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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十六
      当天夜里,雅兵走进了他母亲的墓地。抱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哭得昏天黑地。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正在西北荒原上与了然作死一样喝酒,雅兵所经历的这些,我统统不知道。后来我听说了,也只囿于人家饭后的闲谈。谁也无法具体描述雅兵当时的情景,针对期间所发生的一切,我只能凭空想象。我想象着雅兵昏睡在他母亲的墓地里,眼角残存着泪痕。我想象着他在朝霞里醒来,看着初升的太阳,眼前出现一片晕眩。
      雅兵,如果还来得及,我不妨告诉你,经过漂泊之后我才知道,人活世上,其实一直都在面临问题——各式各样的问题,根本就无法让人回避。对于爱恨情仇,我是这样理解的——世上的至爱,不可能产生悲剧。世上的至恨,也不一定就会产生悲剧。只有当这两样东西碰撞到一起,悲剧才如滚石般,轰然降临。但是雅兵,我不知道你的至爱在哪里?更不知道你的至恨在哪里?所以我无法确定你是否正在经历一场悲剧?或者说,你是在直面问题,还是在回避问题?你将脑袋抵住墓碑痛哭的时候,四周除了黑沉的夜,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在乎你的悲伤。
      我在西北荒原上与了然喝酒,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曾经许多次,我都跟他设想过类似的可能,那就是——如果将我换着雅兵,我会怎样面对他所经历(或所拥有)的一切?人在困境中,总喜欢通过各式各样的设想,去寻求解脱。对于那些“有福不会享”的人,或者故意践踏幸福的人,我们完全有理由对之既向往而又深恶痛绝。但是生命的本源绝对拒绝“如果”的存在,就像人一出生就注定要走向死亡一样。在这个时刻被死亡追逐的游戏里,人能躲过去那么多的灾祸与病痛,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奇迹了。了然这么说,你不可能再要求上苍给你创造出那么多的“如果”。我们必须学会懂得知足。了然毕竟是经过富奢的人,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他看待问题,明显要比我更透彻。因而一次在梦里,我突然听到雅兵跟我说“如果”的时候,心里面就隐约觉得,他很有可能要出事了。
      后来我一直回想那个梦,梦里的雅兵破衣烂衫,头戴一顶破草帽,他站在他家的阳台上,还跟醉酒一样,盲目地给我指向远方,说:“如果我是你,就安静地呆在那里。”这句话里暗含玄机,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具体指哪里?但我知道生命不容置换。我俩就像是两个投错了胎的冤孽,生来就必须为了各自的舛误而承受苦厄。这时候我觉得,我和雅兵在某些方面,是可以互相融合的。
      我从家乡奔向鹭岛,又从鹭岛漂泊到这荒原,风从东南方呼啸而来。雅兵,我不知道家乡的方向吹来的风里,是否夹杂着你满怀的怨气?其间所蕴含的灵魂,是否保持了一份难得的清醒?这灵魂伴随着风,就那么跌跌撞撞地,一路跋山涉水而来。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雅兵,你就那么无言地悬在我的头顶,在这片无垠的西北荒原上,该让我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不复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经失去主宰的事物,随着这变异的世态潜伏在无主的地域里,守候你命运的光临。雅兵,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改变的。上苍在造物之初就已对万物注入了改变的残酷。所以对于永恒来说,除了磨难与死亡,其它任何的一切都成了扯谈。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芸芸众生无休止的忙碌,最终迎来的,只是一个个事物的消亡。
      我后来听人讲,那天雅兵从墓地回来之后,终于尝试着去接受现实。他开始向一些老农讨教,开始尝试着下地去干活。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微风轻拂的田野,碧绿的禾苗闪烁着丝绸样光泽。雅兵头戴斗笠,从稻田里支起腰杆,甩去两手的泥,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这时候他的脸是碧绿的,汗水也是碧绿的,与那稻浪翻滚的田野,保持着同一个色泽。他出神地望向远方,一只苍鹭从天边飞过。长风拂面,他甚至又想引吭高歌。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那么痴痴地站着。身边的一切,已融入到一种浩大而深沉的音响之中了。这样的音响,——它不需要歌声。
      了然终于肯跟我谈论他的女友。一天,他突然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吗?”
      我说:“谁知道你发的什么神经,突然跑到我房间里来。”
      “什么叫突然跑过去?”了然说,“当时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只有你房间开了门,就只好进去了。”
      我说:“好像是我邀请了你一样。”
      了然就“嘿嘿”地笑了,说:“要不,怎么叫缘分呢?”然后又说,“幸好你开着门,不然的话,我可能要挨揍。”
      我说:“谁揍你?”
      了然就指着他手机里女友的照片跟我说:“当时她也在那里。”
      我刹那就明白了,说:“哦,难怪我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是他老公发现了你们吧?”
      了然很有趣地笑了笑。
      我说:“她还会真心对你好吗?”
      了然说:“她一直都真心对我好。”
      我说:“最初怎么就没在一起?”
      了然说:“想想你和张筱梅吧。”
      我就不敢多说了。但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对,于是再问:“那秋梅呢?秋梅是怎么回事?”
      了然就给我翻白眼,说:“你就是个傻子!”
      ……
      于是,了然的故事就很清晰了。他女友后来被迫嫁给了一个官二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官二代就像是官员身上的寄生虫,随着他父母因贪腐案被抓,他寄生虫一样的生活,瞬间也崩盘了。颓靡与家暴,很快成了官二代的常态。了然跟我说,就在几天前,他女友告诉他,她终于离婚了。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了然说:“我还能怎么办?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能跟她生活在一起。”
      我说:“你不是和尚吗?这就还俗了?”
      了然说:“还什么俗呀?我压根儿就没有出家,顶多算个居士,这光头是我自己剃的。”
      这让我很惊讶。
      了然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原本我也打算,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结果我自己。结果……结果不了。”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然后,就像托孤一样,他跟我说:“我走之后,这地方就是你的了。”又说,“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在这个地方,最终等来你的张筱梅。”
      我说:“也跟你一样,当个假和尚?”
      了然说:“那能怎么办呢?”
      对此,我一片茫然。
      那天,我们从中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两点。
      那天,我们说了许多话,从人生,到社会,再到爱情。了然说,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道德里,但是许多时候,我们所认为的道德,明显就很不道德。他还说他是个毁了三观的人,“那个秋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找她,很容易的。只是她店里的东西,比其它地方稍贵一点。”他还说,“其实我们这样做,也是在帮她,不然孤儿寡母的,怎么生活呀?”我就觉得他这话说得前后矛盾。
      了然却说:“男人就这德性,寂寞难耐,到时候你就会懂得。”
      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你女友吗?”
      了然就颓唐了,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到如今,只不过是两具早已糜烂的身躯,勉强凑到一起生活罢了。”
      ……
      了然走的那天是立冬,他留下六千块钱给我,说:“就算是给你的报酬吧,如果没有遇见你,这段时间我真不知怎样熬下去。”
      我说:“到时候你的开支会很多,这个钱,我不能要。”
      了然说:“你不用担心这些,我母亲生前给我办了信托,可以确保我这辈子衣食无忧。”又说,“你还是收下吧,可能是得来太容易,我从小就不把钱放在眼里。”硬塞到我手里后,他就开着他的破皮卡,头也不回地走了。唯一跟他走的,只有他养的那只土狗。
      我爬上屋后的土塬,看着裹在一团黄尘里渐渐远去的皮卡,潸然泪下。
      现在,这处荒原的寺庙,就剩我一人了。我在想,我是否也该去剃个光头?
      孤独的日子里,头几天,感觉还可以,除了一种怅然的失落,我觉得,还没有什么困难,可以影响到我的生活。了然走的时候,给我预备了一些饮食和酒。白天,我就在荒原上四处行走。夜晚,独酌,乘着酒意,爬上屋后的土塬,看天,看遥远的地平线。这时,我不仅完全理解了了然,同时还完全变成了了然——也是单纯地在那里坐着,面对眼前辽阔的一切,蓦然发觉,内心里装着的,只有一片浩瀚的渺茫,就跟坐禅一样。
      慢慢地,这种感觉就变了,从早到晚,我居然无法说一句话,语言的功能似乎从我身上消失了,这让我紧张。一次,我尝试着自言自语,瞬间就发现这是个恐怖之举,仿佛我正遭遇灵魂出窍,立马就要疯掉。这时候,我多想像了然一样,也在身边养一只狗。但是浩渺荒原,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独居愈深,锥心的孤独感也就愈明显。终于,在了然离开之后的第十五天,我也选择了离开。了然之前曾跟我说:“相信我,张筱梅终有一天会来找你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天生的忧郁,这一点可以迷死很多女孩子。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笑,如果忧郁可以迷死人的话,我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步田地。更何况,每个人所经历的际遇,是不可以相互比拟的。了然最终是等到了他的女友,若是换到我身上,谁知道后果是什么?再说了,了然有他母亲给他办的信托维持生活,而我呢?凭什么在这荒原上生存下去?
      我离开那座寺庙的时候是小雪。母亲后来跟我说,雅兵是在冬至那天出事的。
      最早发现雅兵从大家视线里消失的人,是经营食杂店的老头,因为雅兵在他那里欠了好些钱。
      “咦!”开店的老头说,“那个角子(这时候村里人都不叫雅兵名字了,只叫他‘角子’,很无视的样子),好多天都看不见人了,他还在我店里赊了账呢。”
      有人就说:“去他家找找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开店的老头就去找他了。
      雅兵他家在村庄的边上,是他父亲刚发达时回村盖的宅子。
      宅子仿哥特式,尖顶,拱门,独门独院,类同别墅。雅兵他家静悄悄的,绿树掩映下的宅子,仿佛欧洲恐怖片里的荒园。老头壮着胆子向里面喊:“有人吗?”回应他的,只有门里混浊的空气。再喊,终于听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开了门,雅兵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日复一日的昏睡,让他变得皮肤白皙,神情萎靡。
      “你还在呀?”老头说,“你还欠着我的钱呢。”
      雅兵说:“知道。”然后环顾四壁,无精打采地跟老头说:“你看我这里有什么值钱的,就尽管拿去吧。”
      老头家的冰箱正好坏了,看中了雅兵家的,就把它拉走了。
      十七
      仿佛是一个启迪,冰箱被老头拉走之后,雅兵立马明白了一个道理,即:家里那些电器,是可以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进行交易的。村里人说,那段时间雅兵的生活过得很俭朴。他对自己的饮食要求并不高,只需要快速面搭配白酒就好。此外,就是香烟了。我尚未离开家乡的时候,雅兵就跟我说过,抽烟与喝酒是一对孪生兄弟,二者在他身上是不可或缺的。伴随着他俭朴的生活,家里的电器,诸如电视机、洗衣机、电饭煲、消毒柜,甚至是电磁炉,亦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别人家里。电器交换完毕,他就盯上了自家的宅子。先是围墙。因为一户人家垒猪圈需要砖块,他就让人家去把围墙拆了。
      拆了围墙的宅子,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这时候雅兵的心里,反而变得空荡荡的。一种无聊到极致的情绪,病毒一样侵蚀着他的躯体。因而让他觉得,他很有必要弄出一点事情来做。
      我后来听人说,立秋后,他开始戒烟。
      他家屋檐下面住着一窝燕子。雅兵经常盯着那窝燕子出神。终于有一天,他仔细地将地上的燕子粪收集起来,用纸包着,放入上衣口袋。每当烟瘾上来的时候,就掏出来闻一闻。他说燕子粪的味道有一股闷骚的气息,仿佛将香烟掐灭在尿液里。他还开始戒酒。手里端着一只破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只老母猪身后,将它屙出来的尿液,点滴不剩地喝进嘴里。人家问他那尿液的味道如何?他吧唧了几下嘴,又眨巴了几下眼,跟着歪起脑袋来思考半天,最后总结说:
      “它跟白酒一样烈,只是有点酸。”
      有人去将这些情况告诉了雅兵他父亲。雅兵他父亲却说:“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装疯卖傻的,是在那里故意做给我看呢。”那时候雅兵他父亲已经拥有了第二个儿子,雅兵在他眼里,已彻底变成了垃圾。但这种话他不能明说,只能换个角度跟人家讲:“那个搭短命的也老大不小了,才几年时间,就要满三十岁,难道还不知道吃苦,好好地去过生活吗?”来通报情况的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雅兵于是继续拆房子,从铝合金门窗,到屋内的水管和电线,但凡能卖钱的,都尽可能的拆了。
      雅兵实施拆房工程的后期,我开始四处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部列车,到另一部列车。我发现,整天坐在列车上,其实是最省钱的。我漫无目的地购买车票,有时候就在候车大厅里过夜。夹杂在形形色色的人丛当中,我几乎不跟人说话。熙熙攘攘的人潮,璀璨的灯火,根本与我无关。我忽然觉得,人丛里的孤独,才是真的孤独。我像是被屏蔽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生动的一切,却不知该与人说些什么?
      吴晓晓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是一个婚礼现场的视频——陈志浩与张筱梅的。乍看之下,我已失去了最初的悲恸情绪,只感到自己的内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我似乎变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驱壳。视频之后,吴晓晓给我留言,说:“那五万块钱,我先给你保存着,你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时候给你。”我愣怔了半天,终于不知道该怎样给她回信,转头就把她拉黑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都在幻想陈志浩这个人,幻想他奢华的生活,幻想他如何与张筱梅缠绵——这几乎是一个逼人自杀的举动。但此时此刻,它却鬼魅似的,总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好恨!
      我与陈志浩只见过一面,记得他个子不高,微胖。其它一切,就都模糊了。某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张筱梅是跟一个影子结了婚。但很明显,我这幻想是在自欺欺人。了然与雅兵我是了解的,同样经历过富奢,遭遇变故之后,哪怕是将自己逼入绝境,行事再如何出格,终究无法泯灭他们骨子里的良善,竟而转头从恶。那个陈志浩,能否做到这一点呢?或者说,像他那样的家庭,也会遭遇变故吗?对此,我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期待?这种矛盾而又阴暗的心理,经常把我折磨得苦不堪言。
      了然曾跟我说过,他是个毁了三观的人,因此可以活得了无羁绊。我是否也要彻底毁掉我的三观,终将我生命里的所有苦难,统统不当一回事呢?进而针对雅兵,我是知道的,他从来就是个不具备三观概念的人,因而他生命里出现的乖张与混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母亲说,后来雅兵非常热衷于夜行。凌晨时分,他开始走出家门。这时候,鸡不鸣,狗不叫,村庄一片阒寂。夜色深沉,独自行走的雅兵,脚底踩踏出来的声响,仿佛深山里的蛙鸣。如此反复出现,每到夜晚,村里人就开始认真地锁上大门。同时,尽量将窗户也关得严实。这时候的村庄,就像是遭遇了戒严一样。面对黑沉的夜,它关停了许多声音。同时,又幻化出来许多声音……
      白天,雅兵躲在屋里,思考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他曾跟人吹牛说,经过深入的思考,从而让他拥有了一股神秘的力量。这时候他已瘦得皮包骨头。他将手摁在腹腔上,透过那层柔软的肚皮,他说他能很清晰地触摸到肠胃在哪里。他甚至吸紧肚皮,用修长的手指,从肋骨底下穿过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去触摸体内的器官。一次,他突发奇想,准备用指尖去捏住那颗狂跳的心脏。他相信在那颗狂跳的心脏里,一定隐藏着另一个雅兵。他想将它捏出来,就像从自己身上,捏出个跳蚤一样。但他很快陷入了昏迷。
      慢慢地,黑沉的夜对于雅兵来说,已算不了什么了。长久的夜行,已让他的眼睛具备了某种夜视功能。透过黑暗,他的双眼,居然能散发出一种类似于猫科动物样的绿光。村里人的鸡窝鸭棚,很快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对象。那些扁毛动物一看见绿光就害怕了,蜷缩在某个角落,一声不吭。窝棚里刚产下的卵还热乎着,这为雅兵维持他基本的生活,省去了诸多麻烦。
      然而没过多久,村里人将窝棚也上锁了。雅兵就只能像云游一样,四处瞎逛。入冬,有人看见他走出了家门。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且相当凌乱,仿佛肖像画里的爱因斯坦。因为消瘦,他的眼睛变得硕大。他跟在一个打猪草的女人身后,翻过了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从此村里的女人,再也不敢落单乱跑了。不久,又有人看见他出现在一片荒弃的果园里,逐个去摘那些又酸又硬的果子。
      雅兵他父亲终于顶不住亲友的一再催促,勉强回了一趟老家。村里人说,雅兵他父亲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展现在他眼前的,完全是一片废墟——宅子已被雅兵拆得差不多了。
      缺少门窗的宅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物。雅兵他父亲发了好一阵子呆,最后忍不住哀嚎,说:“还是让我早点去死吧。”当时,雅兵正不知云游去了何方,从而无法目睹他父亲伤心欲绝的样子。
      母亲说,冬至那天,天气异乎寻常的寒冷,西北风呼呼地刮。风中裹挟的枯叶与草屑,击打在物体上,沙沙作响。黑沉的云块布满了天空。
      谁也无法具体得知雅兵是什么时候回的宅子。夜晚,村里人说,他们从雅兵家的方向,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只那声音夹杂在寒风里,显得扑朔迷离。天地黑沉,风过枝桠的时候,发一片啸叫。村里人说,直到深夜,连狗都闭了口,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而后,就有人听到了哭声。寒风凛冽,将那哭声吹拂得断断续续零零落落的……
      大风一直刮到凌晨,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天地一片清冷。这时候,村庄就像是泡在一口井里,它透彻,又无声无息。早起的人们走出了家门,他们凑到了一起,然后面面相觑。仿佛约好了一样,他们统统缩着脖子,弓着腰,将双手拢在胸前,顺着村中巷道,瑟瑟往前走。
      走到雅兵他家大门口,血红的朝阳,这时正好从东边升起来。满世界辉映在一片明艳的红色里。雅兵他家早已是一片狼藉,一根尚未拆除的电线,从墙角垂挂下来,缠在雅兵的脖子上。他就那么神奇地倚墙站着,耷拉着脑袋,仿佛正在思考一个问题。谁也搞不清楚,那根带电的导线,是如何绕到他脖子上的?
      十八
      小寒那天,我回到了家乡,孑然而去,孑然而返。我没有给谁带来惊喜,也没有给谁带来惊讶。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完全是下意识的,居然没有留意,其实我一直都在往东南方向走。越走,离家乡就越近。当我真的意识到这点之后,回归家乡,已成了一种必然。我给张筱梅发了一条微信,只简短的一句:“祝一切安好!”然后,就像是陷入了某种期待,时不时地就打开手机来,查看那条微信底下,是否会有什么变化?结局当然是让人难堪的,我发出的那条微信,仿佛是漫游去了太空,无论经过多少光年,我所能等到的,只有一片渺茫。因此我想,既然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值得怀念呢?
      阳光充足的午后,我买了一瓶烈酒,却不知道该与谁作伴?上哪里去喝?我爬上了村边的那道山冈。山冈上有一块岩石裸露的地方——雅兵最后的落脚地就在这里。
      他父亲执意将他抬上了山。
      有人提醒说,还是把他拉到火葬场去吧,自己处理的话,恐怕要罚款。
      雅兵他父亲说:“让他们罚吧,罚多少都无所谓,老子有的是钱,老子就是要亲手把他烧了。”
      就在这个山冈上。又起风了,风刮得火堆噼里啪啦响,火焰烧出一种诡异的蓝。没有哭声,噼啪作响的燃柴爆裂声里,一世喧嚣的雅兵,最终走向了永世的孤寂。
      我将酒含在嘴里,向天空喷去,酒雾映在阳光下,化出一条七彩的虹。我相信,那酒雾也如同雅兵的结局,一切皆归入了虚无。他父亲将他的骸骨摆放在岩石上,然后拿起一只铁锤,在那边咚咚地敲。骨头碎裂的声音,有如裂帛一样,分外叫人揪心。他突然就哭了,“你要下十八层地狱呀,”他说,“油锅里炸了你呀,钝刀子剐了你呀,你要永世不得超生呀短命仔……”
      骨灰撒向空中的时候,寒风过山冈,天地一片呜咽。
      然而就在那天,我分明看见,雅兵依然那样笑嘻嘻地,从对面的山冈向我走来,且不知死活地问我:
      “好玩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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