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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望而却步生自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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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岸这一日,杨屹将轻功使得出神入化。夫人生病了,高烧不退。他捉来一个郎中,命他一定要治好她。
郎中是位老叟,从未见过有人将刀抵在自己项上,这脉怎么把都不对,又急又怕,扑通一跪。
“好汉饶命啊。”他磕头道。
郑繁冷眉一竖,推开刀背,厉声喝道:“出去等候!难道火长没让你们去搬货么?”
两人这才退下。
他知道纾纾是许多因素加诸一身,才突然晕倒发烧。一是时间紧迫,薛璘确实亟待救援,内心焦急;二是妊娠本就是苦事一桩;三是乘船颠动,船舱又逼仄不适。哪一样都是煎熬,她撑到如今,已是坚韧无比。
而他怎能为一己私欲,昨日如此苛责于她?郑繁恨不得替身去代她受苦。
“大夫,请您务必仔细看,谨慎看,诊金尽管说。内人奔波数月,身心俱疲,若她和孩子有什么不测,我情愿一死了之!”他说着怆然流泪,扶住老叟臂膀痛声哀求。
那老郎中突然被这要死要活的情形唬住,连连点头,他抹净汗水,屏气凝神扣脉一搭。
半晌,他站起身回道:“夫人怀孕初期就如此奔忙,好在孩子还算稳,真是幸事,不过她心中不平,肝气郁结,此船舱窄小闭塞,也不利于养胎。我尽力开方,替她稳住胎心,柔肝缓急。你切记,平日通风透气,饮食荣养,不可过补,也不可过于清淡,多眠多睡,心情舒畅,度过这一个月,应当并无风险。”
“好好好。”郑繁认真听完,方舒心一笑。
老叟见他情深,似是沉思,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有银子,就到岸上多买些耐收的蔬果点心,换着花样喂她,将床铺也收拾得更惬意些,供她歇息,平日随她心意,不要忤逆,懂了吗?”
“谢过老翁。”他揖手作礼。
送郎中出去时,正碰上杨屹进门,他揣上包袱又转身下船。郑繁来不及管他,急着去城内抓药。
刚喂下一碗汤药,岸上还未拔锚,杨屹忽然闯进来。
“主君。”他掏出一张纸拍在他面前,嘶哑着声音道:“我要买一艘船,请您签字。”
郑繁骇然抬头。
那是一张契书。
如此,四人转移到新购的船上,杨屹聘了一名舵手,数名梢公,加上他们二人,能确保此行顺利。
郑繁感佩,于甲板上郑重行过大礼,答谢杨氏兄弟。
“这本就是夫人的钱,不必言谢。”
此船不比商船大,但有舒适舱厢,若是河水平稳,如同实地。纾纾幽幽转醒时,已到第二日。她原是没有休息好,烧退后就一直睡着,醒来竟觉轻快许多。
“这是哪儿?”她问。
郑繁详细解释,随后握住她双手道:“你不知我快急疯了。”
“郑大哥,我心里有数。”纾纾微笑触他下巴,“受累,昨夜没睡罢?”
他眼下乌青,胡茬糟乱,实在明显。
纾纾拉他起身,让出半边床铺,“来。”
她仍素着脸,长发海藻般垂在腰间。小臂上有小股力道,郑繁低头望向她青葱五指,忽有一丝犹豫。
他是抱过她很多回,也在同一张床上依偎躺过,她睡得一向很静,不说梦话。只是前天夜里那个陌生又如雷贯耳的名字,让他心间隐隐生刺,仿佛听得不那么真切,却又是实的。
“不急,你饿吗?”他悄悄拂开她手掌。
纾纾点头,“看来有好吃的?”
郑繁边忙边说:“以后有岸咱们就停,多吃些新鲜的准没错。”
“嗯,麻烦郑大哥。”
他想起什么,身形一顿。
若计较名字,她好像除了演给外人看的时候,从来只称呼自己为“郑大哥”,甚至不曾叫过一声郑繁。
***
桑水迢迢,蜿蜒逶迤,两岸青山,过竞千帆。
此后纾纾就喜爱躺在开窗的塌边,看波澜河水,阴翳苍松。包袱里再找不到那味药,偶有同行船只,就遥祝一声平安,待得她好生无趣。
八月上旬,终于进入濋州府地界。河岸阡陌纵横,人烟辐辏。
纾纾叫醒卧在地上的郑繁,这一个月来他都是如此打地铺,名曰怕伤着孩子。她虽自在,却也知他心有芥蒂,不过是遵医嘱,恐添不悦。
眼下就要到濋州城,是去是留,总该有个主意。
“郑大哥,我今日技痒,请您帮忙打下手,做一碗羹当早点如何?”
“好。”
这羹平平无奇,她也不精厨艺。纾纾放下勺子,“郑大哥见笑。”
“哪里。”郑繁直身坐定,那模样是洗耳恭听。
明知她无情,却总心存侥幸,嫣红色小嘴一张,他竟想出声打断。
自那以后,纾纾不曾再提孩子的事,乖巧沉静。他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郑大哥对我说了谎。”她展颐一笑,“哪里有驿馆驿卒是送完全程的,你们都是一站一站接力,否则,人会累,马会死,怎能有八百里加急的说法?”
郑繁微微一愣,随后苦笑。
纾纾起身站定,外头船舶渐增,景物遮蔽,视野逐次缩拢。她觉世界轻易变小,这几月来在凡俗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那些林间山野粗食,径边稚童老妪,或是驿馆里的剑光豪酒,原都不是她要的去处,也永远不属于她。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她转过身来,眼里泛着泪光。
郑繁轻轻颔首。
这孩子生来就是龙凤,若有一朝受万民敬仰,百官朝拜,不知是否有他万分之一的功劳。
“我与他义绝,所以才逃出宫来,当时尚不知已有身孕,此事扰乱我所有计划。郑大哥。”她轻叹,“我此番去濋州只为找到姐姐,路途艰辛,幸承蒙关照,此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怎么。”他失笑,心里却发苦,“要拒人千里了?”
“我......”她径自坐至榻上,似沉思,“濋州府有一位老友,前路有他在,想必会顺遂平安。杨屹杨岘也在,我答应他们一件事,不能食言。”
这么说,他倒后悔没让她也欠自己一个愿望。
“郑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她垂下眸子,伸手缠住胸前发丝。
郑繁没言语,只凝神看她。
那团迷雾仍笼在她身遭,好奇也好,心疼也罢,他只道原来朝夕相处的百日,也不过是他一妄之念,还幻想什么上天重赐的馈礼。他不禁攥紧拳头。
“你为何......”
语句未发,外头忽然一阵哗然,隐有兵器交驳、金石碰撞之声。船头船尾接踵隙空里,纾纾瞅见岸边有行人踮脚望向上游方向,似乎听到“官府抓人”的叫声。有纤夫停下脚步,拿刀的几个士兵模样人命令着“百姓退让!”。
紧接着噗通噗通几声,郑繁扭头一看,右舷水面上只余几条渐窄的水纹,是有人入水后潜至这方。
“杨屹!”他大喊。
纾纾立时凝重起来。她身边一直盘踞着几股势力,虽暂无性命之忧,但既身在这阵眼,拉锯之中难免会遇风险,就像话本里的武林争斗,看戏的也可能被流火烧伤。
杨岘从甲板上进来回话:“夫人放心,有我们兄弟在,他们爬不上来。”
“怎么直奔咱们来了?”纾纾疑问。
“此处还未到渡口,并无驻军护卫,前头应是濋州府的在办案。贼子逃窜落水,必定找能掩护的船底潜藏,并不是直奔我们来的,而是泅水到此处,我们的船离岸边近,所以看似往这里来。”
原来如此,她略略宽心,转念又问:“只是逃去岸上,并不会伤人的罢。”
这倒是不敢全然否定,杨岘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远处突传来男子扬声高喊:“下游辛字旗民船!官府有令!请协助捕贼!协助捕贼!不得违抗!”
这......
纾纾心中一跳。
她与莫偃戈约好的时间已逾期,本是到州府门口相见,他又是个急性子,纾纾才提前在船上悬了番旗,恐他派人来渡口等。
杨屹也不得不进来请示。
此时已听到右舷船板有叩击声,又几箭飞矢斜刺入水。
纾纾走出船舱,眺见七八丈之外有一艘官船,她定睛一看,虽挂着府旗,可甲板上站立的竟是戍营里才有士兵,并不是州里的一般衙役。
还有一艘商船模样停在另一侧,船身歪斜,近官船一面已扎满箭头,舱内小股明火燃烧,有人正在扑火。
方喊话的长官站在船头,银甲披身,目光犀利。他背后跪着捆住的贼人,大约八九个。
见这里并没有动作,那长官接来铜锣敲击三声,正欲喊,顿而放下手臂。
纾纾心下疑惑,他瞅那人似有几分眼熟,又往前走了几步。
郑繁慌忙扶住她手臂,只见她立在桅杆下瞻目凝望,蓦地一喜,挥手叫道:“杨屹,杨岘,捉住船下匪贼!”
莫非是她口中那位故友?郑繁心自一坠。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那方天地,是我一厢情愿能闯入她的世界罢了。
他知道他所有的疑问都将再问不出口。
郑繁一介卑不足道之人,岂能与豪门贵胄平起平坐?
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