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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chapter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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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成语“子承父业”的意思就是“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那么我就可以称为“子承母业”。
或者也可以说——我和我妈是同事。至少曾经是同事,因为最近她已经接不到客了,一是因为年纪上去了,虽然四十出头根本不算老,但做这一行都吃青春饭,谁不喜欢风丨骚漂亮的年轻小姑娘,穿得更少露得更多身体更柔韧,所以带她的老板几乎明确表示不需要她了;二是因为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怀疑自己染病了,但死都不肯去体检,我怎么劝都一副顽固样,理直气壮地说她怕,害怕看到确凿的结果。不查至少还能自欺欺人没病,查了就等于下了判决书,何必给自己添堵。所以现在她只是在家里用早年积攒的钱,自己给自己发“退休金”。
当然,这一点点“退休金”肯定不够,还有一大半是我转过去的钱。
1996年某个平凡的日子,我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上,降生在江苏淮安一个残缺的家庭里。关于有了生命这件事情,我没有准备好,而我妈即使准备了也没用,生我的时候差点痛晕过去。我后来问我妈,生我的时候什么感觉?不是说生理,是说心理。我妈说,除了剧他妈痛以外,其他完全没印象了。噢,我还记得你这个臭小子哭哭啼啼的吵死人了。
哟,这么一想还真是个天生唱歌的料。我妈笑着说,手指使劲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真是能鬼叫,嚎得我当时想把你从医院楼上扔下去。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也不知道。一开始她还试图从我的长相里,捕捉一点她接过哪个客人的影子出来,然而她就是太有事业心了,接一个丢一个,从未留恋不忘过、特地注意过谁,谁的影子都没捉到。加上我是男孩,儿子似乎都像母亲多一些,所以最终我妈只在我脸上看见了她自己,锋利的轮廓,凉薄的面相,唯一的区别是我嘴唇比她更丰润得多,总算是把那天生极致的凉薄冲得淡了点。
其实法律上可以为未婚先孕的情况维权,然而我妈要告都找不到人告,而且担心告着告着,法院一调查,把自己先告进去就完蛋了,所以只好一个人承担抚养我的所有费用。我妈在按摩店工作,常常一整夜不回来,只有我舅舅在家里照顾我。我舅是我妈的哥哥,初中毕业后去了中专,除了打群架抽烟喝酒随地做丨爱,其他什么都没学会,仗着他和我妈一样俊俏的脸,未成年的时候,套的口味款式就全品鉴了个遍,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特长,更不想找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没事就出去找人抽烟打牌,后来又兴起夜晚飙摩托车,他也很赶潮流地去了,还当上了当地那片初中社会人的什么靠山,紧身皮裤一穿,两腿直直地绷着站在街头踹小孩,耀武扬威的,整得还挺风光。
家里没钱,没知识没能力,所幸皮囊还挺好看,于是我妈刚成年就去卖了。我出生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刚满二十岁的年纪,奋斗在按摩所的第一线。但她不允许我去那里找她,怕我被人看见。因为生过孩子的女支太掉价,况且她的事业心不允许她展露多余的感情,不论是爱情还是亲情。所以我很小的时候是我舅带大的。说是带孩子,其实就是到点了投喂我一点吃的罢了,食物还是用我妈的工资买的。我妈认为这样也好,哥哥不工作就算了,别惹麻烦就行,毕竟卖丨肉丨体其实很赚钱,一个晚上大几百就能进账,只需要注意别被警察端掉就行,至于得病不得病——她老板说,有症状了再去查,查完了没事就继续,有事的话自己看着办,不干了就滚蛋,还想干就别声张,有些症状不是生在表皮上,看不出来的,只要你不说,没客人会知道。
我妈长得漂亮,性格伶俐,花言巧语一套又一套,运气也不错,做这个很快就赚了不少钱,我从小到大的学业不仅一点都没落下,我妈甚至还指着我的试卷问我,你成绩太难看了吧,要不要花点钱让你去上补习班?
我成绩虽然不好看,但还能勉强苟到高中。上了高中之后,我不会读书的基因就发挥作用了,学了个寂寞,上课如煎熬,考试负责帮别人垫底和拖全班后腿。我妈懒得管我,毕竟我的学历已经是全家最高的了。我舅更不用说,我长大能自理以后,他就完全把我当空气了,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他骑电摩飙车的爱好变成了拍短视频跳各种摇,成天这边摇一下再走到哪里摇一下,人都找不到。所以我高中的时候几乎没学习,但又觉得很无聊,于是一有空就去打工。
但一个鸡的儿子能打什么好工呢。所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当夜总会里的陪酒男,给钱就让人摸一摸蹭一蹭什么的。别说,我真是把我妈该遗传的都遗传到了,做得可好了,出道即巅峰,而且一直没有走过下坡路。不过我后来不干了,因为我的事业心受到了恋爱脑的冲击。遇见我的第一个女朋友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觉得夜总会很恶心,觉得夜总会那些会把票子塞进我内裤的手很恶心。我不干了,我开始在学校好好读书。
跟她在一起后,我总是有种强烈的愧疚。虽然我那时候不干了,可毕竟干过了,我觉得我在她身边,不论多近多远,还是像一袋臭味散发到千里之外的垃圾,不知羞耻地瘫在一朵纯净的鲜花旁边。我忐忑不安地谈到毕业,分手的时候又难过又解脱。我问了我妈,怎么会这样?
就是那个时机,我妈跟我说了“出卖□□的人,恋爱脑与事业心不可得兼”这一真理。我当时暗暗发誓,那我还是不要事业心了,这他妈太痛苦了。好不容易尝到一点爱情的喜悦——哪怕是学生时代幼稚的、无需考虑太多的爱情,却被那些肮脏的东西作弄得良心都不得安宁。
高考结束后,我说,妈,我要去上大学。
我妈觉得莫名其妙,狠狠瞪我一眼,你要上那你上啊,跟我说干什么,难道志愿要我帮你填?我除了清华北大我还知道啥?那要不这两所我都帮你填上?
我如愿考上了大学,虽然是淮安本地一所末流大学,但至少是大学。我快快乐乐地玩了一个暑假,那个暑假我没有陪酒打工,没有一点收入,还花光了我之前打工攒的钱,但也没有任何烦恼。我一心以为我已经改邪归正从了良,我以为从良的人在今后的道路上会一帆风顺。
——那只是我以为。
那年八月末,在我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的时候,学校收缴学费才能入学。直到那时候,我找我妈要钱,她才跟我说,没有了。
没有?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明明整个暑假都说得明明白白,我就是会去上大学的,又没有什么变故,凭什么?
我妈这才坦白,她觉得我读书实在不行,也不见得多往学校交四年钱对家里有什么用,当时高考完就想说了,可看我无忧无虑地过着暑假,实在不忍心破坏我的美好幻想,只能拖到要开学的时候让我退学。她安慰我,你想上大学,不就是因为不想再做那个了吗,不上大学也可以不做呀,去找点别的工作不行吗?我仍是无法接受我被骗的事实,僵硬地说,可是我想做电视里演的那些办公室里的工作,多舒服,坐着就能赚到钱,又不要天天看人脸色被摸来摸去的,我想进这样的大公司,可我不上大学就没机会了,你知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学历很重要?我妈默然,静了很久后才说,别信电视剧。
信不信都没用了,虽然我不甘心,但我承认我妈是对的,就我考上的这所大学的名气,以后我多半跟大公司还是无缘,于是我又开始打工。我当过饭店服务员,当过酒店扫房间的小弟,在三无奶茶店做过奶茶,还有好多好多。我当时打工不挑职业,我只有一个要求——尽量离那些灯红酒绿的风尘俗地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我忘了,我是个女昌女支的孩子,从出生在这世上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和那些永远有阴暗存在的地方捆绑在一起了。我的肉身,我的灵魂,我的存在,在来到尘世中吵嚷喧闹的啼哭声里,早被命运盖下了“有罪”的印章。
我选择的打工地点,最后还是包括了酒吧。
“为什么?”姓安的突然问我,“为什么又想去这种地方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隐瞒那时候幼稚的动机,“不重要。”
我接着说。总之,我开始回到那些莺莺燕燕的地方后,去当了个现场的驻唱。那是几几年来着,16?17年?忘了。脱离学生身份走上社会后,我居然还是一直不适应不用“几年级”来计算年龄的方式。反正就是二十或者二十一岁的时候吧,我发现会唱歌还可以去酒吧当驻唱。但我只是凭——凭天生的声音条件还可以,不是声乐专业的,不会弹唱,更没有出过什么专辑单曲,只能按最低的身价……工资来算。我那时候想,这样也不错了,能养活我自己就够了,不要再加重我妈的负担就行了。
我当时以为,下半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的后段人生估计就是永远混迹于酒吧场所,混到更优秀的音乐人来取代我,我再换一家开更低的价格接着唱,再被替代就再换。我走过了淮安几十所酒吧,走过一片片我曾经试图远离却以失败告终的风尘之地,我唱了好多好多歌,男声女声,摇滚流行民谣,我能自学的都学了,能翻唱的都唱了,能赚的钱也都赚了。我想,好像目前都顺利,现在攒一点钱,等我妈把青春饭吃得一点都不剩的时候,我就可以照顾她了。毕竟我能长到这么大,我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我跟妈妈说了我的长久规划,我妈哈哈大笑半天,突然垂下眼睛,轻轻叹口气,“还有你舅呢,别忘了。”
这句话的意思绝对不是“别忘了你舅也用身体养你到这么大你”,而是“别忘了同时也要养你舅”。我僵了一下,只顺从地对她说,好。
养就养吧。我咬咬牙,家里有废物有什么用呢,如果只是一袋普通的垃圾,我绝对毫不犹豫就把它扔掉了,可我舅是一个人,法治社会不允许我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扔掉,哪怕他的本质其实和一袋垃圾别无二致。我应允道,我会照顾他的。
具体怎么照顾我也还不知道,谁管得着他呢,每天在一堆初中生面前不可一世的,享受一群孩子互相吵架的时候把他的名头搬出来当后盾当恐吓,还动不动骑个电摩托大半夜在外面飙车,人家讨好地喊他一声崔大……喊他一声大哥,他就敢逞强,一个人载着两个社会小孩骑上高速公路机动车道。超速,超载,超然法外,还是明目张胆地犯法,我妈好歹卖得低调,他倒好,就差没拿车直接撞交警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照顾,他能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后来应该还是惹事了吧?毕竟你已经……来做这个了。”姓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抚上我的后背,轻轻地上下捋,好像这样做,就能让我喉咙里逐渐沙哑的声音恢复,就能把我鼻腔里冲出来的酸涩压下去,“别急,慢点说,慢点说。”
对。我深呼吸,一口又一口,如同搁浅濒死的鱼。对。那年我记得,就是去年。就是18年,那时我21岁,还没过22岁的生日。
他骑车撞人了。
而且是最坏的局面。他撞伤了人,但他自己在撞击中没刹住,他由于惯性飞了出去,直接砸在水泥地上,脊椎受了伤,从此下半身不遂。对方伤得没他重,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而且全是他的责任,要负全责,最后我家赔了对方十几万,才算息事宁人。
“我不喜欢这个结果。”我说,“我时常会想象——我会特别特别畅快地想象,如果那天把他撞死了多好。偏偏他妈的撞个半残不残。”
赔完钱后,我家迅速一夜暴穷。我妈虽然努力了这么多年,走在几年扫丨黄打非的刀尖上,硬是赚了几十万,但一大半早就花在我身上,养孩子就是累,抚养费,学费,七七八八的一用就没剩太多,另一部分被我舅拿去花天酒地,现在余下的一大部分又拿去赔了钱,我家几乎光了底。最后的那么一丁点钱,还要用来买轮椅、医用品、助康复药物、瘫痪所需生活日用品之类的东西,又投入进去许多,而且药物是没办法一次性买完的,就像个无底洞一样,他一天不康复,我们就得往他身上扔钞票。偏偏他就是无法康复的病症。除了钱之外,搭进去最多的,就是我妈这个劳动力。一个能走,能跑,能跳,能照顾人的劳动力。
劳动力的精力是有限的,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照顾人之后,工作基本上就是废了。这袋垃圾不仅没有被倒掉,反而需要人放在家里供起来了。
“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跟我妈说'我准备要去大一点的城市了'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怎么个表情。”我说,“我……我说不出来,你也想象不到的。”
“没关系,说不出来就不用勉强了。”
淮安是江苏经济水平几乎倒数的城市之一,生活开销倒还好,我从小养成了能省就省的习惯,不会花太多钱,但收入太少了,何况做的还是驻唱这种不怎么稳定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又听见我舅在骂妈妈。没有理由,就是骂,因为他没办法移动,没办法自理,人没了掌控身体的能力后是失去尊严的,什么都不得不仰仗我妈,他接受不了这些。我舅之前有酒瘾,但伤成这样后,我妈肯定是不让他再喝了,把家里的酒全藏起来,收到很高很高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就闹,就哭,就喊,就骂,还拼命砸轮椅的轮子,拿指甲去抠去划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指甲盖掀翻得满手鲜血,边划还边威胁,说她要是再这样对他,我的外婆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我们家就两个房间,之前都是我和我舅睡一个房间,他睡床我睡地板,我妈因为夜晚工作,所以几乎不怎么在家,都是白天才回来睡。后来要照顾我舅,两人就住一个房间去了。我刚开始的时候跟我妈说,我来看着他吧,我和他一个房间。然而在第二天晚上,我舅毫无征兆地抄起台灯往我肩膀上砸下去导致我去医院缝了好几针,从那之后,我妈就坚决不让我照看他了。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三更半夜了还在吵人,隔壁房间尖利的嘶吼、无力的劝阻以及物品碰砸的响声全混在一起,炮弹一样轰炸我的耳朵。我忍无可忍,爬起来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冲出了家门。上了大街后,我却开始迷茫。那时是春末了,夜晚已经有了一丝暑意,夜空黑乎乎的云都带着隐隐的热气,沉重地压在我的头顶上。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儿,我开始怀念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有时候晚上打工回来,我妈在外面跟人上丨床,我舅在家里呼呼大睡或者根本不在家,不知道在哪条大街上飙车,根本联系不到他。我要是忘记带钥匙,我就会去找我一个最好的哥们儿,他会让我在他家里住一个晚上。他是个东北人,我一到他家里,耳边立刻被一股大碴子味的声音淹了,像热水一样没过我的耳朵,没过我整个人。我在自己家里从没有这么暖过,他家简直像个冬日里冒着热气的温泉。
我就是那一瞬间想起来的。那哥们儿在南京工作。他跟我仍然有联系,刚去南京的时候就很兴奋地告诉我,这边收入多高多高虽然物价也多高多高,这边商场多繁华,这边街道啊店铺啊都比淮安大了多了不知道几倍。
我在黑压压的乌云下,突然想念起温泉了,虽然那时候已进入夏初,可我还是想念一切带了热度的东西。所以,次日我就毅然决然地对妈妈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要去南京。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妈那个表情……竟然异常的平静,好像已经预知到了。
去吧。我妈说。她的表情就像听到我当初说“我要去上大学”那样自然、那样平淡,但仔细看的话,会挖到更深层似乎藏着——藏着我描述不出来的东西。
她说,去吧,不过记得啊,该花的要花,别扣扣搜搜的,多吃点东西,你看看你这个身高,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还能再长几厘米呢。
她甚至没问我去大城市后准备做什么工作,是驻唱,是服务员,是摇奶茶的还是又去当陪酒小弟,她一概没问。她根本不用问,因为她在没过几周就收到一笔几千元的转账的时候,她肯定就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了。
“就是现在这个?”
“对。”我点头,笑了一下,“而且比我妈赚多了。”
我妈虽然跟我成了同行里前后辈的关系,但她现在没我“值钱”。一方面是年龄的差距,一方面是性别的原因。我是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月七天的假期,没有买避孕药验孕棒之类节外生枝的事情,市面上默认男比女贵,别的行业如此,情丨色行业更是这样,女人像泛滥的物品一样随便售卖,鸭也一向比鸡贵,排除那些太老太丑的,正常来说,女的最便宜的甚至四百元就能买一晚上,男的最低也要八百,很不公平,但因为我是男人,我是占优势的那一方,所以我对这样的不平倒是没多么介意——反正介意也没用,这价格又不会因为我或者其他鸡鸭微不足道的不满意而变得公平。况且我不仅男女皆可接,身体素质也不错,有特殊癖丨好的我都能接受,而特殊要求的要价自然更高。这一切条件都明摆着对我有利,所以我就这样跟着当时的老板赚了很多,很多,特别多。
那是我第一次彻底感受到——原来钞票可以来得这么容易。高中时候的陪酒只是让人摸几下,自然拿不到那么多钱,但彻底放开了之后,我才领悟原来身体还可以这样开发。我肯定受了我妈的影响,事业心昂扬蓬勃,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我。我记得最初没做几次的时候,有一次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个频繁睡我的客人的私事,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也就是说我成了一个“小三”。一开始我良心上还有些过不去,总是惴惴不安的,总觉得自己成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罪人,但后来也就渐渐麻木,变得无所谓了。要不是我有点职业操守和理智,我甚至还可能带着他出轨玩男人的证据威胁他,然后狠狠地讹他一笔。
那时候,我在我妈说的“事业心和恋爱脑不可得兼”的经验上又补了一句——出卖□□的人,也不可能同时拥有事业心和良心。
还没快乐工作几个月就到了年底。大概是上头有扫丨黄打非的多少多少指标,谁都逃不开冲业绩,年底的时候警察抓得异常严格,我当时所在的那个窝点差点被端了,虽然最后没被逮到证据,逃过一劫——据说是有人在开房的时候被警察敲门查房,但不知道怎么机智地糊弄过去了,可这一带仍是被警察重点盯上了,所以短时间内不敢再有违法活动。我没什么事是因为那几天我刚好回淮安去看我妈,几天后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差那么一点就可能成犯人了。当时一心赚钱,我跟上那个老板也只是为了多点客源人脉,一看情况有问题,当机立断就跑路了。
跑是跑了,可我能去哪呢。南京地广人生,我那哥们儿特别恋家,一临近过年就早早回东北去了,我能投靠谁呢。我在南京租了个房子,环境……不太好,我一直觉得住在那里面会让我永远倒霉,所以春节的时候我根本不愿意待在那里,于是我就出了门一路走,一路走,一路迷茫,迷茫得像我刚来南京的时候,每走一段,每停一会,每一步脚印都踏着深深的迷茫。
如此的迷茫绵延地持续下去,直到我误打误撞进了岭颂,认识了我老板,认识了许多同伴,迷茫才不再如鬼魅般穷追不舍地缠绕着我。我的同伴们——那些本市的,本省的,外地的,年轻的,更年轻的,不迷茫的男人、女人——他们告诉我,其实在刚来时,他们和我有着同样的迷茫。但一段时间后,我便和他们有着同样的不迷茫。我们全都不再迷茫,我们已经成为同类。
“我有个问题。春节为什么还有酒吧开着?”姓安的不解地问,“我记得所有店几乎都关门回家了。过年那几天,我好不容易放假,当时我也出来闲逛过,我记得——我看街边那些店门全是关的,铁卷门上都贴了纸条,写着暂不营业啊年后回来啊什么的。可你们酒吧里那些人……过年不回家?”
“回了。”我说,“那个酒吧就算家了。”
大半年多了,现在已经快进入2019年的九月份。对如今的我来说,我觉得在酒吧外面过的生活宛如溺水,而只有待在酒吧里跟他们混在一起嬉闹时,才像是换了一口新鲜的气息,让我得以继续生存下去。这些年来,我看着身边的人,喜欢的,珍视的,厌恶的,不熟的,各路各群的人们,一个个都在不断往上走、往上走,只有我瘫在泥潭里,连挣扎都没打算挣扎,只是越下越深,越来越深。我看着他们一天天扶摇直上,我看着自己在一夜夜扶丨吊丨坐下。或许一切早被安排,从我退学、从我报志愿、从我放暑假、从我毕业典礼、从我高考考场上放下笔、从我出生在病房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要深陷在泥潭里了,这就是我的命。没什么好反抗的,我反抗不了,也不想再反抗。没有意义的反抗,即使再认真、再用力,它也不会因此就变得有意义。
“还好,这么一想我好像也不是很累。”说了这么多话,喉咙的声音貌似已经正常了不少。我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努力回忆一开始我是在纠结什么问题来着,“坐下就坐下呗,坐多了也习惯了。有时候碰到一两个长得不错的,或者技术很好的,还能苦中作乐一下嘛。嗯……这么比较一下,那应该还是你累一点。”
姓安的似乎没跟上我的思路,“这,这怎么就觉得我更累了?”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纳闷道,“你那个领导长得又不好看,技术也不行。这是你告诉我的,你忘了啊。”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但很快又收声了,像是觉得这种时候不该笑。他不断抚顺我后背的手早已放了下去,可又没有彻底放开,而是不经意间虚揽住了我的腰。把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情全说出来后,我才迟钝地感觉到他的手放在哪里。用力打我没关系,痛感我不在乎,但我其实很怕痒,尤其是腰间,稍稍一碰我就有可能跳起来,然而刚才我讲得实在太专注,完全没注意到有一只手停在我的后腰。迟缓地意识到后,我立刻扭腰往旁边闪,免得他稍微动一下手指挠到我,让我像受惊吓的胆小鬼一样一蹦三尺。我可不愿意在他面前显得这么丢人。
他却一点也没察觉到我过大的动作,手依然悬在我腰后的位置。他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好半晌,他才犹豫地开了口。“要不,”才说了两个字,他又迟疑了一下,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偏过脸,然后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你也扇我两巴掌,发泄一下?”
我哼笑一声,刻意高高扬起手,而后猛地落下来,却在他那张写满了仓促的脸前紧急收住。我很轻很轻地拍了他的脸颊两下,啪,啪。我的手指与他的脸挨得是那么近,几乎能算作肌肤相亲,我却突然生出一丝优越感——因为我发觉他与我的思想是高低分明的。我高,他低,我聪明,他傻丨逼——看看,为了在我面前一时的逞强,他竟然能提出这种建议,花了钱包鸭子,最后还想让鸭子扇自己两巴掌,让鸭子发泄一下怒气,连作为金主的脸面都可以不要,分明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愚蠢表现。这种事情他怎么想得出来的?他怎么会牺牲他的利益、名誉、脸面、尊严,让一个鸭子甩他耳光,只是为了让这个鸭子高兴?还有,我不高兴的时候,他怎么也不高兴?他怎么不幸灾乐祸,怎么没有对比痛苦后内心膨胀的愉悦感?
我看着他紧闭又睁开的双眼,看着他困惑地搓了搓几乎只是被我触碰了一下的面颊,看着他不明所以却还是对着我扬起嘴角的笑容,那带点局促,带点傻憨,带点认真的笑容——那是他对着我的笑容。
我怔怔地回望他。这一刹那,我的心中好像忽然释然了,仿佛灵魂背负的重担瞬间凭空消失,整颗心脏都轻盈地跳跃起来。原来他和我之间是平等的,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得了同一种病,我们犯了同样的症状,我们一起违背了同一条人性规律。
他都不苦恼,我又兀自苦恼什么。
我推了推他,戏谑地说:“安总,到底你是被包的还是我是被包的?要是下手重了,给你脸上打出个掌印来,被公司里周围的人看到要怎么解释?你那位多管闲事的领导问起来,想好该怎么说了么?”
果不其然,听完我的话,他那张脸刷的一下就白了——简直是惨白的程度,仿佛流经脸上的血液霎时散了个干净。他讪讪地缩回脖子,还后怕地摸了摸差点要被刻下烙印的那半张脸,“……没,没有。”
小员工的命果然伤不起。我看着他复杂的脸色好笑地想,这大概就是一种围城吧,我想进都进不去的大公司,他却也出不来,只能在里面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地活着,小心翼翼得仿佛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的身体也不是为自己服务的,那么他和我又要什么区别呢。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当然是平等的。我几乎喜出望外,为我能得出一个合理的新结论而感到心花怒放——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痛苦、谁比谁高贵、谁比谁辛累。天啊。真他妈有意思。
然而还没窃喜多久,我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紧——我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今天好像说得太多了。
一周一次的会议,昏暗的员工休息间,墨黑得发亮的桌子,拥挤紧挨的座位,那一圈熟悉的面孔,坐在最中间的老胡带着他严肃冰冷的神情,洗脑般给我们强调一条条我不屑的规矩。那封建一样的规矩。其中一条是——“不要跟你的客人透露太多你自己。”老胡天生阴狠的五官转了过来,微高的颧骨在灯下遮住的阴影打在他脸上左右摇晃。他似乎多扫了我几眼后,才缓缓转回去,“绝对不允许。只要你们还在这个家里,就必须记住,这是绝对禁止的。”
我晃神地回忆着,但思绪忽然被他的一句问话打断。
“你除了做这个……这份工作,”姓安的斟酌着字句,“还有没有什么真心想做的?”
怎么会没有,谁年少时不会怀揣一两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呢。“没有。”我咬咬牙,下定决心打死不能承认我曾经的第一选择、我曾经幼稚的理想。我今天已经说太多了。“想进你们那种大公司的想法算不算?”
“不太算。”他明确地摇头,“你说的这是'想做的',但你没说是'真心想做的'。”
“……没有。”我仍是坚决地回答。
我有错在先。本来就应该守口如瓶,我却说了这么多,这么多我个人最私密的事情。我不能再多说一点了,哪怕是极其无关紧要的一点点。胡屹那套腐朽的规章制度我不认可,并不代表我可以不遵守。在谁的手下干活,就得听谁的话,就像姓安的和他那个领导一样,有意见也不能提,提了意见也不会听取,而且老胡和姓安的领导不一样,我和他之间大概又是上下级,又不算上下级。我一直定义不来老胡与我们所有人之间的关系,除了是我的老板,我客人人脉的来源,其他的关系我再也想不出来,可能还沾了一点点“朋友”吧,但我也不敢贸然保证,对他来说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所以相处到后来,我也只好接受他自诩“一家之主”的地位。他既然是一家之主,那么即使我有多不满,也不敢全然地忤逆。规矩毕竟是规矩,何况我现在心虚至极,私自让人包丨养的这件事情就够我内心忐忑了,刚刚还情不自禁透露了这么多私人的过往经历,所以现在不能再变本加厉,罪加一等了。及时悬崖勒马,对老胡、对我都好,对姓安的应该也——
“真的?”他再三柔声地问道,“真的吗,小红,真没有?没有吗?”
只是寻常的、普通的、简单的反问。明明只是几句简单的反问——连三个字都没超过,他的话语里却仿佛带着一丝徐徐引诱的意味,还一副毫不自知的样子。他催眠似的问话仍旧不断地萦绕在我耳边,堆积着、堆积着,多到能挤入我的脑海。我在脑袋即将被塞满的骤然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不断地探问,可能不是由于他好奇想听,而是想让我找一个地方说出来。他想让我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场所。
“真的没有吗?”他还在问,声音里全是温柔得好像能麻痹人神经的鼓励与迷惑,“不应该啊。”
有。当然有。我头昏脑胀地想。错了都错了,反正罪加不加那一等都已经犯罪了,干脆将错就错吧。说就说吧。我努力理了理思绪,清醒一些后,没有正面回答,先揪住他最后那句口头禅追问,什么叫“不应该”?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有?如果我就是一直都浑浑噩噩,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呢?他脸上露出仿佛打了一场比赛胜利后的得意,你看,你都说了“如果”你没有,那就说明你就是有想法。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懒得否认了,不再遮遮掩掩,干脆态度强硬起来逼问,你不要扯别的好不好!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挺简单的。”他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自信样子,胸有成竹地解释,“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执着的人。”
这算什么解释。“是嘛,”我略带讽刺地说,“我自己都不这么觉得呢。”
他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忽视我语气中的不善,耐心回答道,“我知道,你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你。我们本来就不可能靠着自己的感觉彻底了解自己,有时候就是需要借用他人的双眼才能看得更清。”
我抿着嘴不说话。
“……而现在呢,我就相当于能看见你其他面的那双眼睛。”他继续诚恳地说,“小红,不骗你,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执着的人。”
“你自己说的,你是会为了赚钱而不在意疼痛,不在乎尊严,甚至忘记自己曾说过'再也不要靠近风俗地'的誓言。你为了你自己也好,为了你妈妈也好,你甘愿丢掉能够去爱人的感情,丢掉知廉耻的良心,只是执着地想去挣钱,哪怕有人要揍你抽你伤你,有人要对你……对你做些过分的,或者要你去为他们做什么,你都答应了,你会照单全收。还有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问你怎么签协议的那天,当时我答应开出的六万后,你却立刻又给我减了两万?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怕我最后放弃了,怕我不要你?你告诉我,你是这样想的吧?”
“我没……”
“真的吗?”又是这样迷惑人的简单问句,“是吗?”
我沉默着,只觉胸腔里堵了什么,缺氧似的有些喘不上气。
“嘿,小红,我实话实说,你在我心里真的就是一个执着的人。——别,你别急着辩解。不要质疑我,不要反驳我,你的反驳没用的,它其实并不针对我,而是你自己。你反驳我,其实就是在否定你自己。所以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对吧。”
“我……”
“小红。”他再一次喊住我,“你知道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可是你的家庭、过往和命运把你的执着推错了方向。这不怪你。这不怪你。你天生的性子里有这样执着的心性,那肯定不止用在做这种工作上——或者说,如果你只用在过这样的工作上,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啊。”他伸出大拇指,帮我抹去脸上不知何时垂在眼睫丛摇摇欲坠的一滴水珠——或许是我真的因为缺氧而刺激到了泪腺——他抹得很快,我只觉眼睛周围短暂地温热了一下,“太可惜了。”
我开始急促地呼吸,又狠狠甩开他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忍不住嚷嚷道,“……可惜个屁,可惜个屁!”我委屈地叫着,近乎口不择言地乱骂,却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干嘛,干这个又怎么啦,我有地方用这个什么执着就不错了,我能让人觉得干丨我特他妈舒服就够了,可惜什么?你看不起我?好啊,你觉得可惜,你可以去报警,把我、把我抓进去蹲个两周,强行让我改邪归正不就好了?你不要乱分析我,不要乱猜我行不行?”
他自觉地移开手,将指腹上的泪渍随手擦到他自己的衣服上,“报什么警啊。”他半笑不笑,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抓了你难道不抓我么。我可是包了你的,这个,呃,主……主人。咱俩是共犯啦,对不对?我们要是一起被抓了,说不定还能当上狱友。”
咱俩是共犯,咱俩是共犯。这句话在我空落的脑中四处震荡,久久地盘旋着,仿佛一只误闯进屋内的鸟扑扇着翅膀,打算一辈子把自己困在此地。咱俩是共犯,咱俩是共犯。我们是共犯了,我的命运与他的命运牵连在一起了。我的过去和他的过去截然不同,我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大相径庭,我甚至是他口中的可惜、可悲与可怜,是他认为错了轨的执着,可我们的当下——甚至未来,都在某一刻互相缠绕上了彼此。天哪,我们竟然是共犯了。如果我要淹死了,他也会被我一起拉下水,陪我一同溺水而亡了。我们真的是同生死同存亡的共犯了。
我在一瞬间突然熄了火,仿佛被一盆水哗啦一下从头淋到脚,冰冰凉、透心凉。我不想再吵嚷,只是默不作声许久,才有气无力地说,“可惜就可惜吧,执着就执着吧,我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所以呢,你接着说吧,执着的人为什么就一定有真心喜欢做的事情?”
他也收了无奈的笑容,恢复如常的脸色回答,“因为执着的人,很少是没有目标的,他们必须要有一个什么想法作为寄托,这个寄托会倾注了他们全部的希望。而你说,你在遇上家里的麻烦后,执着的目标才成为了赚大钱,所以在此之前,我猜——你应该会有一个什么梦想,只是你失败了,或者半途被迫放弃了。”
“我直觉你会有的。因为执着的人——”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给我听,“——如果没有一个梦想,就会活得很痛苦,很空丨虚。可你没说你在做了……做了这个工作之前的生活很空丨虚。你不空丨虚,你是有执念的。”
他猜对了。他真的猜对了,他的确用他的双眼看清我的其他面了。我忽然大脑一热,故意冲他暧昧一笑,像对待以前那些客人一样,充满了赤丨裸丨裸的情丨色意味。“是吗,那你真是猜对了,可我现在就很空丨虚呀。”我鬼使神差地扬起下巴斜睨他,故作下丨流地伸出舌尖,缓缓舔了舔下唇,“安总,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帮我不再那么空丨虚?”