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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各怀鬼胎,上巳风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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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上巳佳节,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沐浴拔禊,祈祛病消灾。
年轻人喜欢结伴踏春出游,正是缔结婚盟的好时机。以前缨缨和纾纾也会与街坊四邻的姊妹一起出城游玩,由此见证好几桩婚事的发端。
自岑湜花烛之夜,神思混沌间答应纾纾的上巳之约,她与沈苹苹便提前准备起来。
车马保全一应交给余有庆,她们负责准备吃穿用戴、杂物小件。沈苹苹特意备齐两套骑马用的简装与帷帽,想必届时沿河慢蹄,赏花尝草,或是较量一番,都别有趣味。
“你会骑马的罢?”沈苹苹点着单子一样一样核对。
“会,祖父曾做过校尉,长姐也颇爱戎装,我打小就骑马。”纾纾打开漆樏仔细检查有无破漏之处,“不过比起沈姐姐策马奔腾,我怕只配小马捣泥。”
沈苹苹抚掌大笑,“陛下说你越熟识之后越觉有趣,不是假的。”
纾纾随之莞尔,“你们俩倒一个样儿的喜欢拿我打趣。”两人欢声笑语,丫头们也眉开眼笑,满堂愉乐。
岑湜又是一个人踏进呈柔宫,作噤声之势屏退左右,绕到两人背后窥探,“可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哎呀!”沈苹苹惊愕,恍悟来人,转身一撞扑进他怀里,“啧,你怎么又吓人!”
岑湜朝纾纾微微点头,搂过她安抚,“是你们太专注,那么多人退殿,竟半点不曾发觉?”
沈苹苹娇笑着抬眸望他,两人相差近一个头,她脑袋、脸盘皆圆,像黑黑白白的什锦丸子倒在黄釉瓷盘里。
纾纾看得她满心满眼的爱慕,垂下头陌然浅笑。
岑湜松开手嘱咐她将岑檩抱来,又踅步牵起纾纾,附耳低声道:“我们一起在苹苹这里用过晚膳,今夜去顺安宫,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纾纾好奇。
“葫芦里当然是好药。”岑湜朝她一眨,颇有些少年郎君的味道,纾纾居然从他右颊发现一只浅浅的酒窝,之前从未察觉。
岑檩再过几月将满周岁,沈苹苹心大,还未曾想到那么远。纾纾主动替她提起开宴之事,岑湜不住点头,“此乃大喜,檩儿是我第一个孩子,百日时未曾庆祝,周岁宴自当好好操办。”他抬头看向纾纾,询问道:“淑妃若是有空,领着尚宫们协助沈婕妤可好?”
“臣妾不敢说指领尚宫局,从前也未学过如何操办此等大宴,若陛下有旨,自当竭尽所能。”
他担心沈苹苹不懂这些庶务,与秦王府的规模不可比拟。
沈苹苹从岑湜怀里钻出来拖住纾纾的手臂摇晃,“淑妃娘娘大恩大德,臣妾感激不尽!”
“都当娘的人了,娇气得很。”她摇头失笑。
岑湜将沈苹苹闹散的头发别至耳后,又扯清皱巴巴的裙摆,一片温柔体贴,细心之处可见一斑。
纾纾想她原也是在戈壁滩上豪放恣意的骑马姑娘,直到遇见真正的心上之人方流露出这般痴态。
“乳娘将檩儿养得很好,替我谢谢她。”
岑湜从婢女手中接过襁褓,站起身往屋外走去,近身纾纾时小声嘱道:“你可先行回去等候,我随后就到。”
“嗯。”纾纾低头捏了捏岑檩的小脸。
淡月笼纱,飞鸟掠空。
秋棠熏上香,又备牙粉、清水,叫纾纾来盥洗。
“听闻上巳节那日,京师的待嫁女子皆会倾巢出动,往沁心河去。”
“你从哪儿听来的?”纾纾洁完面庞,详观镜中容颜,唇红齿白,秀丽姣好。
“还不是陛下要去踏青出游的消息走漏风声,想入宫的高门闺秀、看热闹的平民姑娘,可不得凑成一堆。”
抹匀面脂,瞬间芬香扑鼻。
“也好,后宫空虚,说不准陛下就看中谁。”
“姑娘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什么,你见过哪家皇帝没有几个宠妃的?”纾纾对镜篦发,一双明眸流光溢彩,“咱们只管安分守己,不要给父亲添麻烦,如有必要,相信父亲定会设法传递消息,平日警醒些,多听多看,谨慎为上。”
“是。”秋棠躬身应答。
“再者,皇家婚姻,哪有那么多男女情爱,你也不必妄自揣测陛下心意,他清楚得很。”
秋棠再应,可眉头却起皱,一边替纾纾揉肩,一边暗暗细忖。
她实在是不懂,分明见着两人出入宫殿,耳鬓厮磨,和如琴瑟。可冷清下来,自家小姐仿佛就如同从未有过一个夫君,呈柔宫的沈婕妤见着陛下那黏糊劲儿,她非但没有,还从不拈酸吃醋。
“纾纾?”岑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秋棠赶紧收拾铜盆杂物退下。
尚衣局新送来一套寝衣,五爪金龙,凌空盘旋。纾纾替岑湜更衣,他背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那是登基前夜在大殿前对峙,为救太子太师左清维所受的刀伤。粉红新嫩,爬在光洁的背脊上,煞是坏风景。
“可怖吗?”他向后询问。
她摇摇头,手指轻轻抚上那道疤痕,“何不请医正看看?”
岑湜垂下眸子不露声色瞥一眼右膝,很多伤,是无法复原的。他笑着伸手搂过纾纾的腰身,从换下的衣物中掏出一封文书。
“瞧,这是什么?”
信手接住,只见斗大的几个字:淑妃敬启。
父亲的字迹!
纾纾捂住嘴巴,眼泪霎时漫溢出来,手指不住发抖。
展信一览,薛铭先向淑妃请安问候,随后说到家中近况:他与内人身体康健,缨缨又开始打听起女子入伍之事。她的闺房还保留着,盼有一日能归宁省亲。嘱咐她要随遇而安,照顾身体,好好服侍陛下。缨缨在末尾添道:上巳节会去从前的地方,惜怀往日。
岑湜揽住颤抖的纾纾,他在一旁有意无意将信看完,此间真情实意令人动容,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不知安慰什么,只是轻轻揉抚她的脑袋。
“陛下!”纾纾惊醒,转身屈膝欲拜,“臣妾谢陛下传递家书!”她当然没跪下去,岑湜一把托住抱起。
“傻瓜。”他亲她脸颊,如此走向床榻。
纾纾顾不得满脸泪痕,小心翼翼将信收进枕下,睡在上头,仿佛离亲人更近。
岑湜侧身替她揩去,末了如此望着,看她鼻尖哭得通红,睫毛衔珠,稚子般无邪。
“你早就看见了我的家书?”她稍加思索便解出其中奥秘,定睛看着这样一个手握至高权柄的人,就躺在自己身边,凝眸浅笑。
“你夹在书卷中,怎么,害怕我发现?”岑湜忍不住拂她眼睛,明日该肿。
纾纾心中感激,实在想不到他会先斩后奏,将她不敢、也不会寄出的家书私下转交,又带来回信。
“谢谢。”她郑重道。
岑湜闻言促狭一笑,黑瞳一闪便欺身将人吻紧。
短暂欢愉,两人依在一起,默然不语。
“你可还有要说的?我再偷偷递给岳父。”
纾纾忍笑道:“陛下莫不是单独留下父亲,鬼鬼祟祟地替我寄信?”
“何来鬼鬼祟祟,我堂而皇之将信夹入回函,当着众人面交与他的。”
未几,两人扑哧笑作一团,帐帘上的流苏摇跳荡漾,经久不停。
***
三月三,上巳。
禁军清出一条官道直通沁心河,民众夹道欢迎,行礼叩拜。岑湜遣散一半队伍,许百姓随意游玩,不得因他侵扰受阻。
纾纾与沈萍萍同坐一车,戴着帷帽,卷起竹帘,观赏郊外风景。对面河岸有三五人席地而坐,猜拳喝酒。
“淇州偏远,并未有这样的习俗。”
“上巳节本就滥觞于中原,因天气回暖,春景优美,多用于踏青宴饮,淇州此时只怕还料峭寒冷,怎么会成群结队出城游玩。”纾纾解释。
“你说得对!”沈苹苹用力点头。
远处横山层峦,碧涛翻涌,游云点缀其中,如烟似霞。近处草木葱茏,水波粼粼,野鸥戏水,伴着人言笑语。如此闲情逸致,甚是久违,纾纾展颜一笑。
岸边已支起帏帐,岑湜策马回程接她们入席。婢女内侍们有条不紊将带来的吃食、衣物、玩具搬下马车安放,等待之际三人便一起沿着河边漫步。
沈苹苹一如既往挽着岑湜手臂亲昵走在一起,纾纾落后一步。按礼制不该如此,不过他们三人从未拘过这礼,旁人倒也说不上什么。
脚下青草地,又软又湿,平平凹凹。清风拂袖,隐匿着无名花香,耳畔各色声音嘈杂,仿若市井街边。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少女时无忧无虑快活随性的日子,钓鱼、投壶、下棋、行酒令、放纸鸢......
正低头回味,忽撞上岑湜的背,他早就站在那儿等她:纾纾走在后头,手臂张合,身影蹦跳,这般调皮活泼姿态,是他第一次见。
“肚子饿吗?”他一手牵着一个走入帏帐砌好的墙里,三面环绕,开阔处正对河面,以和百姓分开。
纾纾敛起神色向两人粲然而笑,“尚食局备了一些,我还让张克弱特意做了观澜县的几样糕点,请陛下和姐姐品尝。”
她一样一样从食樏中拿出来,配上精美瓷盘。果子玲珑剔透,色彩味香,一路上竟无半点破损。
沈苹苹道完谢,捏起一只透花糍往岑湜嘴里送,他咬去半口原样递给沈苹苹。
秋棠将提炉生起火,不久清水沸腾。纾纾摆上琉璃杯,倒上三盏葡萄酒。
她自饮着,也没招呼那二人,抬头看见天上团云冗叠,似棉田里的花朵,洁白无瑕。
“陛下,你猜我手里有几颗梅子,错了自罚!”沈苹苹靠在岑湜身上,背手捣鼓,兴致勃勃将右臂伸出来。
“嗯......三颗。”
“错!”她张开手掌,什么也没有。
纾纾莞尔一笑,又饮尽一杯。岑湜和她几乎同时仰头,余光中瞥见纾纾的金丝花簪从鬓间滑落,落在湿透的裙摆上。
“陛下,我们去骑马吧,好久没同你比试了。”沈苹苹撒着娇起身拉他,岑湜应允。
往外走时看见纾纾仍坐在原地,小声道:“你自玩去,记得带上张克弱,别骑皇家的马。”
他是提醒纾纾适时去寻缨缨。
张克弱会些拳脚功夫,带在身边以防不测,不过近周有禁军,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
至于马匹,皇马打眼,且岑湜私下放嫔妃与亲人见面始终不妥,越少人知道越好。走着去,也不碍事。
她想见姐姐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