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任职录》江木晓

65、第 65 章

　　玄冥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何况这件事和他扯不上什么关系，至多这位洛华郡主是蔺沧的天妃，仅此而已。他只觉得这件事和这个人很蠢，方才留下了印象。

　　再后来，听闻浮玉元君将那二魂一魄送上灵山养着，这种举动并无意义，但他未多言什么。如果养着这二魂一魄能让活着的人心中有些慰藉的话，对于这些人恐怕是一桩好事，即便这只是自欺欺人。因为那养着的魂魄终究重聚不成一个完整的元神。

　　玄冥将此事抛诸脑后，世上舍不去忘不了的人和事太多，执着于这些人和事的人也太多，他在这十万年中早已看破。

　　今日他来此处，一则是要让浮玉元君前去指认那朵白莲，二则是再用摄魂铃将那魂魄取出，等白莲移至玄阴宫莲池中方才好重新养育魂魄。他一贯觉得养着魂魄的做法并无意义，但如此做的人不少，所以灵山莲池之中的莲花不可随意采摘，一个不小心便将旁人的魂魄一并摘下来了，那实在是一个罪过。

　　府门须臾间大开，从里边急急地却不失衣冠齐整的步出一个女子，她已上了年纪，一头青丝仍是乌黑，仅用一根素簪挽着。面容端庄、眼眸深邃，岁月在其面庞上虽留下几笔印迹，却仍对她多有眷顾，只在眼角处轻描淡写地勾勒上几笔微不可察的细纹。

　　浮玉元君疾步走到玄冥身前跪拜下，恭敬道：“不知帝座前来，外臣有失远迎。”

　　玄冥免了她礼，道：“本座今日前来，是有一要事要请元君相助。”

　　浮玉元君一愣，道：“帝座但说无妨。”

　　玄冥道：“本座欲补齐洛华郡主的魂魄，还请元君指认郡主的魂魄如今养在灵山哪一朵白莲之中，并助本座将其带回冥界。”

　　浮玉元君的眉头骤然紧锁，疑惑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嘴唇微张了张后又闭上，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外臣万死不辞，但可否允外臣问一句，此事已过数万年，帝座为何要补家妹魂魄？”

　　玄冥并未说话，远目看着苍翠的林间。浮云元君便知此事不可说，道：“从前外臣莽撞，不知修补魂魄须耗费数万年功力，方才上玄阴宫冲突了帝座。斯人已逝，我等生者再悲痛也是寻常。修补地魂须耗费帝座万年修为，还请帝座三思。”

　　日头渐渐地升了上去，青翠枝叶上凝着的露水接二连三化作林间漂浮的雾气，林下有几株薰草在枝头鼓足全力开出一朵幼嫩红艳的花，花瓣滚圆甚是可爱。玄冥的视线落到两三株突兀地在绿草丛中长出的薰草，黑眸中映出点点红色。虽也是红色，却不如彼岸花海那般夺目。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中时常勾勒出那片花海的样貌，在三生石畔，有一株开得最娇艳的彼岸花随风摇动。

　　他们似乎震惊于他要舍弃自己的修为，玄冥却觉得这件事很好理解，只不过他们不清楚罢了。青岐说他对孟元有爱，这句话他在心中琢磨了许久，他对孟元或许有爱，但绝非男女之爱。他欠了她的，所以要还她。

　　当日他在佛陀的莲花座下知晓她是花神转世之时，就下决心要保她今生无忧，所以在遇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做出了决定。他只要她能平安。

　　至于他自己，耗费了一半修为也没有什么。孟元的修为逐渐增长，过不了太多时日便可解出两生道，等到两生道寻到下一位冥界之主的时候，他也不必担心自己如何，因为他总归是要羽化的。

　　他生于冥界地脉，待到时机到了便将自己奉献于地脉之心处，可再保冥界数十万年稳定。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再活下去也是千万年如一日般的日子。如此做想时，脑海里总是浮出那朵小小的彼岸花来，火红的花瓣摇曳着似乎是在对他微笑，于是眼前又忽地现出孟元的笑容。

　　自打她来玄阴宫之后，他的日子才变得不那么无趣。想到她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活得长一些。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也并非眼前须考虑之事。眼前须考虑的，便是将洛华郡主的元神重聚起来。

　　玄冥转身看向浮玉元君，神色淡然道：“无妨。你只须记得，这事不可向第三人说”

　　西天灵山。

　　浮玉元君将藏经阁前莲池中的一朵白莲轻轻移出，植在一方小缸之中，又用摄魂铃取了魂魄。待将此莲植在玄阴宫莲池之时，才算功德圆满。她将摄魂铃呈给玄冥留下，言此物对他有些用处，便离了冥界回空桑山去。

　　池中的白莲亭亭玉立不染尘埃，层叠的花瓣有如织女用云锦织成的绸缎，若非知晓，定看不出此中养着人的魂魄。玄冥凝目看着莲池边许久，夜色将染未染之时唤了道明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自己将再次闭关，便用摄魂铃取了那魂魄，径直向孤月潭去了。

　　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次孤月潭四周立起一道结界，无人知晓此中的情景。

　　当日孟元被抱在青岐怀中的时候，玄冥给她施了一个昏睡诀，她便在青岐怀中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依稀觉得身边飘过很多很多的云，然后就安安稳稳地躺在了一张软和舒适的榻上。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还是一株彼岸花时候的场景。

　　梦这个东西果然是梦，因为她在做一朵花的时候是没有意识的，自然也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然而因着这是她的梦，所以再怎样奇怪都无妨。

　　彼岸花海上空飘着浓郁的迷幻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这一处的上空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粉色云雾，成千上万的彼岸花在这儿静静地伫立着。在一阵将片片花瓣吹到空中打着圈儿舞着的风中，孟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旁有一块巨石，这一块石头是三生石。虽然她先前并未留意过三生石就在此处，但这是她的梦，所以她可以知道。

　　三生石于她这样一株小小的花来说，是如此的庞大而高耸，孟元极含敬畏地打量着这块轻轻一动就能碾死她的石头。三生石看上去似乎同其他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石面上因着岁月的雕琢留下深深浅浅的斑驳印迹，纵横有如她那花瓣上细长柔弱的脉络，好似也有汁液在其中流淌。

　　孟元思考着石头会不会也有生命，她兀自出神时，听见彼岸花海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彼岸花海向来是没有人涉足的。寻常人进了此处不出一刻，便会被这看似无害的红色花朵释放出的幽幽香气迷晕，因此而在彼岸花海临近忘川河畔那一处，也有不少的人失足跌落了下去。

　　孟元好奇地扭了身子，看见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不急不慢地从一条小径中走来。他太高了，孟元即便尽力仰着头却也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见得他衣角处那双一步一现的云靴。他步履极沉稳，行走间未曾触到一朵花。

　　她对这人有一些熟悉，但她不知道他是谁。

　　他走近了三生石，在她的寸远处停了下来。玄色广袖中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轻拂过三生石面的上空，随后便从那指尖上滴落下一颗圆润的血珠，三生石亮起了微光。他离她近了些，他原是蹙着的眉松了下来，神情变得平静温和，像是有一桩心事落了地。

　　她正琢磨着他是谁，又来三生石畔做什么，却不料他将手收入广袖中时，不慎又滴落下来一颗血珠，正正好好打在孟元的花瓣上。孟元顿觉一痛，心中骂道此人实在是不像话，愤愤地看着他。玄衣男子的脚步轻快了一些，很快地走出彼岸花海。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玄色衣袍消失在花海边缘，自己渐渐失了意识，最后眼前一阵微光闪过，便落入了无边的寂静。

　　她的梦做到此处，孟元就醒了。

　　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青色的轻纱帷幔，层叠地垂落于床榻畔。孟元惊得瞪大了眼，一骨碌坐起了身，这并非她先前所居那破败废弃的宫殿。她起身起得有些猛，脑袋蓦地一疼，她吃痛地抚上了额轻轻揉着，细细看着这处陈设。

　　檀榻锦被，绣帐轻拢，虽华贵雅致，但此处风格绝非冥界之所。她想起来自己尚未睡着前还是一只白狐，被青岐抱着一同去见了玄冥。她记得他们二人正聊及紧要关头，她怎的就睡着了？孟元轻轻晃了晃脑袋，有些懊恼。难不成自己被青岐这么一变，把脑袋给变伤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孟元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有如牡丹花瓣一般繁复层叠的帷幔，倾着身子将眼睛贴近那轻纱之上，方才一片淡紫色的朦胧之中依稀看清了这处的景致。

　　这儿的规制不大，陈设布置却极其精致，虽华贵而不失雅致。床榻边的一方矮几上呈着一只瑞兽香炉，从炉顶处袅袅升起一缕青白色的轻烟，徐徐地飘散开去，孟元能闻得一阵清淡的香味，初被抓到妖界那夜时在那殿中也曾闻到过。

　　孟元蹙着眉顿了一顿，想必她如今还是在妖界。

　　见得此处并无人，孟元方才安下心来整衣下榻，动弹之时却感到浑身酸软疲乏，好似真被梦中的三生石碾了一般。她不禁疑惑起自己到底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