堂早一个星期炒好的土豆炖肉,委屈地挨挤在同个铁锅里。没生虫全是秋冬的功劳。一周一次,一天从大锅里分一个小锅出来,每次分成两勺盛进不锈钢餐盘。嚼起来如同石碎,因此涌出身体时无可避免地划伤内壁。
孟孑孓以为会呕出血来,可马桶里装着的只有黏密发酸的残羹。
可她已经四十九天没有进食。
也从没熬到过夜晚。
昨天给学校打去电话,请假。
那个教导主任的声音失真一样模糊,如今坐上副校长的位子,对她不再语重心长,匆匆批了她的假,语气像是求她永远都别再回来。
孟孑孓对这些毫无兴趣,那是那个两人融合在一起的人所要在意的事。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一到学校就会死去的事实。不管是被割断气管还是剥去皮肉或者砍去四肢都显得不重要,那些疼痛全都跟着尖叫怒吼挣扎飞往天际,绝望一如既往撞进她心里如同坠机。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哭个痛快。原来人在走投无路时真的会无动于衷。
到了公安局门口却发现自己连“有人在吗我要报警”都说不出口了,痴痴站在那里,
想到第七次见到孑孓,曾经咒骂的心思也全然消失,魂灵一般死缠烂打也无所谓了,大半厌恶全都消磨掉,如同水渠干涸。莫名失去了称她妖精的能力。
孟孑孓回望走廊上的人群,行色匆匆,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无所依托。
第七次,上吊,呼吸被麻绳圈起带走。
对方却保持关系愈熟悉就愈是回避的态度,背对着她看书。
“没听我说话。”
书页翻动。没有回答。
“你在看什么?”
[声音听起来很有气无力哦,]她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只能推测是没有,[那个词是这么说吧?]
“为什么要看书?”她过去掰她的脸,“为什么不看看我?”
[唔——你现在不太一样了。]
她没有动作,无论自己使多大力气姿势都是那样,恬静而闲适地阅读。孟孑孓逐步放弃让她注视自己。那样就像妄图徒手掰掉雕像。对于她的力量来讲——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小腿肌肉开始抽痛,她紧紧咬住牙齿,“我还是……”
[和从前一样吗?]
她回过头,神情懵懂如孩童。
[你的从前又是什么呢?
好好考虑一下我跟你说的那些吧,]孑孓眨眨眼,[真的,对你我,都有好处。]
星期六公安局歇业。这不应该。
秋风马上就要摇身一变成为冬风,万物沉寂的季节即将莅临半个世界。
孟孑孓坎肩轻薄地套在身上,脸颊冻得发痛。上次来时是歇业没错,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全体病假么?手机号拨过去,机械铁盒里响出来的仍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第十次:“您拨打的……”
她茫然地低下头。脚下伏着爬满蚂蚁的排污口,嵌在柏油马路里,十年如一日。
不会再有稍后了。
“哦,第六十次,”她掐着手指,“真好,这次是跳楼。”
亲眼看着他们铲走她的肉泥的,脑袋还挂在枝丫上,棕得太显眼。还好临近冬天叶子掉得快不然他们不可能找到她的尸首。
然而下一秒一切全部照常进行。我还想给警署和环卫工人们欢呼,哪怕其他人吐得叫得不成样子吵吵嚷嚷,他们不为所动的模样诚然是英雄级的。全乌子想。
啊吵死了吵死了。她蹲在对门小区远远观望这出闹剧,想起孟孑孓第十五次死的那天,对方用不知从哪从哪个劣质网站淘来亦或哪个仓库捡到的石锤猛然击向自己头顶,力气之大好像使出她生平所有力气。
她当时只觉得脑袋一凉,痛觉被击飞至走廊最深处,血浆滑行到脸颊时倏然静止。直到现在都乐于回味她看见自己伤口急速愈合时滑稽的表情,原来真有人能做到惊悚电影里那样惊恐。全乌子当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笑的,只知道刀子深深陷进她肘关节时能为她带来无限快感,跟在孟孑孓凄厉叫声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
全乌子把左臂随意扔到一边。路过的学生踩上去,浑然不觉,摔了个踉跄,爬起来,满身是红。其他学生接着向楼下走,一时间走廊洁白的瓷砖上全是各式各样鲜红色鞋印。
她笑得十分舒畅,刀刃对准对方大腿处。
她又回忆起第三十七次。好像是她第十二次自杀,自某天起她便一直抢在她前面不让自己有可乘之机。割腕、吞药、上吊,甚至在自己发现后竟让她看着她一把火往自己身上点,吓得全乌子连连退后。
她哪来的打火机。
真是不知道谁比谁更疯子。焦味一时间全散出来。
全乌子一脸嫌恶地离开仓库。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三黄历上清晰地摆明:宜自焚。朱佑铭从学生会回到教室,途中偶遇对方。他皱皱眉头。她以为他闻见了她身上苦涩刺鼻的气味。然而他指指自己校服下摆。她向下看才发现被刀划了个口子出来,透出内里漆黑色卫衣。
“反击了?”
“对我没用。”
“当然知道,”他眉毛又恢复平常那样,静静平铺在眼眶上,“这样一来,会更快。”
“你上次说更快是在月考之前。
托你的福,她死了,取消了。那两天就和没有一样。”
全乌子把刀扔在地上,清脆作响。
“和明天衔接的每个昨天都像是没有,”朱佑铭耸肩,向她投去安慰的目光,“总而言之,辛苦你了。”
全乌子一声尬笑。我不辛苦您辛苦的怪话还没出口,突然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上。
其实她也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爱看人死,除非他们是凶手。可现在凶手就在你们对面蹲着看戏呢。最大的主角在对面却无人问津。就因为孟孑孓的监护人变成那个主任,一切也不用深入调查了。她压根就没管过她。好像从不存在,同她最开始得知那些跟她一起欺凌某个女生的女学生们一样,人间蒸发。
当她厌烦时,他们都拉好了警戒线,黑黄交织。自己大腿也蹲到麻得发酸。
朱佑铭从补习班下学,给她捎了杯蜜桃乌龙,自己则叼着吸管,享受冰美式。
她喝了一口,静看天空从正午恍然变幻成清晨那般蓝灰色,行人雾影般游离消散。世界正像科幻片那样倒带——实际上是快速行进。使用删去中间片段、添加叠加转场,从而达到自然跳跃时间段的效果。
他们看这种光景。看得眼睛产生肌肉记忆。对于时间被抽去的过程其实就是匀加速直线运动这点心知肚明。
“不是全糖。”她神色毫无变化,慢悠悠站起。膝关节脆弱地嘎吱响动。
“马上就结束了。”
第五十天。
“最好是真的。”
第五十天,她没有收拾自己。正如孑孓在第十二次同自己所说的那样,她所谓的美丽动人早在两人分离时就一去不返。只剩下正常人的平庸,从脚后跟稳稳扎根,一直生长到前额叶。从她第一次死去开始,那些属于原主不管劣质还是优越的品质早早跟着第一场落叶下来飞升至天际,无人知晓去了哪里。
没有伤口,上一次她从高楼缓缓向后倾倒。脊柱断裂不过一瞬间。随后到达那个空间。
[要结束了!]孑孓说。
孟孑孓无言,仰在地上,躯干完好,仿若死人。
[有东西在动摇,]她微笑,[我果然看对你了!]
清晨。挂表指向5:30。
被褥、床铺、白色书桌、洗衣凝珠。
校服在垃圾桶里。她换好衬衫,一边头发遮住半张脸。
没有汽车鸣笛,没有工厂气息,早高峰同阴影们一起消失不见,完完全全。
笼罩小镇乃至整个世界的只有雾气。浑浑噩噩包裹住灰蓝天色。
第一滴雨砸在空调外机箱,它的兄弟姊妹怀着期盼先后入场,动作矜持嗓音优雅。如同石子群茫然滚过玻璃面。
霜降,雨落。
孟孑孓放弃翻出雨衣,径直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