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各怀鬼胎,上巳风波(四) ...
-
趁还有些时间,纾纾并未着急赶路,而是席地倚在一棵树边,秋棠立在她身侧,神情肃谨。
张克弱放落包裹,只消一眼,便扑通跪倒。
将他细细打量,纾纾缓缓开口:“可知我方才为何不放你出去找马?”
他匍匐叩首,“娘娘,今日与大姑娘会面,来去一程,奴婢只是保护左右,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身边人不打紧,只张克弱跟她不久,放他一人行动,若是提前走漏风声,纾纾必有一难。
“你倒是聪明。”她微微一笑。
“是。娘娘还记得当初是怎么看上奴婢的吗?”他又一个磕头,“娘娘来内侍省时,我除开会些三脚猫功夫,其他一无所长,师父平日里对我又打又骂,也说我愚笨不堪,是我使小心思在娘娘跟前露出手腕上的伤口。娘娘心善,单问我出身,也不多加考究就选入顺安宫。”
纾纾释然,她本也没什么要求,只是正巧看他被歹毒的师父虐待,加上与父亲同乡的恻隐之心罢了。
“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张克弱蠕蠕嘴巴,“我刚进顺安宫,秋棠姐姐即送来了铜钱和药膏,叫我养好伤再干活。还有那日,我将一方上好的砚台磕破,娘娘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自己将棱角磨平,做成一方新砚,对我说不必介怀。”
他眼睛微红,“我自小入宫,头一回碰见像娘娘这么好的人,对下人宽厚,吩咐也少,无事还能坐在一张桌上下棋喝茶,真真是上好的主子。”
这些都是她在家里就有的习惯,薛府规矩不繁,姊妹俩从小就和丫头们一起玩闹长大,私下里,并不过分讲究。放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中,确是泼天的大好事了。
“那你可知,你的主子只有一个?”她捏紧声门。
张克弱点头如捣蒜,“是娘娘救我脱离苦海,张克弱此生只认您一个主子,唯您命是从,其他人,哪怕是那位,没有娘娘嘱咐,我也绝不敢听。”
他说这几句时并不唯诺,一双眼清澈从容。
纾纾凝思半晌,道:“那我的脚伤?”
张克弱对答如流:“是奴婢保护不力,去程就已受伤,于是奴婢疾奔找大姑娘借马,并抹上伤药,后又牵马将娘娘送回来。至于马,薛府的马匹认主,自个儿回去找大姑娘了。”
“好。”她颔首。
待回到帏帐,岑湜与沈苹苹已端坐在一起。
他倒显平静,沈苹苹却不知怎么一脸犟气,面露不悦。
“陛下,臣妾来迟。”她屈膝作礼。
腿脚刚移,只听岑湜“咻”地站起身来,大声喝道:“怎么回事?”
说话间欲伸手查看她伤势,纾纾连连遮掩,羞怯摇头。
秋棠和张克弱扑跪在地,重重磕头,将对好的说辞复述一遍。
她扶着岑湜的手臂,轻弱道:“是我自己心急走得太快,与他们无关,已经罚俸一月。算了罢。”
一路颠簸,发丝已有些纷乱,犹见哭过的眼尾红彤,说话柔弱纤碎,让人怜惜不已。岑湜叹叹没再追迫,他抱起纾纾,让那两人起身收拾东西,这就回宫。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1】。
“怎不去附近找一找禁军?伤成这样再怎么也要立刻告知我。”岑湜弃乘马,将纾纾抱进自己的马车,拆散鞋袜,揣在怀里仔细察看。
“我心里有数,没有脱臼,骨头也无事,只是扭伤筋脉罢。”她略抽脚腕,却被他握着不放。
车厢门帘闭锁,但傍晚有凉风若有似无吹拂,掀起一角,瞥见外头全是随侍和兵马,纾纾心生忐忑。
“羞什么?”岑湜笑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囫囵个儿抱过来。
“陛下,怎好行此荒唐途径?”纾纾急得脸红,又不好高声叫喊,在他膝上挣拧着要下去。
岑湜低低浅笑,眉目含愧,“怪我,下次不能再让你独自出行。”
她闻言放缓动作,不禁也垂下头,略带歉意,“不怪你,我思姐心切,浑忘自己身份。您这样体贴,倒没落个好,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是啊。”他向前抵住她的额头,将鼻尖轻轻一蹭,“哪有这样想着娘家的妇人。我的新妇都已嫁给我好几个月,她是真不敬爱我的。”
纾纾心头一跳,忙抬目观他神色。只见岑湜嘴角提笑,杏眼微弯,并无一丝愠色。
他又在打趣。
“臣妾知罪。”水色眸子一闪,纾纾将脑袋埋在他颈间,微微颤声。
感到肩头温柔拍抚,她疲意卷来。
窗外暮色匆匆,不知多久,凉夜漏沉。
纾纾倏而惊醒,张眼一看,她仍坐在岑湜怀里。恍惚想瞅瞅天光,眼一瞥,车帘莫名其妙都在角上绑了东西,香囊、玉佩、或者她头上的簪钗。
正疑惑欲问,腰肢忽一受力,余光见岑湜面容轻扬,慵懒声道:“这回帘子掀不开了。”
迷蒙间,唇上一紧,温暖潮气裹她一身。纾纾攥紧他袍角,霎时燥得全身都发起热。
真怕自己传出什么“妖妃”的名声。
泠泠月色铺陈黄瓦红墙,更深露重,人影晃过,新叶飘摇。
一路从太和门抱到顺安宫,宫人瞠目结舌。
纾纾被他撩拨得筋软骨酥,一时没气力挣扎,干脆装睡,双眼一闭。
先行的内侍已叫医正候着,甫一落地便来探脉诊断。确如她所说,无甚大碍,只消休息几日,退肿后自当痊愈。
卸妆换衣,一通忙至夜半,岑湜一直在她屋里待着,纾纾有些担心,“陛下一整日都未理过政事,如此可好?”
“天子也得告假,我一日怠政,难道地会裂了不成。”
她哑然失笑,真是好一张嘴皮子。
“沈姐姐说你幼时寡言少语,可真瞧不出来。”
岑湜振振衣袖,“她哪里见过我小时候,不过是道听途说。”
两人调侃几句,秋棠从里间走出,“陛下,娘娘,热水已备好。”
纾纾闻言张开手臂,叫他好抱,“那我是见过的,只可惜,没记住。”
“你呀你呀,我心心念念这么久,竟是一腔错付。”他伸出手来。
岑湜体力出奇得好,抱了这么久仍是迅捷稳当,他自有一法子让腿疾显得不那么鲜明,纾纾几乎感知不到。
秋棠闻两人说话声渐弱,合上门窗。心想,陛下好像以前也替沈婕妤沐过浴,让她们都不许靠近。她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悲。
翌日时光美好,比前一天更晴。岑湜像是疏懒,时辰到了都不肯起身,只赖在纾纾身上把玩她的头发。
“陛下,上朝吧。”纾纾耸肩催促。
“不想去。”他翻身又将她亲吻一遍。
帐子里一晚的旖旎风情,迷香绮色,不消片刻便热上几分,纾纾的右脚不好动弹,只能皱着眉用膝盖拱他,“陛下,快去。臣妾虚弱,不能再受。闲暇时再陪陛下如何?”
岑湜不满地松开手,临走前在她胸前抹上一把,一脸的浪荡子模样,气得纾纾发笑。
他走后磨蹭个把时辰才起身,东兰从门外走来,托着一方红漆木案。秋棠正在替纾纾上妆,随口问道:“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是陛下送来的,说是昨日落在马车上。”
纾纾陡然想起,岑湜用她的钗环做坠子压那布帘,并未收回。
“放下吧。”秋棠随意一指。她朝镜中端详,发髻圆润,眉目清秀,再簪些首饰就极好。
随手翻开木案上的红绸,纾纾的玉佩、璎珞、金钗,齐整摆在一排。本是不经意一觑,心头骤然一紧。
“这是什么?”她拿起一支金簪。
秋棠随她视线定睛一看,登时煞白一张脸。
这是支金丝花簪,上头用金丝攒成一大两小三朵梅花,白玉石做簪头,与她自己的那支极为相像。
“我原本那支杏花的呢?”她递给秋棠,胸膛突突狂跳。
秋棠凝神细看,疑窦丛生。
“姑娘,您昨日分明簪的杏花簪。”她闭起眼冥思苦想,“我记得您在与陛下喝葡萄酒时还戴在头上。”
后来就再记不住,喝完酒去见大姑娘,一路上先是激动后又担忧,胆战心惊才回到宫里。哪里记得什么金簪。
怎么会换了一支簪子?
纾纾揉揉眉心,脑中摸索起昨日回忆。若是流落宫外被有心人拾走利用,她哪里说得清。
岑湜看见的一定是梅花簪不假,否则怎会送回,若说要额外赏赐,更不会这样藏着掖着。昨日行程匆忙,未曾换过一次装扮,缨缨也没在她头上簪过什么。
如此想来,只有一种可能,从去溪谷到坐上返程的马车中间这几个时辰,有人换了她的簪子。
可她毫无印象。而又是谁平白无故换人金簪呢?
她摸了摸头发,脑中蓦地浮出一张脸,陡然一哆嗦,那名字几欲从嘴里蹦出来。
纾纾赶紧摇头,会这般巧么?
梅花簪紧紧攥进她手心,指甲发白。
“赶紧收起来,以后都不许再用。”
“是。”秋棠转身,还未提步,纾纾又急促道:“不,放在妆奁里,明日就戴,要常戴。”
她必须让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变得有案可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