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凶兽定契之后》符游

16、萤火其芒

　　明明太阳还未升起，但天空却已亮如白昼。

　　金色的光辉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耀眼的往生通路在空中开启，似乎真有神佛临世一般。

　　星璇愣愣地看着那奇幻之景，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他还记得刚出宫门，师父就将他敲晕了，待他醒来之时，已在百里外的林间小路上了。

　　“为师花了大代价才把你换出来，你给我安分点。”师父用符纸捆着他，“以往你要行侠仗义，我都不拦着。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的人，咱们惹不起。为师当年之所以带你离开皇城，就是因为那地方太复杂。”老头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义，长叹一声，“如今，我只盼着你能早日修炼成仙，脱离这人间苦海。”

　　“师父，可是惩奸除恶这个道理，是您教给我的，也是我一直践行的。如今皇宫里发生了这么恶劣的事情，我怎么能置之不理？”星璇不服争辩。

　　见老头不搭理自己，他软了语气:“若不解决了此事，我道心不平。恐怕师父的期望，我也达不到了。”

　　“好小子，你威胁我？”

　　“我是认真的。”星璇看到师父举起拳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还是开口，“师父，这么多人被害了性命，还被困在复煞幡里日日煎熬，您难道真的忍心吗？我们作为修道之人，不是更应该兼济天下吗？”

　　听到此言，合一道人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以为我不想去惩恶扬善？可就算你杀了皇帝，还有众多利益牵扯……少年人总是天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我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能不计后果。现如今道门衰微，我们惹不起皇家。人家平日里给我们几分薄面，但真打起来，我们区区一个太练门，根本不是对手。”老头摸着斑白的胡子，“……难道，你想要宗门的香火断在为师手里吗？”

　　“若是师父怕连累宗门，星璇现在就可以自请被逐出师门，自此跟太练门毫无关系。”

　　“你！你是要气死我吗？”合一道人刚放下的拳头又硬了，给了弟子两个暴栗，“为了那个女娃，你就要和我们断绝关系？”

　　星璇听此脸一红，解释道：“师父你别转移矛盾。我要回去，不仅是因为沈姑娘，更是因为我自小学的道义:除魔卫道，这是我作为一个道门中人应该做的……”

　　“那我问你，你回去也打不过陛下，你怎么办？”

　　“总比跑了好，最起码还能和沈姑娘他们一起想想办法。”他老实回答，“眼下复煞幡还未炼成，正是销毁的好时机，若是等它成型后为祸天下，师父，我们又该如何？”

　　合一老道自知理亏，眼见着说不过，便不再理他，自顾自驾着马车赶路。

　　星璇无奈，于是开始讨巧卖乖，假装认同。

　　这是他从未用过的手段，师父一直觉得他是个死心眼的老实孩子，没料到他还有这一面，所以很轻易就对他放松了警惕。

　　趁着老头解符绳的间隙，星璇一个手刀劈晕了他，偷拿了储物袋后，就立刻飞身往城内赶去。

　　可他似乎还是晚了一步。

　　他赶到的时候，玄厉已经和皇帝缠斗在一起了。

　　星璇左顾右盼，可就是没能发现那个身影，一直到他加入战场，问起玄厉。

　　老妖怪却舔了舔嘴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星璇大惊失色，可战况激烈，皇帝祭出了复煞幡，恶灵发疯般涌来，他忙于应对，没有空隙再想。

　　直到现在……

　　金光照耀下，恶灵们黑气散尽，神智逐渐回归清明，不再被仇恨驱使，纷纷投入轮回之门中。

　　皇帝用力挥舞着复煞幡，想召回魂灵：“可恶……朕的心血……”

　　但所有的魂魄都沐浴在光芒下，一切怨毒、不甘都在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宁静与平和。

　　不多时，复煞幡竟主动燃烧起来，直到烫到了手，皇帝才不得不松开。

　　没了法宝，他很快不敌玄厉，被对方徒手掏心。

　　“看好了，心是这么掏的。”玄厉将那颗热气腾腾的心脏拿到皇帝眼前，笑着晃了晃，随后捏成了肉泥。

　　皇帝从空中坠下，待落到地上时，已经没了气息。

　　随着灵魂悉数被度化，轮回之门也逐渐消失。金色的光芒最终汇聚成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洗濯着空气中尘灰。

　　玄厉下意识伸手接住雨滴，看到手上脏污的血迹被冲淡，他愣神片刻，最后骂了一句：“蠢货。”

　　星璇也艰难地站起来，他是凡人之躯，身体素质比不上玄厉，此刻已是重伤。

　　但他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之前被恶灵追得狼狈，没想到一道金光从复煞幡中射出，伴随着类似吟诵佛经的声音，这些魂灵逐渐被净化了。

　　“看不出来吗？这是小病猫搞的啊。”玄厉恢复了以往不着调的样子，耸了耸肩，“估计已经灵魂消散了吧……”

　　星璇呼吸凝滞了一霎：“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她彻底死了，连投胎都投不了了，懂了没？”玄厉不耐烦地解释，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啧，真会画大饼，还说以后的转世也给我吃来着……”

　　“怎么可能？”星璇摇头，一脸不可置信，“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这个结局……”

　　不远处，身着僧袍、慈眉善目的身影在雨中显现，星璇瞧见容淮大师，仿佛看到了救赎，踉跄着跑过去。

　　得到相同的答复后，他终于跌坐在地上，似乎是信仰崩塌一般，露出绝望的神情来：“怎么会这样……沈姑娘……”

　　大师面色平静，只是星璇额前轻轻一点，一团佛光便飘出来，乖巧地浮在他手上。

　　老和尚手一翻，将佛光收入袖中。

　　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原来是你。”玄厉眯起眼睛，慢悠悠踱步过来，“除掉了狗皇帝，还满手不沾血腥，若是再做得好看些，名誉也是少不了的。”

　　他步伐随意，笑容却不达眼底：“这个往生门，也是你撺掇她开的吧？真是好手段。”

　　“前辈谬赞了。”方丈却像是没听懂他的阴阳怪气一样，依旧是满脸和善。

　　“收起你这幅假仁假义的样子。”玄厉敛了笑意，“佛口蛇心，最恶心你这种老秃驴了。”

　　“可那女娃之所以变成灵魂，不是因为前辈吗？”方丈仍是笑眯眯的，“她牺牲自己度化恶灵，也是自己的选择，老衲可没有逼过她。”

　　“是啊，你没逼她。”玄厉冷笑一声，“你作为一个法力高深、被人类爱戴的大师，只是在皇帝修炼邪法时知情不报；在他草菅人命时袖手旁观；在别人要复仇时跳出来装好人。”

　　“我猜，你肯定找到那个傻子，跟她说：‘只有你能救他们了，不然你们就一起受折磨吧……’那样的情况下，她还有的选吗？”

　　玄厉说完，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朝方丈逼近一步：“你没逼他，你最无辜。”

　　“可是前辈，害她落到这般境地的，是这个世道，老衲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老和尚注意到他的举动，眉头微皱，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梼杌前辈不也一样吗？千百年来，杀过的人可不比陛下少。怎么？今日居然要为这个女娃出头？”

　　“呵呵，说得你好像没有算计到我身上一样。”玄厉冷笑一声。

　　他燃起一道掌心焰，随意把玩着：“你们人类自己的小崽子，却被同族欺负到不得不跟我合作，不觉得很好笑吗？”

　　“因为我喜欢吃人，你们把我列为凶兽；殊不知，论起‘吃人’这块，我可比你们差远了。”

　　毕竟人吃起人来，可就不光是吃血和肉了。

　　玄厉正与方丈对峙不下，而星璇却是陷入了呆愣之中，对这场硝烟漠不关心。

　　良久，他的眸光焕发出光彩来，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我能救她！我还能救她！”

　　言罢，他咬破手指，以血引之，额间朱砂痣隐隐发光：“荡荡游魂，何处留存 ；三魂早降，七魄来临……”

　　风呼啸而来，席卷着他的头发和衣服。只是几息之间，星璇的头发已隐隐有变白之兆。

　　“星璇小友，你何至于此。”方丈摇摇头。

　　玄厉也惊讶了，评价道：“又一个傻瓜。”

　　“星璇，你这小混蛋！”合一道人终于出现，气喘吁吁地喊，“你先住手！为师还有法子。”

　　他一边疾驰而来，一边猛地掷出一个葫芦。

　　葫芦内涌出数道清泉，水流汇聚在星璇身旁，慢慢隔绝了他的术法，让他不得不停下。

　　“师父，抱歉，弟子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星璇泪眼婆娑，朝着师父跪下，“您的养育之恩，若是还有机会，弟子一定结草相报。”

　　少年人的头发此刻已然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衬得道袍上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但他仍然执拗地想再进行下去：“沈姑娘这样的人，最后下场却……这不公平，我不想认这样的道理。我要为她聚魂。”

　　合一道人看他这幅样子，积攒的火气实在发不出来，只能闷声道：“所以你就想燃了自己的寿元和跟骨？可这样，你会变成一个比为师还老的老头子的……星璇，你糊涂啊！”

　　“师父，你放我出来吧，我不会后悔的。”

　　“唉，养了你这死徒弟，真是我的现世报。”合一道人破口大骂，但自己却做出和星璇一样的举动来：燃烧跟骨与寿元，重聚已散魂魄。

　　星璇看着师父身形渐渐佝偻，最后变成一个牙都掉光的老叟，眼泪簌簌落下：“师父，你……”

　　“那女娃现在能投胎了，行了吧？”合一道人此刻已经失了法力，如同普通小老头一样，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师父，对不起，我……”

　　“知道对不起就给我滚回去好好养伤修炼，早日修成仙。”合一道人恨铁不成钢，“好歹让我在活着的时候见证。”

　　不过看到弟子复杂又自责的神色，老头所有的谩骂，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长叹。

　　“真是把你宠坏了……”他摸了摸弟子的头，“唉，谁让我是你师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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