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生花长生殿》金西白

34、谁道深情抛弃久（五）

　　凤箫吟想了很久，才终于点头。
　　费了很大的功夫，在杂乱污秽、臭气熏天的乱石堆旁边挖了很久，什么也挖不到，凤箫吟差点站不稳，一下子倒在石头上面，无声簌簌落泪。摩崖叹气：“风姑娘，你爹虽是修仙之人，但终归不是仙，是凡人，入土五年，我想，纵然尸骨不被野兽挖了去，也早已经腐烂不见，你不要太过伤悲，事情已经如此......”
　　在凤箫吟眼中，爹爹不是仙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是一身干净长衫伫立着，萧疏清朗，淡出人间烟火，跟这村子的俗不可耐格格不入。而如今，她却要不得不去面对，爹爹终究还是凡人这个打击，她多希望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老天太残忍，为什么就连一根骸骨都不愿意留给她？
　　“爹娘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是天意要如此吗，那好，总有一天，我会连这天，也一并踩在脚底下！”凤箫吟站起来，仰头只见高耸的山风夹着一线天，那么遥不可及，但是她愿意拼一次。
　　“风姑娘，既然是天意如此，又岂会是人力可以强求？你虽然痛苦，可也莫说大话。”摩崖看看天际：“走吧，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当然会走。”凤箫吟握紧了拳头：“我要找到我娘亲。”
　　摩崖当机立断地拒绝：“不，我说的不是找到你娘，而是马上回到蟠云国。”
　　“你说什么？”凤箫吟的声音已经变了，带着凄楚跟凌厉。
　　“既然你在村子的事情已经做完，而你娘在魔族手中，那你就应该马上回到蟠云国，仙族跟魔族是水火不容的，我不能让你去。”摩崖看到凤箫吟眼中还有不能接受的心迹，接着说道：“少主让我跟着你，也真是这个意思，怕你万劫不复。仙魔从来不私下往来，除非是史家那样的叛徒，不过，少主早晚会收拾他们。凤姑娘，我的话已经够清楚了。”
　　“不，你凭什么干涉我？就连少主他，也不能牵制我。”凤箫吟红了眼眸：“我对少主承诺过，只要报了仇，宁可被废掉这身本事，现在大仇未了，你让我怎么带着这身仇恨立足于天地间？”
　　“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会有仇恨跟痛苦！”摩崖忽然大声起来：“你失去亲人，我知道你痛苦，但刚才被你杀死的人呢，他们的家人不痛苦吗？哪一个人不是踩着血泪一路走过来的，哪一个人生来就会快乐到老死？就连少主他，他贵为一国之君，当初不也是......”摩崖忽然说不下去了。
　　凤箫吟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击到，君无痕，君无痕，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三千年前仙魔一战失去了整个家族的亲人，一千年前，风裳又为他而死，君无痕的心，是不是也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凤箫吟的脚步艰难地挪动着，木讷地往前走着，摩崖吃惊地叫住她：“凤姑娘，你去哪？”
　　“去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凤箫吟的脚步没有停下：“小时候，娘说过，这里的山头到了黄昏会响起动人心扉的歌，那是夜莺跟杜鹃鸟的歌声，一声一声地唱着，归来吧，不哭，归来吧，不哭...我从来没有听过，今天我想要听一听，请求你，暂时不要打扰我......”
　　摩崖看着她失落单薄的背影，心里跟脸上满是着急，可是急也没有用的，总要等她的心神缓一缓，稍微平复。
　　黄昏的霞光很美丽，照耀着这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头，摩崖不放心地跟着凤箫吟不远处，一直就那么远远看着她，他打算要这样看着她，直到回到蟠云国。不然，他怎么跟少主交差呢？凤箫吟坐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心中跟脑海一片空白，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一丝丝的血腥味也没有，甚至还依然带着清雅的香气，可是，就是这样一双十指纤纤的手，刚才却不眨眼地杀了村子近半的人。
　　现在的村子应该已经是一片痛不欲生了吧，她曾经尝过的失去亲人的痛，那些冷血的人现在也知道滋味了，但是凤箫吟心里一点轻松也没有。亲人没有了，他们依然可以在这一片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重建家园、生子生孙，但为什么唯独就是她凤箫吟没有一点立足之地呢？爹娘被杀，她被赶出村子，现在报仇了，她依然无法继续在村里待下去，天地之大在她看来真是可笑，竟然会没有她一个小小女子容身之所。
　　她多想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踏平整个村子，可那里终究是爹的故乡，她不忍心真的毁掉。
　　山间大片大片的杜鹃花红得像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传说杜鹃花乃是杜鹃鸟滴血所致，因此颜色深红不已，杜鹃鸟的叫声日夜不止，从春到夏，让人听了觉得哀伤悲切，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思念也更加绵绵不尽。
　　杜鹃花与鸟
　　怨艳两何赊
　　疑是口中血
　　滴成枝上花
　　日落之后，整个山头都被黑暗笼罩，在晚霞之下红得像是要烈烈燃烧起来的杜鹃花也淡去了颜色，深藏在这夜幕之中。那灿灿的红光，让凤箫吟想起君无痕，她见过他身穿烈烈红袍的身影，凤箫吟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她不愿意回到蟠云国，但摩崖跟着她，这是君无痕的命令，她始终跑不掉。再说，这个仇还不算完全报完，她也要回到蟠云国，想要废掉这身本事，看来还太早。凭她这样，如果硬闯魔族是得不偿失的，长大之后的凤箫吟，已经知道权衡，就像是当年在那个逃生的山洞，她必须学会为自己做出一个决定一样。
　　明月早早开始从松林之间升上来，挂在高高的天边，月光慢慢倾泻下来，好一幅山间明月图。摩崖坐在凤箫吟身边不远处，凤箫吟只侧头了一下：“你怕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想不开吗？没错，我还是恨，恨不得现在就要去魔族，哪怕自己灰飞烟灭也要找到娘亲的下落，可是，我脑中却还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说是你，就是我，一旦踏进魔族的地盘，也很难保证会有什么后果。”摩崖说道：“你是个聪明异常的人，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吗，就在这一片山头。”
　　凤箫吟转头看着摩崖，她清丽绝伦的脸让这皎洁的月光也几乎失色，她眼神哀戚地摇摇头。
　　“我当初跟你说过，只要能够活下来，积攒力量，今后不管是什么仇恨都可以一起报。”摩崖说道：“你娘亲被魔族带回去，是无法预料的事情，但我背负着少主的使命，不能看着你做错任何事。你娘亲生前，跟魔族还有来往吗？”
　　“没有。”凤箫吟轻声回答：“我懂事以来，娘亲就是最贤惠的人，整日在家里等我跟爹回来，村里人也不允许娘亲走出村子一步，不管我们一家三口做什么，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四处都是盯着我们的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魔族的人来村子找过娘亲。”
　　“这么说，魔族等于是放弃了你娘，可是为什么，在你娘死后，却又一定要把你娘亲带回去呢？”摩崖思索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定要把娘亲找到的，虽然爹尸骨无存，但我也要给他们立长生牌位。”
　　“这么说，你是想通了，那就好，该启程回去了。”摩崖看看天上的星星：“在我眼中，少主待你，实在是与众不同，还记得你刚到蟠云国不久，那天晚上的星子跟今晚一样好，你奉茶到大殿之上，后来......”
　　后来，凤箫吟用茶杯的残片抵住君无痕的喉咙，随后仙魔之气爆发，君无痕一手揽住了她，摩崖踏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君无痕端坐在龙椅之上紧紧拥着凤箫吟的情景。
　　“后来？”凤箫吟疑惑道：“后来怎么？”
　　“没事，后来少主对你一向很在意，这是我跟蝶鸾她们也不能相比的。”摩崖继续说道：“你知道少主当初为什么执意要收留你吗？”
　　“因为，我答应做少主的仆人。”凤箫吟回答。
　　“不，你错了。”摩崖眨巴着眼睛：“少主何许人？偌大的蟠云国，会缺少一个仆人吗？”
　　“那么，是因为什么？”凤箫吟的心开始不安起来。
　　“因为你是仙魔一体，这一点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了。”摩崖换了个姿势拿着剑：“仙魔一体，对于仙界跟魔族来说，都是特殊的，若是你踏进仙界，压抑魔气，必定会走入征途，修成正果，但若是你踏进魔族，提升魔气，将来必定是仙族大患，少主好心留你一命，还帮你修炼，实在是用心良苦。”
　　“原来如此，原来少主不是为了帮我报仇。”凤箫吟的眼眸低垂下去，面色清冷。
　　“这不也顺便助你报仇了吗？你不要太贪心，少主能为你做到这样，这已经是旁人无法求来的了。”摩崖看着自己的手掌：“你才修炼不久，身上为何有那么强的能量？就连我，跟你对手也觉得要费些心力，难道是你的仙魔之气在流窜？”
　　“自小我就听娘亲说过，仙魔之气会相生相克。”凤箫吟捂着自己的心口：“这么长的时间来，少主一直用药遏制我体内的魔气，但是，随着我不断修炼，仙气提升的同时，我也经常感觉到体内一股邪气压制不住，几乎要随时让自己失去控制一般。”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在村子里面失去心神的原因，你杀人的时候，根本已经不像是你了。”摩崖点头：“你头一回杀人，感觉到其中的快感了吗？”
　　“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好过，相反，比之前沉重许多，我不明白。”凤箫吟看着那一轮湛湛如水的明月：“你听，这是杜鹃鸟的叫声吗？像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是，我的归处在何方呢......”她的热泪滚落，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