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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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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黑白格子的地砖,我能听见我的鞋跟发出哒哒的声音。岭颂这种小清吧不会吵闹,这里本就冷寂些,即使清晨时分是客人高峰期,然而跟其他夜店比起来,算不上很多人。吊顶上柔到仿佛流淌的彩光透过扎满大圆孔的灯罩,一块块整齐地印在人脸上。我一进门就看见江岩书如往常一样站在吧台后,清瘦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又人模人样的套了一件灰马甲,那张面瘫似的脸上印满了灯光打下的彩色圆形。他站在吧台后歪着头擦杯子,听见有人——我进来,只是抬眼瞟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继续专注于他手上的事情了。
正常。他这人永远都这副脸色,这副没有脸色的脸色。一开始我见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会莫名窝火,后来也司空见惯了。他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佛系,是慵懒,是松弛,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孤僻,是自闭,是散漫。他虽然瘦得像只猴子,但完全没有猢狲那样的顽皮好动劲儿,倒是更像一只树懒,做什么都慢慢吞吞的。
以前来了没多久的时候,我谁都不熟,自然跟江岩书也不熟。现在我跟这里大部分人熟了,我跟江岩书还是顽固地保持着不熟的状态。我也没办法,他好像总游离于世界之外,跟我们都不在一个图层。整个人都淡淡的,脾气淡,形象淡,淡得像让人摸不到,要摸到他,起码也要跟他认识个一年以上,我这样的新人自然摸不到他了,也只有老胡会偶尔跟他开点玩笑时他才会回应,有时候还会罕见地笑一笑,只是他笑的点又不在老胡的笑点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老年人开了儿童频道,小孩开了保健品广告,聊都聊不搭杠,最后往往是老胡隐隐地恼了,然后压抑着即将窜起的怒气走开。胡屹一走,江岩书就变脸似的收了笑容,继续面无表情地坐回他的吧台里玩手机或者干活。
他倒不是卖的,只是个调酒的酒保小哥,说得好听些,就相当于是我一个同公司不同部门的同事。他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据说是武汉人,但我至今没听出来他的外省口音,大概是因为他几乎不说话,也有可能我根本不知道湖北人什么口音,就算能听也白听。他不怎么说话,所以看起来总是神神秘秘的,不过相处久了,我慢慢也搞明白了,他真的只是不爱说,不是装神秘。对他来说,开口说话好像能要了他的命,这也是胡屹让他这个酒保只负责洗杯子擦杯子点单结账的同时,还要安排个小零在旁边负责捧着个笑脸与客人搭话聊天的原因。
小零悄悄告诉过我,别看他现在总是默默无言很被动的样子,知道他怎么来这里的吗?那是因为他家里氛围可压抑了,他受不了原生家庭的情况,一成年就跑了出来。是真的“一成年”,因为那天正好是他十八岁生日。幸好没人记得他那天生日,所以他顺利地溜掉了,根本没被发现。出来后却只会漫无目的地走,他性子又很随便,于是闭着眼睛乱选了个目的地,正好抽到南京,于是买了一张南京的车票,又流浪似的独自晃荡了一段时间,从正规平台上看到了岭颂的招服务员广告后,便来了这儿。我听了之后还半信半疑,江岩书看着像是就算酒吧着火了也不打算要跑,只会自顾自继续低头擦杯子的人。他这么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我实在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能把他压得顶不住,压得离家乱跑,跑来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当小酒保。看来柔韧的弹簧也有一个极限。我更难相信的是老胡竟然接受得了这样一个怪胎,我反骨重,但空有一腔愤懑的叛逆,而在脾气方面,胡屹可比我暴躁多了。我最初见到江岩书就窝火,何况胡屹?难沟通的病怏怏的男孩,可不得把他肺都窝炸了。
小零摇头晃脑地说,江岩书来的时候,满面都是尘土,黑眼圈大到吓人,脸颊往里凹陷得厉害,两边手腕都有愈合不久的疤痕,脖子上还有两圈淡下去的紫红色,沉默得像个哑巴一样。当他幽幽地站在老胡跟前时,老胡其实也犹豫不决过,但叹了几口气后,还是把他接了进来。“救命恩人算不上吧,我知道老胡那种人,好心是有的,但不多,主要是吧里缺了人手了,小书正好可以补上。”小零转着眼珠回想,忽然一脸懊恼地吐吐舌头,“老胡肯定是不放心我擦杯子嘛,我闲不住,光顾着招待点酒的客人了,打碎几个杯子可要破费了。”
我不置可否地撇嘴。可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反正都是神经病,病症不一样而已,死疯子和死娘炮收留死哑巴,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死哑巴平常就喜欢窝在吧台里面发呆,像孙悟空画了个圈圈,他就待在里面,足不出户当个守门员,大有一辈子都不出来的趋势。要是有人走进他的“领地”,他就死死地盯着那人,直把人盯到不自在地出去,他才转开视线善罢甘休。那眼神里没什么威压,就是很寻常的平淡,但就是会让人背后发凉。我大胆想过,如果有两个人同时挤进吧台后,一端站一个,那他会不会一只眼睛看一边?但事实证明是我想象力太丰富了。他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刚进去一个,必定被他那平淡如水、但其实是高压水枪的眼神插穿,立刻就自觉地退出去了。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认怂退出去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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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了门,走过去,指关节敲了敲江岩书的“私人领地”吧台桌面,打断他擦杯子的动作,“喂。”
江岩书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可能以为我在跟他打招呼,但很明显他不想理我。不过愿意哼一声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起码意味着他眼熟我了,我刚来那会儿他都是直接把我当空气的。
谁他妈跟你打招呼,我这是有事才找你小子。我故意继续有节奏地敲敲敲,“问你啊,那个大学生今天有没有来?”
还没等他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回应我,旁边先突兀地插进来一个富有磁性的慵懒女声,“没来呢,据说期末有一门大课的什么论文没写完,最近都没空来。你找他有事?”
我微微地转过头。铜姐嘴里咬着根没点火的烟,抱着手臂靠上吧台边,波光流转的一双眼里含着惬意看向我。她凑近我,叼着烟时说话总是口齿不清,“所以,你找他什么事?”
我说:“没事没事啊,我就是那个,我上次借了他的充电宝忘了给还了。昨晚在酒店躺一晚上的时候已经充满了。”
“噢,好吧。”铜姐看上去非常失望,“亏我还以为你经过昨夜,又有什么新故事要分享呢。原来找他不是为了凑一桌聊天搭子,只是要还充电宝啊。”
我嗤笑一声,“姐,又想八卦了?”
“怎么,”铜姐沉下脸,冷冰冰地瞪我一眼,“不让?不就是那个要跟你玩很大,但就是不敢动手的那个社畜软男吗?你还当个秘密遮掩上了,不让我说是不是?”
我忙说让让让,哪敢不让,哪敢不说。
我对温佟君总会生出一些没来由的敬意,大概是她身上有种好像看透了大风大浪的成熟感。而且刚进岭颂的时候,主要是她和程誉凌领我熟悉这里,我一开始只跟他俩熟悉。程誉凌长得太过甜美亲和,我对他只有接触过多后的熟稔,不可能产生什么尊敬。温佟君不一样,虽然她总说自己十八岁,但实际年龄肯定大了我不少。她是我们这边女同事的大姐大。大概就因为她的成熟靠谱范儿,所以名气和业绩很好。这种性格男客人喜欢,我们当然也喜欢。那些客人喜欢她到什么地步呢,有些男客户甚至会自愿给她买生日礼物、节日礼物。所以温佟君说,一年的任何一天都可以是她的生日。她又开玩笑道,如果哪天她被抓了,可能罪名除了卖丨淫以外,还要再加一条欺诈。
老胡一向规定我们不要跟客户产生多余的联系,但对她的行为总是装瞎。她私下对我说,因为她跟了老胡很久,老胡对她很放心。我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放心?她说,老胡太了解她,他知道她不会由于跟客户产生过多联系,而惹出其他跟客户产生过多联系的人可能会惹出的麻烦。
这长长的一句话把我绕晕了,我只好收了好奇心作罢。
温佟君是南京本地人,她对所有人只隐瞒年龄隐瞒生日,家里什么情况倒是大大方方地当故事一样随意抖落出来,大方到好像事不关己,只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坦荡到这个程度,我反而不好意思刻意深入询问,不知为何,总会产生一种不太礼貌的错觉。我想我这人也是别扭,有些不愿意透露的同事私事我偏要偷偷打听,能做到张口就来的温佟君我却做作似的假装不关心。永廷说我反骨重说我天生欠揍,现在想来,他确实已经能轻易透过我的血肉,看破我犯丨贱的灵魂了。
我没主动问,温佟君自然也不会追着我非要告知她家里的一切。我目前了解到的信息是她有一个弟弟,多大我不知道,毕竟我都只能知道温佟君“十八岁”,估计也不太可能清晰地知道她弟弟的年纪。她跟我聊过很短一段时间后就待我很好了,有时候我出去上夜班,接了些乱七八糟癖丨好的客人,回来后她还会帮我上药。她的手指很纤细,冰冰凉凉能缓去火辣的伤口,动作总是很轻柔,偶尔会在我伤口上吹吹气,像我小时候摔倒擦伤后,我妈会为我做的一样。在她的处理下,我后背上一条条血痕看着很可怖瘆人,却都不怎么疼。
她的确帮了我很多很多。
我曾怀疑过,为什么她对我一新来的鸭子这么好?后来自己想通了,估计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我有些同感和共鸣。她说她妈妈姓温,说她“妈妈的那个男人”姓佟,巧的是我妈姓崔,我也是随我妈姓,我们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点,即使我猜测我和她的家庭情况应该完全不一样,但还是欣然接受她对我的亲切关怀了。从我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考虑改名,但好像一直都是幻想一下罢了,到现在也没去派出所改。她说想把佟改成同音字,天天问我小红小红,彤和童和桐你觉得哪个好看?
“铜字最好看。”我每次都这样回答,语气要多乖顺有多乖顺,主打一个让她听了舒服,“铜钱的铜,名字叫铜,命里有钱,你喜不喜欢?”
她肯定会喜欢。而且我喊她铜姐时,已经默认是这个铜了,即使听起来没区别。铜姐坦言过她爱钱爱到土里,死了之后希望有人能把收款码打印下来贴在她的骨灰盒上——如果她死了还能有人存着她的骨灰盒的话。她表示,这世道不拜金不赚钱,那拜谁,拜上帝吗?
“上帝给了我这么高的颜值,给了我这么,唔,这么‘美满的’家庭,还有做其他什么都一事无成的能力,也算给我指了一条明路了,我不卖谁卖啊?”她站在酒吧门口和我一起抽烟,振振有词地表达她的“拜金论”时,徐徐喷出一口烟,语气还是坦坦荡荡,但素日自信的笑颜——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竟看出些勉强的意味,“挺好的,什么锅配什么盖,我就天生配做个鸡。”
虽说她算是女同事们的大姐大,但这里的女同事并不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老胡一开始只想打造以卖男为主的服务,他算计过,女人排出值班的“课程表”后,一个月里还得休个4到7天的假,加上他的死规矩,禁止女人频繁接客,这样下来赚不到多少,他说不划算。铜姐之前聊到这个还哼了一声,说女人就这样,什么行业都不被接受,进了公司的,老板嫌要给产假,当鸡的——妈的,老鸨还是会嫌要给假。
所以老胡当时接受她,多半主要是因为觉得男女比例不平衡,专业店还是要雨露均沾一些。不过铜姐偷偷跟我说,老胡这个王八蛋,肯定不止因为这个才接受她。“老胡知道我家那点烂事情后,你知道他了说什么吗?”我摇头。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虽然老胡这人坏事做尽理应天打雷劈,但他那时候特别严肃地告诉我,要相信有恶因必有恶果,要相信我爸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温佟君笑笑,鼻孔里直直出来两道烟,云里雾里的眼神模糊起来。她透过缭绕烟云的声音告诉我,冲着他那句话,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好,她这辈子应该就是跟定胡老板了。我想胡屹会不会上辈子是希丨特丨勒,不然为什么莫名其妙能煽动和拥有一批追随者,可斟酌半天又觉得不至于,他要是能当希丨特丨勒,也不至于在违法的圈子里还这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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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姐侧过脸抬起下巴斜我一眼,“嘴上说让八卦有什么用,你倒是说出来啊。没有那大学生给你接话捧场,你就不愿意说了是吧?”她唉声叹气起来,嘴里不满地嘟囔,但字字清晰,明显是念给我听的,唉小红也真是的平时明明看上去挺成熟一孩子心智还是跟大学生差不了多少,是小红本身就幼稚呢还是被施瀚涛那孩子带偏的呢,唉,唉。
感谢铜姐,我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想不起那个大学生的名字了,这段时间来唯一一次想起来的时候,正好是我向他借充电宝的时候,谢天谢地,想起来的时机刚刚好,让我看上去态度还真诚了不少。
施瀚涛在南京念大学,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听口音应该是北方的,2018后半年来岭颂“兼职”做鸭,我实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生活费不够花吧。他认真地表示他花生活费的原则是“开源节流”,兼职干这个就是他的“开源”。“节流”的表现之一就是他来上班时,跟在学校里的穿搭一模一样,完全不费心思去化妆涂抹,不会漏丨点不搞暗示,给他一本课本,他就能下夜班后顺路回去上早课。
他其实也算个新人,但因为比我早来一些,他就一脸骄傲地说他自己是新人,但我是“新新人”。很符合我对当今男大学生的刻板印象,又闹腾又话多,像一条自己跟自己玩也能傻乐的狗。我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只记得好像全是水,泡发了所有干爽,湿淋淋的特难记,他却说这不是挺符合他的现状么?我说什么意思,他神秘一笑,问我,你再想想我学的这是什么专业?我说管理啊,这他妈跟你名字有什么关系?
他仰天大笑,哈哈哈的震得我耳膜疼,“这还不够水?这专业还不够水?”
我只好说我不知道,可能吧,我没读过大学,不了解就没有发言权,你说水就水吧。真诚是必杀技,我这么老实地一说,他反而止住笑声,有点讪讪地挠挠头,好吧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水的只是我,不能全怪这个专业。红哥你说得对,我的人生可能就和我名字一样,湿不拉几的,难记住,难度过,难干爽。他说着说着突然又绽出一个笑脸,不对哦,不难干,不难干!我接的那几个客人都说我很好干!说我干得好,说我很好干,说干丨我很爽。
傻狗一条。我心下鄙视,怎么跟我没差几岁,心智却一点都不像成年人。我一度怀疑他会不会倒贴让人睡了还帮忙数钱,小零却告诉我别小看大学生。他跟我说,在你来之前,今年年初那段时间里,有一个很喜欢回头找他的中年男客人忽然告诉老胡,他再也不来了。小零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说,你猜怎么回事?因为瀚涛那时候正好在期末复习周!那男的一直语言骚扰他,还私下查到了他的学校,甚至去他学校里找他。瀚涛一开始客气拒绝了好多遍他都不理,后来有一天突然态度转变,怎么阳光明媚的听话怎么来,然后把那人约到岭颂后面那条巷子里,直接二话不说,把那个老男人踹得肋骨都断了两根。那男的也活该,他出来点鸭其实是背着老婆孩子乱搞的,被瀚涛踹了也不敢声张,只好说是自己走路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断的。老胡对此的反应只是提醒了瀚涛一句,下脚轻一点,断一根就够了,别那么莽撞,万一惹出大事来怎么办。
我其实考上大学了,但我还没去报到的时候家里就爆出我舅那个破事儿,仅短短两个月就迅速给我家干穷了,实在没钱只好选择退学,所以我完全不清楚大学的生活。但通过听说了施瀚涛的经历后,我才略微明白了解,原来在期末周的大学生这么惹不起,疯疯的癫癫的,听上去还有点酷。可惜,我没当过大学生,我无法亲身体验到这么酷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