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生花长生殿》金西白

31、谁道深情抛弃久（二）

　　“报仇之后，你想做什么？”君无痕沉静如水。
　　凤箫吟一惊，脸上满是泪痕，她迷蒙美丽的双眼看向那些明亮的光：“报仇之后，我自己会离开。当初就跟少主说好了，我成为你的仆人，一直到可以报仇为止。报仇之后，我就一个人找个喜欢的地方过日子。”
　　“不喜欢留在这里吗？”他问道。
　　凤箫吟摇摇头：“这里什么都好，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了报仇才来到这里的，我不要一直想起过去的事情，我想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过日子。”
　　“换句话说，是我束缚了你？”君无痕说道。
　　“万万不敢。”凤箫吟低头。
　　“你说过，报仇之后，甘愿让我废掉你的仙法，是真心的吗？”君无痕走到她面前。
　　凤箫吟抬头看他，又立刻低下头去：“是的。”
　　“废掉仙法，离开了蟠云宫，你能去哪里活着？”他追问道。
　　“箫吟不知道，但是，却很清楚，那是箫吟的命。”她回答得肯定，没有退缩，没有害怕。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看到你，你问过一句话，你问过我，一个人不害怕吗？”君无痕的视线看着深蓝渺茫的天际：“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凤箫吟想起来，那时候她带着摩崖上山，初次看到君无痕，那时候君无痕问她想要什么回报，但是她傻傻地问君无痕：“你一个人在这里，难道不害怕吗？”
　　她此刻想起来，不禁愕然，说道：“那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少主为何记着？”
　　“一个人，一直以来，始终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也没有人问过我害不害怕。”君无痕的眼神跟这苍穹一样深远空旷：“因为我是王，是高高在上的王，我一个人在王座之上，受人仰望，但没人知道我的心。”
　　凤箫吟想起蟠云大会之上，君无痕的身姿看起来是那样落寞，不禁轻声回答：“那时候箫吟不懂事，什么都敢问，冲撞了少主。”
　　“不，我早知你跟别人不同，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真心话。”君无痕转头看着她。
　　凤箫吟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在他直击心脏的目光之中艰难开口：“既然如此，箫吟斗胆，有个请求。”
　　“请求？”君无痕目光深邃，随风飘扬的长袍一角飘荡到她手上所提着的明盏之上。
　　“请求少主，允许我跟别人不一样。”凤箫吟吃力地说道：“我知道自己卑微，但我的心就是没有办法迷失掉、淹没掉，不管现在的凤箫吟是什么样子，但我的心，始终是原来的凤小音。我是少主的仆人，但蟠云宫并非是我的归路，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在我跟前，你早已经跟别人不同。”君无痕毫不掩饰：“不然，你以为自己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多谢少主。”凤箫吟如释重负。
　　“因为你体内的仙魔之气，我一直对你另眼相待，但这不等于我会无限度容忍，明白吗？”他的口吻是认真的。
　　“是。”凤箫吟破涕为笑。
　　“有什么好笑的呢？”君无痕言语温和，淡淡用手一挥，方才亮着的明盏消失不见。
　　整个宫苑重新陷入漆黑的夜色之中，除了天上烂漫的星河跟凤箫吟手上的一盏宫灯，再无其他光明。
　　“回少主，因为高兴，所以才会笑。”凤箫吟高兴的语气像个孩子，明明刚才还流泪悲伤。
　　“我问你，蟠云大会之上，你为何分神？”君无痕突然问道。
　　凤箫吟想起自己挨罚的情景，瞬间笑不出来了：“少主恕罪。”
　　“说。”君无痕不大的声音透着力度。
　　“回少主，私下听姐姐们说起，明姑娘跟秦家少主是对有情人，但天不遂人愿，偏要她们针锋相对、两败俱伤。所以，看到他们，箫吟想起自己的爹娘，不免觉得心酸，下次不敢了。”她如实回答。
　　“你怜惜有情人？”君无痕开口：“你终会知道，世上的事情，不能遂愿的何止千万。”
　　君无痕转身便走，凤箫吟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偏殿之外，君无痕屏退下人，回头看到凤箫吟还虔诚举着宫灯，一手为他掀开垂花珠帘，不禁皱眉：“传你的口诀心法都融会贯通了吗？”
　　“回少主，这阵子一直练着，不敢稍稍有怠慢。”凤箫吟回答。
　　君无痕走进内室，这里是平常处理国事跟小憩的地方，凤箫吟一看到那张龙榻还心慌，上一回她还在这里睡了一夜。给君无痕上了茶，她就低眉顺眼退到身后。君无痕手中握着茶杯，却一直不喝，闭着眼睛坐着，凝神平息，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内殿安静极了，凤箫吟一点动静不敢有，只闻得到琉璃香炉飘溢过来的袅袅香气，跟君无痕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许久，君无痕才睁开眼眸，“过来。”
　　凤箫吟上前，只听得他说“把手伸出”便把手伸出去，君无痕两个修长的手指伸出，指尖压在她雪白如笋的手腕上，起初冰冷，后来却越发似一股温热的泉，源源不断注入。君无痕终于点头：“你修炼得不错，可以学下一层心法。”
　　凤箫吟水盈盈的眼睛如同流动着一汪黑白分明的水银，她抬头看他，忽然恭恭敬敬跪下去，君无痕并不意外：“你有什么话？”
　　“多谢少主，一直为箫吟亲手调制丸药，压制体内的仙魔之气。”她是发自肺腑的，用心对她好的人不多。
　　“你是如何得知？”君无痕不等她回答，很快接着说道：“我明白了。”
　　“回少主，是风阁主告诉箫吟的。”她据实相告。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君无痕把茶杯放下：“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起来。”
　　凤箫吟站起身，“箫吟惭愧，不知少主待我如此，先前还误会了少主。”
　　“风阁主还跟你说了什么？”君无痕的话语透着沉重。
　　凤箫吟却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
　　君无痕不动声色：“既然你想要做自己，那就只说你想说的。”
　　“风阁主，说箫吟与他的妹妹长得相似。”凤箫吟感觉自己身体被掏空一般：“那些被强行打进脑海之中的幻影，如今还残留着，会让人时不时就觉得难过。因为妹妹的死去，所以，风阁主一定要让少主，让少主......”她说不下去了。
　　“你的父母惨死，所以你要报仇，风阁主要报仇，不是理所当然？”君无痕似乎是认命的。
　　“那是不一样的，我父母是被族人直接杀死的，但箫吟却不相信少主会直接杀死风姑娘，少主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凤箫吟否认：“少主会在意我这样卑微的人，就不会去伤害那样好的人。”
　　“从今往后，不许再说自己是个卑微之人。”君无痕吩咐道：“退下吧。”
　　凤箫吟走出两步，忽然又回头跪下：“少主，其实，箫吟在逸仙峰见到了魔宗无间。”
　　君无痕一怔，无间找到逸仙峰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也只知道无间没能得逞。其他的，风曜不说，凤箫吟记忆混乱说不定也忘记了，因此君无痕也不再提。谁知道凤箫吟居然还记得这件事，他问道：“你害怕吗？”
　　“害怕。一开始，他面目和善，说是知道我娘的事情，让我跟他走。”凤箫吟点点滴滴想起来：“但风阁主出现后，我才知道他就是无间，我听摩崖护领提到过魔宗无间的名字，知道从鹰嘴峰回来的时候无间袭击过少主。所以，我不能落在他手里。”
　　“就冲风阁主把你从无间手上救出来这一点，忘记他先前掳走你的事吧，再说，他不是针对你。”君无痕说道。
　　利用我比针对我还可恶，凤箫吟心里想。她回答道：“是。风阁主说过，少主会告诉我，魔宗无间为什么会要抓我。少主，请少主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因为你身上的仙魔之气。”君无痕转头看着那暖意融融的烛火：“不是仙，也不是魔，会遭到仙界、魔界的唾弃，更加会为人间所不容，在天地之间根本无容身之所。想要改变命运，除非自己克服仙魔之气、两边平衡去修炼，他日便可在仙界、魔界有所作为。若不然，堕入魔界，就会被魔族利用，成为威胁六界的可能。”
　　“我现在不是堕入魔界，而是到了少主这里的仙界，所以我会修炼仙法、走上正道对吗？”凤箫吟抬头，满眼感激之情：“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嫌弃我，视我为不详的怪物、耻辱、孽畜，都想要利用我、算计我、伤害我，只有少主真正把我当人去看待。”
　　君无痕见她如此说，也有几分心软：“不是跟你说过，今后不许说自己是卑微之人吗，怎么还可以有如此卑微的想法？我就算能把你引上修仙最高境界，也做得有限。以你仙魔一体的根基，应该仙界、魔界同时修炼、同时提升才能发挥你真正的无限潜力。”
　　“照少主这么说，我不单要在仙界修炼，也应该去魔窟里面去练功吗？”凤箫吟觉得这是很荒唐的事情。
　　“对你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仙界跟魔界，岂是任人来去自由的地方？”君无痕眼眉深蹙：“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我将你的仙气层层提升，因为仙魔之气相生相克，仙气一旦提升魔气也必然跟着滋长，然后再想办法让你掌控层层滋长的魔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你的魔气还是要得到正宗的修炼，不然魔气不纯就会反噬于你。这一点，我会想办法解决。”
　　“少主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凤箫吟不理解：“除了爹娘，没有对我这么好，没有人肯这么为我着想，也没有人为我做那么多事情。”
　　“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是仙，背负着仙界道义，对仙魔一体有加以引导的责任。”君无痕累了：“修仙是痛苦的事情，今后仙气、魔气一起修炼会更加痛苦，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不准你退缩半步。”
　　凤箫吟行礼之后退了出去，君无痕隔着花帘，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自己也不禁觉得匪夷所思，他的肩膀让她依靠过，他的掌心只抚慰过她一人，他的龙袍只包裹过她，他的龙榻只让她一人栖身过，他贵为一国之主，却不由自主对她这样一个低到尘埃的女子一再破例，那分明不是他的想法，可是却都不由自主地做了。
　　凤箫吟从偏殿走出来，看到星光又璀璨了不少，心里一瞬间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面看到的夜空，那时候的她有爹娘在身后看着、护着、笑着，她就在村子的大片土地上欢快地奔跑着，一瞬间，又想起了她用茶杯的残片狠狠抵在君无痕喉咙之处的那个夜晚，星光同样无比美丽耀眼，她的心沉重了下去。
　　她始终还是看不懂君无痕，虽然很早之间她就已经觉悟了，她是小人物，而他是仙，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轻易被人看懂？
　　她也想过把这个问题丢掉，但很多时候却由不得自己花很多时间思考关于君无痕的一举一动。蟠云大会终归是君无痕胜出，但是，凤箫吟的心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虽然，一切事情都和她无关。
　　听到摩崖跟蝶鸾几个私下说道，那史天桀兄弟居然向君无痕逼婚，简直是胆大包天，躲在角落的凤箫吟不禁吓了一跳。那史家兄弟曾经对君无痕说了什么“千秋万世，永以为好”，凤箫吟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谁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居然说得那样隐晦？君无痕也真不是常人，那样当众被人发难，居然让人一点摸不着他心里想法的痕迹，轻松自如就把无形之中把事情推掉了。
　　不是说，四大家族从来都不会在其他三个家族之中挑选配偶的吗？但是为什么，史家会有那样的说法呢？凤箫吟一下子想起风裳那张脸，她暗暗替君无痕不值。
　　在她看来，君无痕的枕边人即便不是风裳，也一定要是明月楼那样的女子才行，那史家的女子，看来也不会是什么好来头，怎么配得上君无痕的身份呢？
　　一路走，一路胡想乱想一通，不知不觉就撞在一个人身上，凤箫吟一抬头，随风摇曳的宫灯下边映照着一张粗狂的脸，虽然粗狂，但一双眼睛却锐利而心细如发，她不由地微笑行礼：“摩崖护领，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蟠云大会刚尘埃落定，宫里宫外的守卫都要多看几遍，才从宫外回来。”他看到她来时的方向，问道：“你这是刚刚从少主那里过来吧？”
　　凤箫吟一点头：“是的，少主似乎累了，也没有别的吩咐，按照规矩，我就先退出来了。”
　　“好，你去吧。”摩崖一笑，抬腿要走。
　　“等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凤姑娘，你还有事吗？”摩崖很吃惊地回头。
　　“我有事，想要问问，行吗？”凤箫吟吞吞吐吐地笑着。
　　“什么事？正好，我刚刚空闲下来，说吧。”摩崖是个仗义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