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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杖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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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后一进内殿便看到围在拓跋宏床边的冯润。
心里暗道冯润还算有心,脸色也放缓,对冯润露出一个微笑来。
冯润受宠若惊,忙退后两步,将床边的位置让出来。
床边徐謇正捻起一根根金针往拓跋宏的头顶刺去。
冯太后坐在床头,细细看着拓跋宏的面色变化,发现他果如冯沺喊的那样,微微蹙着眉,似对外界有感。
金针每刺入一次,他的眉梢眼角便有一次小小的颤抖。
冯太后喜不自胜,朝着冯诞道:“大郎!你快看!陛下是不是就要醒了!”
冯诞凑上前,低头认真看了片刻,后高兴道:“是啊姑母!我看陛下就快要醒了!”
“徐御师果真医术了得!陛下什么时候会醒?”他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徐謇扎完手里的针才道:“回太皇太后,臣不敢居功。臣施针前,是大冯贵人守在陛下身边。不知大冯贵人用了何种方法刺激陛下,陛下通了心窍,才对臣的金针有了反应。”
“二娘?”冯太后犹疑地看向冯润。
冯润抿了抿嘴唇,艰难开口:“姑母,今日天寒,我只是给陛下提了提被子。”
冯太后顺着冯润的目光看向拓跋宏,果然见到他的颈下有两处微小的红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料是冯润的指甲不小心刮到的,她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后又问徐謇:“陛下今日可会醒?”
徐謇看着满头金针的拓跋宏,皱眉道:“若是顺利,陛下今夜就会醒。若是未醒,臣夜里便再施针一次。”
冯太后点点头,疼惜地望着沉睡不醒的拓跋宏,手掌轻轻覆上他的额头,后又手背轻轻贴上他的脸颊,声音焦急:“徐御师,宏儿怎么在发热?”
她皱紧了眉头,眼中的担忧就要倾溢。
徐謇感她一片慈母之心,安慰道:“太皇太后莫慌,臣以金针刺穴,血气发散,陛下自然要比常人热一些。”
冯太后闻言仍是愁眉不解,她用手背陆续贴了拓跋宏的脖颈、胸口和手臂,才叫来钱富,叮嘱道:“叫人换床轻省的锦被来,每隔两刻钟,你要查看陛下的体温,切不可令陛下着凉或闷汗。”
钱富卑躬着身子,应声后忙去找宫人。
冯太后又看了拓跋宏一会,才转向两姐妹,问道:“门口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罗容华和来充华,正站在内殿的廊下候命,虽说风雪吹不到,可大冷的天,站在外面也不是好受的。
冯沺迅速瞥了一眼冯润,回道:“姑母,她们担心陛下不肯走,我不敢让她们进门,便叫她们在廊下候着了。”
冯太后点点头:“你做得好,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来探陛下的。”
想到罗容华、来充华是与拓跋宏一道回来的,而她忙着照顾拓跋宏的身体,还没问过随行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既然人都在,一并问问也好。
她抬起手臂,任剧鹏扶着,“传罗容华、来充华、羽林幢将、钱富到偏殿去,我有话要问。”
冯诞上前道:“姑母,侄儿陪您过去。”
冯太后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留在这守着陛下吧。”
话毕她便出门去,将宁静又还给这里。
冯沺在床边坐了一刻钟,越发觉得无聊。
本是为了让冯太后看到她有多么用心地照顾陛下,可现在,徐謇施完针离开后,就剩她一人坐在床边,不远处,冯诞冯润两人正不停地说着话,气氛融洽。她不禁升起一股嫉妒,朝着冯润的方向走过去,笑道:“姐姐还真是坐得住啊?”
冯润拧着眉:“我有什么坐不住的?”
冯沺抱着肩膀嗤笑一声:“莫要装了姐姐,姑母叫了她们问话,一会你做得那些事就要被抖出来啦!”
她语气中明显的幸灾乐祸令冯诞十分不适,他拿出长兄的派头,板着脸道:“四娘,你浑说些什么?”
冯沺绕到冯诞身边,悄声道:“大兄,你还不知道吧?陛下会坠马,只被姐姐气的啊!”
冯诞倏地站起身,冷着脸道:“你都是从哪听来的混账话,竟然这么污蔑你姐姐!”
冯沺急道:“怎么是污蔑?不信你自己问她?”
她手指一指,冯诞便看到了白着一张脸的冯润。
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眉头更紧,“二娘!这是怎么回事?”
冯润面色惨败,可目光却坚定,她站起身,答道:“不错!我确实与陛下发生了争吵。”
冯诞又是不解又是气恼:“为什么?二娘,你怎么可以跟陛下吵架?”
他实在无法理解冯润的想法!
成道日之前,他便感觉冯润与陛下闹了别扭,他也曾告诫过冯润适可而止,可冯润仍旧我行我素。
想着是情人之间的事,他们同去思远寺后,日夜相对,定能缓和,没想到却闹得更凶了!
他咄咄的目光令冯润生出一丝委屈,既恨他不肯答应替她杀了白整,又恨他遇到拓跋宏的事总是压着她道歉。
她越发松弛了眉宇,显得格外的理直气壮,“陛下处事不公,我自然要争取一二。”
“处事不公?”冯诞抓住关键:“陛下乃是天子,便是一时有不公也定是有其他考量,你怎能驳他?何况,”他话锋一转,将冯润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沉声道:“陛下就算不公,也是因为偏袒你而对其他人不公,他怎么会对你不公?”
这话并非夸张。
闺中时,拓跋宏便对冯润屡有青眼,珍宝珍馐的赏赐上时有偏爱。到得入宫之时,更是亲自去求冯太后将三娘入宫的名额换给了二娘。进宫后更别说了,但凡别人有的,她想要的,他一定会给她。
她竟还能说出陛下不公?
冯诞越发好奇到底在思远寺中发生了什么事。
冯润动了动嘴唇,才要解释,便看到剧鹏掀帘而入,笑着朝他们拱手道:“太皇太后传大冯贵人前去问话。”
冯诞上前一步,挡在冯润身前:“我也一道去。”
剧鹏深躬,“郡公,太皇太后只传冯贵人一人过去。”
冯诞噎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冯润安抚地笑了笑,“不可让姑母多等,走吧。”
话毕她便头也不回地跟着剧鹏离开。
剧鹏一路都不敢直视她,到了偏殿门口,才转向她,似有话说,可冯润等了片刻,他仍是未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
冯润微微笑,无声地谢过他的好意,后便迈入偏殿,拜见高坐在上的冯太后。
冯太后脸色阴暗,直如风雨欲来:“二娘,她们说你因为太官令与陛下争吵了,可有此事?”
冯润定了定心神,答道:“是。出宫时我便说过,若有人破坏佛门清规,我便要治太官令的罪。太官令私带酒水被我的婢女发现,我要将他下狱,陛下却阻拦,我不服,便与陛下吵了几句。”
“呵。”冯太后被她气得笑出声来,“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冯贵人。我问你,那酒是到底是你带的,还是他带的!”
冯润心乱如麻,不知冯太后知道多少内幕,但想着自己的婢女应是绝不会说出真相,故而反问道:“当然是他带的!姑母,您怎么能不信我?”
“啪”冯太后用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壶盏叮当作响,“事到如今,你还敢蒙我!若我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会这样说你吗!那酒,分明就是你带去要嫁祸太官令的!”
坐着说犹不解恨,冯太后站起身,朝冯润走去,“你是不是疯了!一个小小太官令得罪你,你来求我,我赐死他便是。可你呢,当着陛下的面儿,又是构陷、又是说谎,你这样还让他如何再信任你!你当你的那些小伎俩,他看不透吗?他从小勤学苦读、朝堂听讼,什么事没经过,什么手段没见过,要你来现眼!他为着我冯氏的面子,一再忍耐罢了,而你却不知收敛,一再叫嚣...”
“你还没当皇后呢,就敢对宦官任免指手画脚,真不知道我冯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不长脑子的废物!”她微尖的指甲戳在冯润的额头,将冯润的头戳得频频歪到去一边儿。
冯太后尖细的嗓音犹在殿中回荡:“我让你进宫,为的是让你承恩邀宠,侍奉陛下。你倒好,你竟将他气走了,还让两个宫妃跟了上去!”
“他们说宏儿虽含怒疾奔,但一路都是好好的。直到听到了钱富禀告说你要继续留在思远寺,他又立即驱马,才走了十几步,便气得坠下马来。”冯太后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语气中的狠厉却激增,“我不管你怎么欺负罗、来二人,可你不该为着区区一个太官令便与陛下冲突,事后还不知悔改,不做挽救!”
她站在门口,往正殿望去,声音缥缈许多:“宏儿没了,我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可你呢二娘,你要命绝于此了!”
这一通话说完,冯润已呆愣在地上,久久不能言。
她知道若是拓跋宏出了事,她也不能善终,她本就是依附拓跋宏而存在的;可若是连姑母都抛弃了她,那她还能倚靠谁?还有,是谁将酒的真相告诉姑母的?
心里的念头很多,个个都是疑问,可只有一件事她无比清晰,那就是侥天之幸复生,她不想再次死去。
她抬起头去窥探冯太后的雷霆之怒,可只看到一个冷硬的背影。
对死亡的恐惧再次涌上她的心头,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往冯太后身旁膝行过去,抓住冯太后的衣角,她哀声道:“姑母,能救我的只有你了,姑母,求你别放弃我。”
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如果为拓跋宏而死是她摆脱不了的宿命,那能救她的,只有眼前这个压着拓跋宏喘不过气的冯太后。
冯太后不止是冯氏的希望,更是她唯一的生机。
抓住冯太后衣角的手越发颤抖,她哽咽着:“姑母,我知错了。求您。今后我一定什么都听您的,姑母。”
冯润哀泣着,告饶着,令冯太后的心中也十分不忍,可拓跋宏就要醒来,她不得不对冯润作出惩罚,以免他心寒,继而记恨冯润和冯家其他人。
冯太后叹了口气,并不回头,只对着剧鹏冷声道:“你亲自监督,冯贵人杖二十,太官令,杖毙!”
话毕,她便往正殿走去。
剧鹏苦着一张脸,将冯润扶起,“贵人,他们不会下手太狠的,可太皇太后下令,也不能太轻,还请您,多担待吧。”
话毕,他便对着候立在一旁的行刑官道:“开始吧。”
冯润满脸泪痕,被按在了长凳上,心里既害怕又羞愧。
前世今生,她还从未如此丢脸过,可渐渐地,连这种情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针扎一般的疼痛——仿佛那不是板子,而是密密麻麻的无数根钢针。
冬日穿得厚,已是为她遮挡了一层,可那板子仍极有穿透力,十分轻易便将力都落在她的臀肉上,疼得她全身颤抖。
“啊!”虽告诉自己不要叫出声,可真到了这时候,哪还顾得上?不管板子落下还是抬起,她都被那钻心的疼痛折磨得哭嚎个不停。
眼泪争先恐后的从眼眶流出,又砸在地上,她埋怨自己的不争气,只能咬住手指,减少出声。
“贵人,您还好吗?”剧鹏在旁,虽一脸不忍,可仍是不敢真的做些什么。
冯润顾不上回答,只在心里将拓跋宏又骂了一遍。
骂他要死不自己死,还要拉着她一起。
骂他操控着她的命运,像放风筝一样牵绊着她。
骂他阴魂不散,重活一次她仍旧摆脱不了被他连累的命运。
......
不知打了几下,还剩几下,冯润在意识消失之际突然听到冯诞大喊:“住手,陛下要你们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